李 揚
內容提要:F R AND承諾只不過是標準必要專利權人給其標準必要專利設定負擔的單方法律行為;FRAND承諾產生如下兩個方面的法律效果。一是在標準必要專利實施許可進行的談判過程中,標準實施者有權獲得標準必要專利權人的F RAND 許可(權利),但應當以符合F RAND承諾的條件與標準必要專利權人進行善意談判(義務)。相應地,標準必要專利權人有權獲得標準實施者支付的F RAND 許 可費率(權利),但應當以符合 F RAND承諾的條件與標準實施者進行善意談判(義務);二是標準必要專利權人拒絕以 F RAND承諾的條件給予標準實施者實施許可時,其禁令救濟請求以及超過F RAND承諾部分的許可使用費請求,不應當被支持,同時其行為可能構成濫用市場支配地位,面臨反壟斷法上的不利后果。相應地,標準實施者拒絕以F RAND承諾的條件與標準必要專利權人進行談判,或者雖然口頭上表示愿意以F RAND承諾的條件與標準必要專利權人進行談判,但談判過程中的行為卻違背誠信原則,未盡到善意談判義務,則可能面臨禁令的不利結果。
由于專利技術標準化對標準實施者產生一定程度的鎖定效應,使專利權人在相關市場中獲得一定優勢地位,近年來備受蘋果、微軟、三星、華為、中興、愛立信和諾基亞等全球通訊領域內頂級創新企業的親睞,并成為這些企業爭奪全球通訊領域技術創新市場及其相關產品市場的制高點。不管專利技術被納入事實標準還是法定標準,①事實標準是市場主體通過公平競爭自然形成的標準。法定標準是政府或者政府授權的組織制定的標準。2015年3月11日國務院下發的《關于印發深化標準化工作改革方案的通知》將政府主導的標準分為四類,即強制性國家標準和推薦性國家標準、推薦性行業標準、推薦性地方標準、團體標準和企業標準。由于標準實施者在技術上有可能不存在其他替代性技術方案可以選擇,并且可能面臨著被禁令排擠出相關產品市場的命運,標準必要專利權人討價還價的能力可能因此像海浪一樣上升,標準實施者因此可能成為標準必要專利權人餐盤中的小菜。②參見Apple, Inc. v. Motorola, Inc., No.1:11-cv-08540 (N.D. Ill.) Opinion and Order of June 22, 2012, slip op. p18, 載 https://www.eff.org/fi les/posner_apple_v_motorola_0.pdf,最后訪問日期:2018年10月22日;林秀芹、劉禹:《標準必要專利的反壟斷法規制——兼與歐美實踐經驗對話》,載《知識產權》2015年第12期。在禁令威脅下,標準實施者為了避免陷入侵權訴訟當中而付出更大代價,最終有可能不得不與標準必要專利權人簽訂不合理的許可使用協議,從而發生專利標準化過程中經常被談論的專利劫持現象。③李揚:《FRAND劫持及其法律對策》,載《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而且,復雜技術產品往往包含成百上千個標準,每個標準又可能包含成千上萬個專利,任何單個的標準必要專利權人都有可能憑借手中的必要專利引發市場的斷裂,并造成專利使用費堆疊現象。④專利使用費堆疊(Royalty stacking)是指單個產品的生產可能侵犯許多專利,因而該產品生產者可能背負無數個使用費負擔。Mark A.Lemley & Carl Shapiro, Patent Holdup and Royalty Stacking, 85 Texas L. Rev. 1991, 1993 (2007).
專利劫持阻礙標準被采納和推廣以及專利技術的應用,增加消費者在不同制造商產品之間的轉換成本,損害消費者福利。為了消除專利劫持現象,許多建議在世界范圍內被廣泛提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建言有二:一是以各種理由全部或者部分否定標準必要專利權人獲得禁令救濟的權利;二是一些標準化組織在其知識產權政策中要求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作出不可撤回地以公平、合理、無歧視(Fair, Reasonable and Non-Discriminatory,以下簡稱FRAND)許可條件授權現實或者潛在的所有標準實施者實施其專利發明的承諾。
具有抑制標準必要專利權人專利劫持作用而被通訊領域內一些標準化組織作為政策規定的FRAND承諾,究竟具備何種法律性質,產生何種法律效果,引發了理論界和實務界的較大爭議,也使得本就非常復雜不易解決的標準必要專利問題變得更加難以解決。本文將在評析現有各種關于FRAND承諾法律性質及其法律效果觀點的基礎上,簡要談談看法,以求教于學界同仁。
從解決標準必要專利實務問題的角度看,探討FRAND承諾的法律性質,并無實用價值。在因標準必要專利發生的糾紛案件中,標準必要專利權人、標準實施者和法院等中立第三方裁決機構主要關注的是:標準必要專利權人按照標準化組織的知識產權政策要求作出FRAND承諾之后,在包含必要專利的標準實施過程中,標準必要專利權人和標準實施者各自享有什么權利,承擔什么義務,頒發禁令的要件和FRAND費率如何計算等問題,而FRAND承諾是什么對于解決這些問題并無實質性幫助。不過,既然理論和實務界對FRAND是什么的問題存在爭論,有必要對該問題純粹從理論上進行探討和澄清。
本文認為,FRAND承諾是一種行為,以此為前提,FRAND承諾的法律性質要解決的問題是:FRAND承諾是否屬于法律行為。如果屬于法律行為,其屬于何種性質的法律行為,即單方法律行為還是雙方法律行為抑或共同法律行為,財產法律行為還是身份法律行為,負擔法律行為還是處分法律行為,等等。
法律行為,是法律事實的一種,按照薩維尼給出的定義,法律行為是“行為人創設其意欲的法律關系而從事的意思表示行為”。⑤[德]弗里德里希卡爾馮薩維尼著:《現代羅馬法體系》第三卷。轉引自李艷秋:《法律行為概念的檢討與反思》,載《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5期。持該觀點的還有德國著名民法學者參見[德]維爾納弗盧梅著:《法律行為論》,遲穎譯,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26頁。換句話說,就是能夠引起法律關系產生、變更或者消滅的人的行為。法律行為的成立需要具備三個要件。第一,必須是外部行為,包括作為和不作為。內在的心理活動不是法律行為;第二,必須是基于行為人意思表示的行為。先天無意志能力的行為、后天被脅迫而無意志能力的行為,不是法律行為;第三,必須是能夠引起法律關系發生、變更或者消滅的行為。⑥易軍:《法律行為生效要件體系的重構》,載《中國法學》2012年第3期。常見的社交、戀愛等行為,不是法律行為。FRAND承諾是專利權人按照標準化組織的知識產權政策要求,基于使其專利進入標準成為標準必要專利的目的,直接面向標準化組織和間接面向所有潛在的標準實施者公開作出的真實意思表示。該意思表示作出后,不可撤銷,會引起相應法律后果,因而FRAND承諾屬于法律行為,對此理論和實務界應該沒有疑義。
根據不同標準,法律行為有單方法律行為、雙方法律行為和共同法律行為之分,⑦王利明、楊立新、王軼、程嘯著:《民法學(第五版)》,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157-158頁。亦有財產法律行為與身份法律行為⑧李永軍主編:《民法總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12-113頁;丁慧:《身份行為基本理論的再認識》,載《法學雜志》2013年第1期。、負擔法律行為與處分法律行為⑨李永軍主編:《民法總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13-114頁;尹田:《法律行為分類理論之檢討》,載《法商研究》2007年第1期。之別。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作出FRAND承諾,盡管是標準組織知識產權政策的要求,但其成立并不依賴標準化組織或者潛在實施者的意思表示,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一方作出FRAND承諾的意思表示即可成立,因此和設立遺囑、被代理人對無權代理行為的追認、代理人辭去委托、受遺贈人放棄受遺贈等一樣,屬于單方法律行為。專利權人作出FRAND承諾后,不可撤回,給其標準必要專利設定了一個負擔,屬于直接使權利發生、變更或者消滅的處分法律行為。同時,專利權屬于私權,具有一定的財產屬性,專利權人作出FRAND承諾,給其財產設定了一個負擔,因而FRAND承諾又屬于發生財產關系變動的財產法律行為。
FRAND承諾既非要約,也非要約邀請。首先,FRAND承諾不是要約。我國《合同法》第14條規定,要約是希望和他人訂立合同的意思表示,該意思表示應當符合下列規定:(一)內容具體確定;(二)表明經受要約人承諾,要約人即受該意思表示約束。FRAND承諾僅表明以公平、合理、無歧視條件給予所有潛在標準實施者許可,對方當事人名稱、標的、數量、質量和價款等合同基本內容都不確定。FRAND承諾是標準必要專利權人給其標準必要專利設定負擔的單方行為,該負擔的設定,并不存在受要約人承諾與否的問題。同時,除了符合要約要件的商業廣告外,要約一般是向特定相對人發出,可以依法撤回或者撤銷,而按照標準化組織的知識產權政策,FRAND承諾并非向特定相對人發出,而且不能撤回。可見,FRAND承諾并不符合要約的構成要件。其次,FRADN承諾不是要約邀請。我國《合同法》第15條規定,要約邀請是希望他人向自己發出要約的意思表示。寄送的價目表、拍賣公告、招標公告、招股說明書、商業廣告等為要約邀請。FRAND承諾是標準必要專利權人給其標準必要專利設定負擔的單方法律行為,⑩袁曉東、蔡宇晨:《標準必要專利轉讓后FRAND承諾的法律效力——英國“無線星球訴三星案”的啟示》,載《知識產權》2017年第11期。并不存在希望標準實施者向自己發出特定要約的意思表示,因此也不符合要約邀請的構成要件。
FRAND承諾和誠實信用原則既有聯系,也有區別。誠實信用原則是所有民商事活動主體進行民事活動時應當遵循的基本行為準則。?于飛:《公序良俗原則與誠實信用原則的區分》,載《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11期。在標準必要專利許可談判過程中,無論是標準必要專利權人還是標準實施者,都需要遵循誠實信用原則,進行善意談判。但對于標準必要專利權人而言,誠實信用原則并不能替代FRAND承諾。一者,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不按照標準化組織的知識產權政策作出FRAND承諾,其專利最終將不會被納入標準,無法成為標準必要專利。也就是說,沒有FRAND承諾,就沒有標準必要專利;二者, 在標準必要專利許可談判過程中,標準必要專利權人是否進行了善意談判,遵循了誠實信用原則,具體表現為其是否踐行了FRAND承諾。換句話說,FRAND承諾是在標準必要專利許可談判這種特定場景下,具有普適性的誠實信用原則對標準必要專利權人的具體和特定要求。由此產生了如下不同:判斷標準必要專利權人是否進行了善意談判,主要看其談判過程中的一系列行為是否符合FRAND承諾,而判斷標準實施者是否進行了善意談判,主要看其談判過程中的一系列行為是否符合誠實信用原則。那種認為民法中已經存在誠實信用原則,因而FRAND承諾沒有存在意義的觀點是站不住腳的。
將FRAND承諾理解為標準必要專利權人給其標準必要專利設定負擔的單方法律行為,可以很好地解釋,為什么標準必要專利轉讓之后,未作出FRAND承諾的新的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也應當踐行FRAND承諾。這類似于不動產所有人在其不動產上設定的負擔(地役權)不因不動產所有權或者使用權改變而自動消滅,該負擔將伴隨標準必要專利始終。?Jay P. Kesan and Carol M. Hays, FRAND s Forever: Standards, Patent Transfers, and Licensing Commitments, Indiana Law Journal, (2014),89(1).至于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作出FRAND承諾后進入標準中的新專利,由于專利權人也需要針對這些后進入標準的新專利作出FRAND承諾,因而這些新專利負擔FRAND承諾,則更不是什么問題。
學界和實務界多將FRAND承諾的法律性質和法律效果混在一起,這使得本就有些棘手的問題更加復雜。其實,FRAND承諾的法律性質和法律效果兩者并非一回事。FRAND承諾的法律性質要解決的是,FRAND承諾是否屬于法律行為,如果屬于法律行為,屬于何種性質的具體法律行為,也就是FRAND承諾在法律上是什么的問題。FRAND承諾的法律效果要解決的問題是,作為具有特定性質的法律行為,FRAND承諾將會在標準必要專利權人與標準實施者之間分別產生何種權利和義務。
以上述第二部分的分析結論,即FRAND承諾只不過是標準必要專利權人給其標準必要專利設定負擔的單方法律行為作為前提,本文認為,FRAND承諾僅僅產生如下法律效果。
一是在標準實施者和標準必要專利權人圍繞標準必要專利實施許可進行的談判過程中,標準實施者有權獲得標準必要專利權人的FRAND許可(權利),但應當以符合FRAND承諾的條件與標準必要專利權人進行善意談判(義務)。相應地,標準必要專利權人有權獲得標準實施者支付的FRAND許可費率(權利),但應當以符合FRAND承諾的條件與標準實施者進行善意談判(義務)。
二是標準必要專利權人拒絕以FRAND承諾的條件給予標準實施者實施標準必要專利的許可時,其禁令救濟請求以及超過FRAND承諾部分的許可使用費請求,不應當被支持,同時其行為可能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面臨反壟斷法上的不利后果。標準必要專利權人拒絕以FRAND承諾的條件給予標準實施者許可,一般表現為以禁令相威脅,向標準實施者索要超過FRAND承諾條件的許可使用費。相應地,標準實施者拒絕以FRAND承諾的條件與標準必要專利權人進行談判,或者雖然口頭上表示愿意以FRAND承諾的條件與標準必要專利權人進行談判,但談判過程中的行為卻違背誠實信用原則,未盡到善意談判義務,則可能面臨禁令的不利結果。這種情況下,標準必要專利權人的禁令救濟請求則應當被支持。標準實施者拒絕以FRAND承諾的條件與標準必要專利權人進行善意談判,一般表現為沒有合理的理由,故意拖延談判,或者拒絕遵守中立第三方已經作出的有關FRAND費率的生效裁決。
上述法律效果,對于標準實施者而言,一方面可以保護其對FRAND承諾的信賴利益;?車紅蕾:《交易成本視角下標準必要專利禁令救濟濫用的司法規制》,載《知識產權》2018年第1期。另一方面則可以防止其談判過程中出現違背誠實信用原則的非善意談判行為,即對標準必要專利權人進行反劫持的行為。對于標準必要專利權人而言,這一方面可以保護其專利權,確保其從專利實施中獲得足夠的回報,從而確保對其進一步進行創新的激勵;另一方面則可以防止其以禁令相威脅,濫用標準必要專利權,索要違反FRAND承諾的使用費,對標準實施者進行劫持的行為。從我國部分法院發布的相關工作指引或者指南看,應當說這些法院對FRAND承諾的法律性質及其法律效果也進行了上述理解。?具體內容可分別參照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專利侵權判定指南》(2017)第149-153條、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標準必要專利糾紛案件的工作指引(試行)》第10-14條。
關于FRAND承諾的法律效果,除了本文上述理解之外,理論界和實務界還存在其他各種觀點,這些觀點都值得商榷。
第一種觀點認為,標準必要專利權人的FRAND承諾在標準化組織和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之間創設了一個為第三人利益的合同,該合同中的標準實施者為第三人,其擁有請求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以FRAND承諾條件給予其實施標準必要專利許可的獨立請求權。?胡偉華:《FRAND原則下許可使用費的司法確定》,載《人民司法》2015年第15期。此種觀點在法國和德國存在制定法上的依據,?《法國民法典》第1121條規定,人們為自己與他人訂立契約或者對他人贈與財產時,亦得為第三人利益訂立條款,作為該契約或者贈與的條件。如第三人聲明愿意享受此條款的利益時,為第三人利益訂立契約的人不得予以撤銷。《德國民法典》第328-335條對為第三人利益合同作出了更為詳盡的規定。在美國存在判例法以及學理上的依據。?美國早在1859年的Lawrence V. Fox一案中就承認合同對第三人的效應,并成為近代法上第一個承認第三人享有訴權的判例。美國法學會編寫的《合同法重述》對為第三人利益的合同作了詳細的規定。1981年發表的《第二次合同法重述》進一步明確規定,受益人即使不確定也并不影響合同的效力,只要受益人可得確定即可。同時該法還強調,如受益人基于對合同的信賴而實質性地改變了自己的地位,或者已就這一合同提起了訴訟,或者已向當事人表示接受該利益,則合同當事人不再享有變更撤銷合同的權利。更為重要的是,由于標準必要專利以及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作出FRAND承諾帶來的問題,主要存在于通訊技術領域,并且是總部位于法國南部尼斯的歐洲電信標準化協會(European Telecommunications Standards Institute, 以下簡稱ETSI)在其知識產權政策中率先提出來的,因此關于標準必要專利權人與標準組織之間的糾紛問題應當適用法國法,進而根據法國合同法,將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作出的FRAND承諾解釋為在ETSI與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之間創設了為第三人(標準實施者)利益的合同,作為第三人的標準實施者據此享有獲得標準專利權人FRAND承諾條件許可的權利也順理成章。
問題在于,司法實務中圍繞通訊領域標準必要專利發生的糾紛,并不在ETSI與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之間,而在標準必要專利權人與標準實施者之間,而且主要圍繞標準必要專利費率和禁令進行,更重要的是,裁判糾紛的法院所在地往往不在法國。?例如:Microsoft Corp. v. Motorola lnc.案、Apple, Inc. v. Motorola, Inc.案、Apple Inc. v. Samsung Electronics Co., Ltd.案和Ericsson,Inc. v. D-Link Systems, Inc.案的審判法院為美國法院;Unwired Planet International Ltd. V. Huawei Technologies Co. Ltd.案的審判法院為英國法院;Huawei Technologies Co. Ltd v. ZTE Corp.案的審判法院為歐洲法院;華為訴IDC案、華為訴三星案、西電捷通訴索尼案的審判法院為中國法院;蘋果日本公司訴三星案的審判法院為日本法院。這種情況下,直接適用法國法,將FRAND承諾解釋成為第三人利益的合同,并據此解決標準必要專利權人和標準實施者之間的費率和禁令糾紛,可能存在法律適用時的司法主權問題,法理上似乎難以成立,實務上也難以操作。
在我國,至少現階段認為FRAND承諾在標準組織與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之間創設了為第三人(標準實施者)利益的合同,制定法上不存在解釋依據。我國《合同法》第64條規定,當事人約定由債務人向第三人履行債務的,債務人未向第三人履行債務或者履行債務不符合約定,應當向債權人承擔違約責任。《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16條明確規定,第三人無獨立請求權。據此,盡管理論界存在爭論,但司法實務中一般認為我國現行合同法對為第三人利益的合同并未作出規定。認為FRAND承諾在標準組織與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之間創設了為第三人利益合同的觀點,在我國現階段,除了立法論上的意義外,并無解釋論上的價值,對司法并無實際指導作用。
第二種觀點認為,標準必要專利權人就像供水、供電、供氣和供熱等公用事業單位一樣,處于壟斷地位,因此FRAND承諾給標準必要專利權人創設了強制締約義務。?田麗麗:《論標準必要專利許可中FRAND原則的適用》,載《研究生法學》2015年第2期。這種觀點值得商榷。在供水、供電、供氣和供熱合同中,供方往往獨此一家,具有壟斷地位,供方提供的服務與社會公共利益息息相關,使用人是社會公眾,供應人對于相對人的締約要求無拒絕權,其收費標準由國家規定,合同具有公益性、持續性和格式性。標準必要專利雖然由于標準的公益性而具有一定公益性,但標準必要專利權人是否擁有市場支配地位,即使擁有市場支配地位,標準必要專利權人是否必然濫用該地位而存在反競爭的效果,理論界和實務界都存在很大爭議。同時,標準必要專利權人和標準實施最終達成的合同并非格式合同,收費標準也由雙方當事人充分協商確定,而非國家直接規定。一句話,FRAND承諾源于標準化組織的政策,并未源于標準必要專利權人的強制締約義務,FRAND承諾并不存在為標準必要專利權人設定強制締約義務的前提和基礎,因此也不產生標準必要專利權人負有與標準實施者強制締約義務的結果。
第三種觀點認為,FRAND承諾意味著標準必要專利權人默示許可所有標準實施者實施其標準必要專利。?易繼明:《專利法的轉型:從二元結構到三元結構——評〈專利法修訂草案(送審稿)〉第8章及修改條文建議》,載《法學雜志》2017年第7期。我國專利法修訂草案送審稿明確采用此種觀點,其第85條規定,參與國家標準制定的專利權人在標準制定過程中不披露其擁有的標準必要專利的,視為其許可該標準的實施者使用其專利技術。許可使用費由雙方協商;雙方不能達成協議的,可以請求國務院專利行政部門裁決。當事人對裁決不服的,可以自收到通知之日起十五日內向人民法院起訴。此種觀點和做法,正如很多不同意見指出的那樣:一是實際意義不大,因為實務中標準參加者很少有不披露其擁有的標準必要專利的,默示許可基本沒有適用的場景;二是此種做法將導致標準必要專利權人在任何情況下都無法獲得禁令救濟,因此可能導致產生標準實施者嚴重反向劫持標準必要專利權人的現象,造成標準必要專利權人與標準實施者之間的利益過分失衡;三是將許可使用費糾紛裁決權交由國務院專利行政部門,是對自由談判市場的過度干涉,對司法而言,則存在越俎代庖之嫌。
第四種觀點認為,FRAND承諾給標準必要專利權人創設了一種先合同義務。?胡洪:《司法視野下的FRAND原則——兼評華為訴IDC案》,載《科技與法律》2014年第5期。此種觀點更不能成立。先合同義務,是指在要約生效后、合同生效前,締約雙方基于誠實信用原則而應當負擔的告知、協力、保護、保密等合同附隨義務。違反先合同義務給對方造成損失的,應當承擔締約過失責任,賠償對方信賴利益的損失。我國《合同法》第42條和第43條對先合同義務及其法律后果作出了明確規定。先合同義務的最重要特征之一是,始于要約生效,終于合同生效。要約生效前,雙方僅僅是一般人之間的關系,相互間的期待和義務很弱,尚未進入特殊信賴關系范圍。隨著雙方接觸的逐步深入,特別是要約生效后,雙方進入特定信賴關系,要約對要約人和受要約人開始產生約束力。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可能基于信賴對方而作出締約的必要準備工作,對違反先合同義務的行為進行制裁才有實際意義。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作出FRAND承諾時,一般與潛在實施者尚未進行任何接觸,未針對特定實施者發出任何具有實質內容的具體要約,更不存在與實施者進行締約談判的任何行為,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作出的FRAND承諾,不可能給其創設一種所謂的先合同義務。
第五種觀點認為,一旦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作出FRAND承諾,即意味著金錢救濟足以滿足其保護標準必要專利權的要求,也就意味著其放棄了請求禁令救濟的權利,如其尋求禁令救濟,則構成濫用標準必要專利權的行為。?丁亞琦:《論我國標準必要專利禁令救濟反壟斷的法律規制》,載《政治與法律》2017年第2期。此種觀點某種程度上與上述默示許可論本質相同,即都認為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作出FRAND承諾后,無權再尋求禁令救濟。這種觀點從根本上抹殺了標準必要專利作為專利權的本質,從根本上剝奪了標準必要專利權人獲得法定救濟的權利,必將使標準必要專利權人陷入被標準實施者反劫持而束手無策的不利境地,將嚴重減損對標準必要專利權人創新的激勵。而且從我國法院審理標準必要專利糾紛案件的實際情況以及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和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的相關指引看,法院也并未一刀切地采用此種將造成標準必要專利權人與標準實施者之間利益天平過度失衡的觀點,而是根據案件實際情況,在具體認定雙方過錯的基礎上,決定是否支持標準必要專利權人的禁令救濟主張。?祝建軍:《標準必要專利適用禁令救濟時過錯的認定》,載《知識產權》2018年第3期。
FRAND承諾的產生和存在有其特定場景。從世界范圍來看,現在關于FRAND承諾主要集中在智能手機對蜂窩標準技術的應用方面,現有各種標準化組織中,?目前,國際上最主要的標準化組織有: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Standardization(ISO); International Electrotechnical Commission(IEC);International Telecommunication Union(ITU); IEEE Standard Association (IEEE-SA) ; European Telecommunications Standards Institute(ETSI);American National Standards Institute(ANSI); Internet Engineering Task Force(IETF); Organiz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tructured Information Standards(OASIS); VMEbus International Trade Association(VITA); Institute of Electrical and Electronics Engineers(IEEE).也只有ETSI在其知識產權政策中,明確要求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作出FRAND承諾。據此,對FRAND承諾法律性質及其法律效果的討論,都不能脫離這個特定事實。甚至可以說,只有基于作為蜂窩技術標準化組織的ETSI的知識產權政策來討論有關FRAND的問題,才是有基礎的、恰當的。脫離這個基礎的漫談,不但沒有實際意義,甚至會使相關問題更加復雜化。最理想的做法是,按照ETSI所在地國家——法國的合同法,將FRAND承諾的法律效果解釋為在ETSI與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之間創設了一個為第三人利益的合同,在此合同之下,標準實施者享有獲得FRAND承諾條件許可并承擔善意談判義務(不進行無正當理由拖延談判等反向劫持)、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享有獲得FRAND費率的權利同時承擔善意談判義務(不以禁令相威脅索要違反FRAND承諾的使用費率)。在此基礎上,在有關標準必要專利權使用費率或者禁令糾紛訴訟中,法院的工作重心就變成了根據標準必要專利權的貢獻率(所謂確定FRAND費率的Topdown方法,實為按照標準必要專利對標準的技術貢獻、對終端產品銷售的貢獻來計算FRAND費率的方法,即貢獻率方法)或者可比較的許可使用費率計算FRAND費率,以及標準必要專利權人或者標準實施者是否進行了善意談判進而決定是否頒發禁令。這樣一來,標準必要專利中所有與FRAND有關的問題,基本上就變得清晰了。
但正如上述第三部分提及過的,有關標準必要專利FRAND費率或者禁令的糾紛,從已有案例看,基本都發生在法國之外,當事人亦屬標準必要專利權人和標準實施者,在此情況下,要求審理案件的法院直接適用法國合同法,而不是糾紛發生地國家的法律,由于在法律適用方面存在司法主權之爭,可操作性方面就成為一個不得不考慮的問題。為此,尋求另一種解釋方式,將FRAND承諾解釋為標準必要專利權人給其標準必要專利設定負擔的單方法律行為,并在此基礎上解釋其相應法律效果,也就有了必要性和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