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峰
于漪先生說:“教學方法的設計與運用是重要的,但畢竟是第二位的,關鍵要把文本解讀正確。淺讀、誤讀,不管采用什么教法,都與求實背道而馳”,這句話對我們平時的閱讀教學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筆者有幸在2016年11月江蘇省 “名師送培”高中語文教師課堂教學能力提升培訓會上聆聽了黃厚江老師語重心長的教誨,黃老師說:“閱讀教學最根本的就是教師要把文本讀好,所有閱讀教學透徹都是因為教師對文本的深刻把握”。由此可見閱讀教學中文本解讀求“實”的關鍵性和重要性以及迫切性。那么如何恰當“讀好文本”呢?
這就要求我們在文本解讀的過程中,不可游離文本“往外跑偏”,它需要深入文本“仔細尋找”,從文本出發,細細讀出屬于作品應有的意味,這是“把文本讀好”的起點。
筆者認為解讀文本,在重視整體感知的基礎上,如果能做到“沉潛涵泳”,細細品讀文本中體現作者匠心的那些精彩“細處”,往往會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為此,筆者結合平時的閱讀教學實踐談談一些粗淺的思考和認識,并以此求教于大方之家。
比如蘇教版必修二教材中美國作家歐·亨利的短篇小說《最后的常春藤葉》因其突出的“精神價值”而備受青睞,但在文本解讀的過程中,教者把目光大多集中在情節梳理和人物形象概括以及人物形象產生的精神意義上,小說的環境要素會被教者有意無意地“弱化”。教者即使關注到人物所處環境的艱難,但大多是從“非環境”的角度“推敲”出來的。比如通過老貝爾曼的穿著,嗜酒等推斷出他處境困窘,即使后文介紹他是一個畫家,在“藝術界是個失意的人”,讀者對貝爾曼藝術家的身份還是持“懷疑”態度的,這樣的錯覺源于對小說文本環境要素缺少應有的觀照和考量。
其實文本開頭作者花了大量筆墨來寫人物所處環境:“華盛頓廣場西面的一個小區,街道仿佛發了狂時的,分成了許多叫做巷子的小胡同”,寫出小區的擁擠、雜亂,“這些巷子形成許多奇特的角度和曲線。一條街本身往往交叉一兩回”,表明小巷混亂的設置,“有一次,一個畫家發現這條街有他可貴之處:如果一個商人去收顏料、紙張和畫布的賬款,在這條街上轉彎抹角、大兜圈子的時候,突然碰到一文錢也沒收到、空手而歸的自己,那才有意思呢”,“可貴之處”簡直是神來之筆,寫出了“一位畫家”對來收賬的商人“轉彎抹角、大兜圈子”空手而歸還碰到商人自己的可憐幻想,可見小區雜亂的巷子里住的都是負債累累的窮人,“因此,搞藝術的人不久都到這個古色古香的老格林尼治村來了”,他們“逛來逛去”是找冬天室內很冷的“朝北的窗戶”,擁有“18世紀的三角墻”這種陳舊的建筑,“荷蘭式的閣樓”是一種斜頂建筑空間感不好的閣樓,由此可以看出這些搞藝術的人們貧窮、落魄。“接著,他們又從第六馬路買來一些錫蠟杯子和一兩只烘鍋,組成了一個‘藝術區’”,寫出這個藝術群體創作條件的簡陋,他們藝術追求的前景與生存條件一樣艱難窘迫。
文本著意刻畫了這樣一個特殊的背景環境,這是挖掘文意不可忽視的關鍵點之一。
在這樣舉步維艱的環境下主角們紛紛登場,“不速之客”肺炎讓人物的生存環境除了狹窄雜亂、陰暗潮濕、充滿饑餓貧窮又加上可怕的病患,一言以蔽之,這里充斥著貧窮與病痛、壓力與絕望。緊扣環境要素的核心內容,對下文瓊珊竟然把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幾片可憐葉子上的異常心態就不難理解,老貝爾曼傾盡生命去畫一片葉子的特殊行為就有了答案。因為他“四十年的藝術”人生里,“放在角落里二十五年的空白畫布”,告訴他堅守信念對一個藝術追求者是多么重要,所以他不顧年老體衰,不顧環境的惡劣,燃燒生命書寫了堅守理想、永葆信念的人生意義。他就是那片在風雨中永不凋零的常春藤葉。這片永不凋零的葉子傳遞的不僅是奉獻與關懷對人生的意義,也表達砥礪品格與堅守信念的人生價值和社會意義。當然背后隱藏著作者對那個時代藝術追求處于生死邊緣的痛心和憤慨,對艱難困境中依然堅守信念、追求美好的藝術家們的贊嘆和敬意。如果再回顧作家歐·亨利一生文學追求的艱難軌跡,我們就會感受到作品背后傳達出作家堅守理想的艱辛和執著。
這一切的體悟,是在忠實文本呈現,用心體會文本“著力處”的基礎上獲得的。
汪曾祺先生在自己作品集《自序》中寫道:“我的散文大多是記敘文。間發議論,也是夾敘夾議……我也很少寫純粹的抒情散文。我覺得散文的感情要適當的克制”,所以他的文字大多是平靜如水,作品卻又是蘊藉深沉的。
比如蘇教版必修二教材中汪曾祺先生的《金岳霖先生》有一段這樣的描寫:“聯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樣的。聞一多先生有一陣穿一件式樣過時的灰色舊夾袍,是一個親戚送給他的,領子很高,袖口極窄。聯大有一次在龍云的長子、蔣介石的干兒子龍繩武家里開校友會,——龍云的長媳是清華校友,聞先生在會上大罵“蔣介石,王八蛋!混蛋!”那天穿的就是這件高領窄袖的舊夾袍……”,細細揣摩作者筆下的文字,唇齒間咀嚼出濃濃的敬意和深深的苦味。
“有一陣”表明衣服穿了好長時間,“式樣過時的灰色舊夾袍”表明衣服又土又舊,“一個親戚送給他的”,表明聞一多先生當時很窮,窮到連一件合適的衣服都沒有,“領子很高,袖口極窄”,表明此衣服不僅穿起來很不舒服,別人看起來也極別扭。最關鍵的是參加龍云大公子、蔣介石干兒子龍繩武家里開的聯大校友會這樣一個名流云集的高規格聚會,聞一多在會上大罵“蔣介石,王八蛋!混蛋!”時穿的還是這件極不合身、極不合時的“高領窄袖的舊夾袍”!
西南聯大時期,聞一多先生的實際處境是八口之家靠他一人支撐,他不得不通過掛牌治印,到中學兼課來補貼家用,他的妻子則常常去挖野菜來減少家里的開支,在得知華羅庚教授家房子被日軍炸毀后,毅然在自己狹小的住房里隔開一個門簾讓華羅庚教授一家六口住了過來,華羅庚有詩云:“掛布分屋共容膝,豈止兩家共坎坷;布東考古布西算,專業不同心同仇”。在這樣境況下,這位教授、學者、詩人穿著不合身的“高領窄袖的舊夾袍”也就不足為奇了,可是在這樣艱苦的境況下依然治學嚴謹,依然古道熱腸,依然同仇敵愾,依然“拍案而起”,試問這是何等的心胸、膽量、氣魄!可是他當時就穿著如此“不登大雅之堂”的“高領窄袖的舊夾袍”!
筆者終于開始體會樸素文字背后的濃濃敬意了:不管生活多么艱難,聞一多先生依然著保持一個知識分子的民族良心,不平則鳴。
文本主要是寫金岳霖先生這樣博學多才、重情重義、心地赤誠,又具有魏晉名士風度的純真之人,可是聯大的好多教授都像金先生一樣擁有珍貴的“赤子之心”!他們不畏生活的艱難,在民族患難時刻堅守自己的學術陣地,堅守自己的人格操守,堅守自己為民族的赤膽忠心。讀至文末:“聯大的許多教授都應該有人好好地寫一寫”,你就會漸漸咂摸出作者好多沒有明說卻又自在其中的復雜滋味來。
“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這是沈從文先生的一段話,用在此處也是恰當的。
所以盡量通過對文本切實的解讀,“得作者之用心”,通過體悟去追尋文本中的內在精神,“以心契心”,體會文本中的應有之意,建構文本解讀“言與意”的豐富空間,從而探究“這一篇”的豐厚意蘊。
人的情感是復雜又隱秘的。文學創作中直抒胸臆往往又被作家最為“儉省”的使用,他們總是想盡一切辦法,采用各種言說的方式向讀者傳遞思想和感情,使作品語言充滿著言與意的空白。正如辜鴻銘先生在《中國語言》中說:“中文難學不是因為它復雜”,“它難在深奧,難在能用簡明的語句表達深沉的情感”。因此要想“恰切”地“讀好文本”,需要我們聚焦文本“動心處”,沉潛涵泳,玩味咀嚼,在“咬文嚼字”中體味其中的滋味。
比如蘇教版必修五教材中魯迅先生的《記念劉和珍君》有這樣的一段文字:“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但竟在執政府前中彈了,從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創傷,只是沒有便死。同去的張靜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彈,其一是手槍,立仆;同去的楊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擊,彈從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還能坐起來,一個兵在她頭部及胸部猛擊兩棍,于是死掉了。”
“欣然”一詞說明劉和珍君不是“受人指使,被迫無奈的”,這是對執政府極大的批判,對“流言家”無情的嘲諷,對劉和珍君踏上死地不可遏制的痛惜。“從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創傷。”可見殺人者是從背后開槍的,而且意在致命,絕不是誤殺。只是沒有“便死”,可以想見劉和珍君在政府門前如何“喋血”的慘狀,可以想見殺人者是如何殘暴,可以想見魯迅先生如何悲痛;再看“同去的張靜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彈,其一是手槍,“立仆”“中了四彈”,可以想見三顆子彈來自遠處,“其一是手槍”,強調近距離的殘殺,足見這是早有計劃安排的謀殺;再看“彈從左肩入,穿胸偏右出。”讀者可以推斷出楊德群君是調轉身體背對著殺人者的,手無寸鐵的年輕生命趴在地上救助自己垂危的同伴,沒有任何威脅性卻仍舊被背后冷槍刻意射殺,“但她還能坐起來”,手持棍棒的士兵“在頭部和胸部猛擊兩棍”,于是死掉了!魯迅先生用近于“客觀冷靜”的筆墨來寫劉和珍君她們被虐殺的場景,我們透過文字分明看到了段政府的野蠻和兇殘,流言家的卑劣和無恥,劉和珍君和她的同伴們相互救助的可敬,“臨難”的從容,作者的痛心和悲憤、憤怒和呼喊,全都化在這冷靜的文字背后。“長歌當哭”,椎心泣血的悲憤匯成胸中的洪流噴薄而出。這樣冰冷的文字背后原來是魯迅先生滴血的深情!
聚焦文本飽含深情的細處,咬文嚼字,就會觸摸到文本冰冷的文字下面作者滾燙的心,在紛繁多姿的文字里尋找到作品傳達的無邊情意。
可見文本解讀最要緊的就是要與文本語言“零距離”“面對面”。
正如曹勇軍老師說的那樣:“語文教師手中抓的永遠是字詞句篇,玩的永遠是聽說讀寫,眼睛盯的永遠是前方不斷逼近的文本意義,完成從‘言’到‘意’、從‘能指’到‘所指’的建構和超越。”
所以“讀好文本”首先需要我們忠實文本的“用心處”,細細探尋文本呈現的“光與影”;需要我們貼近作者的“細心處”,多做老老實實的素讀;還需要我們緊扣文本的“動心處”,在紛繁復雜的語言中觸摸作者在文本中的深情。
這樣的文本細讀也許才能不斷“逼近”前方的“文本意義”,求“實”、品“真”就會成為一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