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王軍
讀《項脊軒志》,總會讓人感到一種滄桑變幻、人世無常的悲傷意味,然而作者構建這些意味的方式不是痛心疾首式的吶喊,不是飽含哲理式的議論,也不是面面俱到式的敘述。不論是哪種情感的意味都流露出悠長綿遠的韻味,淡淡的憂傷卻是深沉的體驗,深邃的感悟飄飄忽忽,若隱若現卻又無處不在,無時不在,這正是《項脊軒志》獨特的魅力,而我們認為它的這種魅力是有藝術支撐的,那就是——時間。讀《項脊軒志》,我們能時時刻刻感覺到時間的流轉變化,在這個時間的流中,塵世和人事變遷的前后關聯給所有人的心靈帶來莫大的震撼和感慨。
我們可以把《項脊軒志》分成五個關于時間的畫面,即修葺項脊軒,喜和悲的回憶,讀書于軒中,關于妻子的事,庭中枇杷樹。這五個畫面因為時間的跨度變化,在結構的層面上看是非常獨立的,每一個畫面都是一個相對完整的敘事抒情空間,我們都可以了解在那個時間段,“我”和項脊軒的故事。而在文意的層面,這五個獨立的畫面因為緊緊圍繞著“項脊軒”所以又是環環相扣,緊密相連的。因為其內在的文意貫連,才使得這五個畫面充滿了時間凝積的韻味。根據歸有光的另一篇文章 《先妣事略》,我們知道作者是在23歲時娶得妻子,而《項脊軒志》中寫明“吾既為此志,后5年,吾妻來歸”??梢酝瞥觯瑲w有光是在18歲的時候寫的這篇志。所以,修葺項脊軒這件事應該是發生在最近的時間,也就是歸有光差不多18歲的時候。關于喜和悲的回憶應該是寫很久之前發生的事,而讀書于軒中的敘寫則應該是歸有光在15歲到18歲的事情,文本中也說得非常清楚,“余自束發,讀書軒中”。束發即是成童,明代男子15歲即是成童的年齡。關于妻子的事情和庭中枇杷樹的介紹根據文本推斷則至少是歸有光在30歲之后所寫的回憶。這里文章敘述的時間安排不是以順序的方式進行的,而是交錯糅合的時間結構,是被打亂的時間安排。這樣的時間布局方式給我們的感覺首先是厚重感,時間當中依然包含著時間,回憶的一個片段連接著另一個片段,無論在哪個時間,它的前面或者后面都還有關于“項脊軒”的回憶,這種多層面多角度的時間延續,讓人感覺時間因層次交錯而展現的厚度,更讓人感覺回憶因時時刻刻皆可呈現而展現的豐富。其次是深刻感,記憶在時間的每一個層面都能留下關于“項脊軒”清晰的痕跡,只能說明歸有光對關于項脊軒的事記憶之深刻。只有用情深刻,才會清清楚楚地記住時間點中的瑣瑣碎碎。第三是變幻感,關于回憶的時間安排越是反復,糅合,交錯,無序,就越給人一種世事無常的變幻感。時間是沒有辦法捕捉和預料的,在敘述關于項脊軒的每一個事件里都讓人感覺到無可奈何的時間變遷。第四是自然感,人的情感伸延本來就是多向的,無序的,而時間的推演卻永遠是線性向前的有序行進模式。歸有光對關于項脊軒的記敘本來就是非常自由的情感生發,是圍繞著項脊軒而任意引申的思緒呈現,并沒有什么刻意的結構安排,所以打亂的時間順序,正好符合其情感的表達需要。通過教材我們可以知道,一至三自然段,是作者在18歲的年齡對之前相關項脊軒的事情的記敘,而“余既為此志”一直到“亭亭如蓋矣”這部分內容則是他多年之后,再看到這篇當年寫的文章而生發的另一番回憶和感慨,這又是時間的客觀現實。所以,不論是從情感生發的無序性角度還是客觀的時間角度,錯綜的時間安排結構,反而讓文本的記敘和抒情顯得更為合理、自然。
這里五個畫面的敘寫,作者所采用的藝術方式和效果可以概括為“點到即止,恰到好處”8個字。所謂點到即止,作者不論是對修葺項脊軒還是最后一自然段的枇杷樹的敘寫,到結束之處皆非常簡潔,戛然而止。比如在第一個畫面的最后,作者用“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這幾個詞就將項脊軒的修葺交代完畢。
我們每個人都會依然沉浸在修葺后的項脊軒中,繼續感受著軒子的寧和與安謐。這是既定的情境設置,是作者對讀者進行的情境引導,我們因此逐漸進入那個時間特定的情境安排里。修葺軒子的過程作者不厭其細致,從“垣墻周庭”到“雜植蘭桂竹木”,一一向我們介紹,而當我們了解了整個軒子的修葺過程時,修葺之后的效果呈現卻是如此簡潔的幾句話,這種強烈的對比,讓我們深深沉浸于此,不愿移開視線。
作者在對每一個情境敘寫時,時間的安排都是驟然結束的。沒有過多的鋪敘和渲染,我們自然會想到關于三五之夜外的項脊軒是一番怎樣的景象呢?而作者只留給我們一處明月之夜供我們想象。所定格的時間畫面越小,我們可以自由想象的空間就越大。至于情感的點到即止,妙在“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這句。在瞻顧遺跡的那一刻,作者對自我情感的表達就是“長號不自禁”,令作者長號不自禁的情感內容都有什么呢?除了對人事變遷的感慨,對母親祖母等親人的思念,和承擔家族賦予的讀書之使命之外,其余者都在后世的時間中供無數的讀者去體悟了。這是作者給我們留下的情境藝術空白。點到即止的時間藝術往往還會造成結構上的藝術空白,我們知道,這里情境的時間轉換是沒有任何過渡的,是由18歲左右對修葺軒子的敘述頓然轉入對很久之前人事的回憶又頓然轉入30歲之后對妻子和軒子相關事宜的敘寫,每一個頓然轉折里都潛藏著一段巨大的時間空白,又因為這部分時間的巨大跨度,以及文本中沒有任何的相關文字提示,而結構總是服務于內容的,所以文本中藝術空白的內容顯得極為豐富而富有層次。
點到即止,又頓然突轉,所有人都還沉浸于上一個情境的意味中,又害怕遺漏了下一個情境,每一個情境似乎都還有潛藏的巨大意味,而這里的意味永遠是來不及體驗完整的,因為關于文本的時間就此打住而關于現實的時間卻在延續。
在《項脊軒志》中,關于時間矛盾內容的展現非常豐富。正因為時間所展現的矛盾內容,才讓文本的情感展現得深刻、細膩而富有哲學的普世意味。
文本的第二自然段提到“然予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關于項脊軒的悲和喜的體驗構成了在這部分時間中矛盾的主要內容。歸有光在項脊軒的時間里,關于悲和喜的事情是對立統一而存在著的。首先是有喜有悲。修葺軒子之后,于軒中的那種安適自然可喜;而人事的變遷和對祖母、母親的懷念確實可悲;讀書于軒中于愛書之人而言自然可喜,對妻子的思念卻讓人感到悲不自勝。因此文本中喜和悲是隨著時間的變化而互相錯雜,相互編織的。這種錯落的編織結構,使得文章情感的脈絡顯得富有層次的變化,而情感的體驗則顯得全面而富有張力。其次是喜中有悲,悲中有喜。細細讀來我們不難發現,歸有光給“悲”和“喜”的定義其實非常模糊,修葺軒子后的愜意及讀書軒中之“喜”其實也蘊藏著孤獨清冷之“悲”;而對祖母、母親、妻子的回憶既有物是人非的感慨之“悲”其實也蘊藏著溫情感動之“喜”。這才是真正的生命狀態,生命當中絕不會永遠是悲,也絕不會永遠是喜,喜和悲的對立統一才構成了真實而厚重的生命體驗。最后,情感的落腳點是悲。我們讀《項脊軒志》肯定會被文本的悲情而感染,這是因為不論是關于項脊軒的哪種情境敘寫,作者的最終情感依然趨向于人事的無常和生命的幻滅。他寫“喜”最終是為了襯托“悲”的,不論之前的項脊軒多么熱鬧,此時卻是孤寂的;不論對祖母、母親還有妻子的回憶多溫情,此時卻是寥落的。正是幻滅之喜讓歸有光更真切地感受到現實之悲,這才是時間中的悲喜矛盾,真正打動我們的地方。
歸有光將時間藝術發揮至絕妙的地方正是將時間的瞬間和時間的永恒緊緊融合在一起。而將瞬間和永恒的這種關系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的一句話就是“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歸有光和妻子六年的相守相聚因為太美好,所以六年就是瞬間,但因為所有的美好都停駐在關于項脊軒關于枇杷樹的深刻回憶中,所以瞬間就是永恒。從妻子手植枇杷樹到如今的亭亭如蓋,這期間也不過四五年,然而因為妻子離世,所有的時間都是凝固的,所以四五年就是永恒。而“瞬間”永遠是最平凡的時間歷經,因為太平凡所以會被我們輕易忽略。只有當“瞬間”變成“永恒”時,它的價值才會真正為我們所認識,而認識所需付出的代價往往就是面對生和死。納蘭容若《飲水詞集》里有篇《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中說得最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焙染啤⒋核?、賭書、品茶,實在是生命歷程中最平凡的瞬間,就像文本中妻子問“我”古代的事,憑依幾案跟“我”學習書法,于庭中種下枇杷樹。然而最平凡的瞬間往往就是最永恒的記憶,因為平凡才最接近生命渴望的真實和純粹。所以從母親扣門扉的問詢到祖母執象牙笏而至的期盼,從妻子憑幾學書法到她手植枇杷樹,這些歷經的瞬間都是作者記憶的永恒,而這些銘記的永恒正是生命中最尋常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