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別主次原因不是研究視角的拓展
——對2018年高考歷史全國Ⅰ卷第34題的商榷

◎ 汪俊杰 江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

自2016年起，高考全國Ⅰ卷歷史科選擇題創新地將史學理論方面的內容與具體史實結合考查。2017年版的《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也規定，在選修Ⅱ課程中開設“史學入門”模塊。了解史學理論，契合了培養學生歷史學科核心素養的要求，學生在明白歷史探究方法后，能進一步深化對史料的閱讀理解和對歷史問題的分析。但是，將史學理論運用于高考試題是門技術活，需要細致琢磨，確保試題的科學性。基于此，筆者發現2018年高考歷史全國Ⅰ卷第34題存有值得商榷之處。

一、歷史認識是主體意識的不斷解釋

第34題以英國第一次工業革命的背景史實為基石，考查“工業革命首先在英國發生的認識”。歷史認識是認知主體對客體的一種能動的作用，包含三種范疇：解釋、過程和方法。

首先，歷史認識是認識主體對其客體所作出的解釋。人們對于歷史的出發點原本僅為記錄，希臘文“歷史”一詞，原意就是“通過對目擊者的調查，獲得事實的真相”。但僅僅如此便會走進實證主義的死胡同，就會如蘭克一樣將錯失歷史的真諦。何謂歷史的真諦？柯林武德認為：“歷史的過程不是單純事件的過程而是行動的過程，它有一個由思想的過程所構成的內在方面；而歷史學家所要尋求的正是這些思想的過程。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1]也就是說，歷史事實乃是一種基于史料的推論，蘊含了史家的判斷與理解要素，被承認的歷史是“我們所肯定的并且保持在記憶中的意識上一系列事件”[2]，歷史需要在認識主體的心靈中重行思考，并形成解釋的結果。

第二，歷史認識不是一成不變的解釋，而會隨認識主體的時代、環境、立場、視角、水平、經驗、情感、性格等因素發生變化。阿克頓曾直言：“我們這一代人是不能達到終極的歷史。”[3]其實不只是他們那一代，任何一個時代都無法為歷史事物書寫最后的“絕筆”。歷史是動態的，不是一潭死水的過去，是活躍于現實生活中的“活水”。歷史問題的認識只不過是依據史料提出的暫時性的報告，會隨著認知者和新資料的出現而發生改變。對某個歷史問題的認識永遠沒有終結的時候，只要我們愿意去不斷探討。愛德華·卡爾在《歷史是什么》中就精辟的總結道：“歷史是歷史學家與歷史事實之間連續不斷的、互為作用的過程，就是現在與過去之間無休止的對話。”[4]鑒于歷史認識是個不斷變化的過程，我們就該學習歷史認識的科學方法，盡量減少和避免對歷史認識的主觀性臆斷和無意識錯誤。

第三，歷史認識活動錯綜復雜，需要綜合多種多樣的認識方法。若有人因為歷史認識的主體具有主觀性，就堅持認為歷史認識缺少能被人所信服的基礎，那簡直是一葉障目。承認歷史認識的主體性，并不意味著我們無法觸摸到真理，歷史認識是要有理有據的，不會出現“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浪漫敘述。“歷史學家所尋求確立的結論，是通過對一種明確確定的題材——即人類過去的行為和遭遇——的考察，按照一代又一代的探究者使之不斷精確化的規則而實現的”[5]，所以，歷史學是一門科學，是歷史學家根據客觀事物，運用它自己被公認的方法去探究真相的一種研究，具有客觀性。當然，歷史學也是一種特殊的科學，畢竟，其研究對象具有不可實驗性和不可重復性，所以必須積極發揮主體意識的人文作用。一是確定認識歷史的基本原則：實事求是原則、歷史主義原則、階級分析原則、整體研究原則。[6]二是綜合運用具體的歷史認識的方法，如主體性方法、邏輯分析方法、系統分析方法、理解方法和價值分析方法等。[7]

綜上所述，歷史認識包括三種維度：歷史解釋，作出歷史解釋的過程，進行歷史解釋的方法。明白了歷史認識的內涵后，讓我們再回到第34題。根據材料可得，關于工業革命首先發生在英國的原因有三種類型的解釋：①英國最早具備了技術、市場等經濟條件；②英國建立君主立憲制度提供了政治保障；③煤鐵資源豐富、易于開采等自然條件。從歷史認識的過程看，有傳統觀點和后期學者研究成果的先后之分。該題的標準答案為“隨著研究視角拓展而趨于全面”，換句話說，隨著研究的繼續，工業革命首先發生在英國的原因，可以不斷得出經濟因素、政治制度、自然條件等，這是研究視角拓展的結果。可是試題材料中卻出現了“主要原因”和“重要原因”這些敘述，這讓筆者不得不質疑：材料體現的是運用系統分析方法得出研究視角拓展的結果，還是歷史學家在研究歷史問題時根據價值分析方法得出歷史選擇結果？

二、歷史認識中的選擇問題

系統分析方法指運用系統觀點，綜合分析歷史事物的一種方法，是把分析對象作為多方面聯系的動態整體來研究的思維方法。其關鍵在于將歷史“看作一個作為整體的、不自覺地和不自主地起著作用的力量的產物”[8]。在橫向空間上，需要將某個歷史問題的各部分組成有機統一，從歷史的整體聯系中把握各種歷史因素的相互作用。在縱向時間上，需要將某個歷史問題自身的演進過程作為一個有內在脈絡的連續的整體，不會因后期學者的研究而否定傳統觀點。

價值分析方法是指在掌握歷史史實的基礎上，根據一定的價值標準對分析對象的價值有無、價值大小等進行分析和判斷的方法。歷史是根據重要性進行選擇的體系，歷史認識總是與價值判斷糾纏在一起。價值因人而異、因時而變，但來自于現實生活，它“表征著主體需要與客體屬性的統一，其實質是客體屬性對主體生存和發展的意義和效應”[9]。愛德華·卡爾曾以醉酒駕駛為例，說明事故發生的原因是復雜多樣的：司機半醉狀態、剎車失靈、街道死角、被撞者買香煙。我們需要依據價值標準進行推理，從中選擇真正的、合理的原因，排除和否定不合理的、偶然的原因。在這個案例中，如果禁止醉酒駕駛，或者檢查剎車狀況，又或改進道路位置，肯定比禁止人們吸煙來達到減少交通事故數量更有道理。所以，運用價值分析方法分析歷史原因時，傾向選擇“有可能應用到其他國家、其他時期和其他條件，能夠導致有益的概括，從中又能得到經驗教訓”[10]的帶有普遍性的必然原因或主要原因。

誠然，試題材料為我們提供了工業革命首先發生在英國的經濟條件、政治保障和自然條件，貌似是從不同視角分析其原因，但實際上卻是不同學者按照自身的價值標準選擇其主要原因的結果。有幸被選擇敘述的那些事實，往往涉及史家所表現的主題，其選擇蘊含了社會文化的價值。當然，選擇不只是史家個體的行為，而是史料與史家的相互結合的作用，或社會致用的目的。比方說，牛津大學經濟史教授羅伯特·艾倫在其著作《近代英國工業革命揭秘》中剖析第一次工業革命為何偏偏發生在英國時，也曾考慮到技術方面的因素，但他卻將蒸汽機歸為主要原因推動下的產物。對于蒸汽機理論、技術的探索和完善，有一個漫長的過程，西歐各國都有貢獻，不單只存在于英國。概言之，有了科技革命不見得就會帶來工業革命。于是羅伯特·艾倫拋棄了技術因素，最終發現工業革命是英國在成功應對十七、十八世紀一系列全球化經濟挑戰之后所自然產生的結果。英國經濟的迅速發展，逐漸形成了“英國獨特的工資水平和價格結構發揮關鍵性作用的秘訣：以資本取代勞動力進行生產”[11]這一現象。在該書中也曾直接和間接提及煤炭能源、資產階級政治革命、啟蒙運動、專利保護等方面的因素，但是羅伯特·艾倫結合價值分析后還是選擇將“有利可圖的社會經濟環境”[12]作為認識英國工業革命來龍去脈的最主要、最完美的原因。同理，其他學者的研究亦是如此。

總而言之，第34題意在考查學生對歷史認識相對性的理解，尤需理解主要因素或重要原因何以發生認識上的變化。傳統觀點并不拒斥其他因果解釋，甚至也考慮了以后新出的觀點，只是從價值分析考慮，對解釋者來說不重要，或這種解釋不契合社會致用。同樣，新觀點也未排斥傳統觀點，只是區分出主次關系，并不指向系統分析方法下的全面之說。因果解釋涉及史家如何看待或重構過去，事件鏈的確認彰顯了認知者的主體性和時代需要，譬如卡爾探討醉酒駕駛的案例，區別主次原因出于歷史教訓的需要。因此，該題B選項答案“隨著研究視角拓展而趨于全面”與題干的關聯度值得商榷。

【注釋】

[1]（英）羅賓?柯林武德著，揚?馮?德?杜森編，何兆武、張文杰、陳新譯：《歷史的觀念》（增補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15頁。

[2]萬斌、王學川：《論歷史認識的方法》，《福建論壇》2008年第4期。

[3]（英）愛德華?卡爾著，陳恒譯：《歷史是什么》，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87頁。

[4]同上，第115頁。

[5]（英）威廉?沃爾什著，何兆武、張文杰譯：《歷史哲學導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9頁。

[6]張豈之編：《史學概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129-140頁。

[7]同 [2]。

[8]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97頁。

[9]同 [2]。

[10]同 [3]，第 207頁。

[11]（英）羅伯特?艾倫著，毛立坤譯：《近代英國工業革命揭秘——放眼全球的深度透視》，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第210頁。

[12]姜靜：《工業革命為何非“英”莫屬——讀〈近代英國工業革命揭秘〉》，《中國圖書評論》201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