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荊學民
立足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實踐的政治傳播研究,經過改革開放以來學界和業界的辛勤耕耘和潛心鉆研,已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中國特色的政治傳播理論體系正在形成,并逐步在現實的政治傳播實踐中發揮著指導和引領作用。在這個時候,冷靜而理性地觀察和分析中國政治傳播研究的未來進路,并在此基礎上作出必要的反思性判斷和前置性引導,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政治傳播的基本形態是政治宣傳,這個判斷是對古今中外政治傳播實踐的理論總結①。現代政治中政治宣傳的正當性與合法性,并不因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法西斯對其的“惡劣使用”就自然消解。恰恰相反,人們應該理性地剝掉那些人為地纏繞在“宣傳”身上的種種“惡名”,恢復它的本來面目,讓它能夠在人類的政治傳播中發揮其正當的、正面的作用。
這個道理,在學理上需要從人們貌似熟知的“政治”講起。著名政治學家達爾曾說:“確切地說,任何人都能懂一些政治,但政治是格外復雜的事物,很可能還是人類所遇到的最復雜的事物之一。如果不具備處理政治復雜性的技能,人們就會草率或過分地簡化政治,這就是危險。公正地說,我們認為,大多數人確實都把政治簡單化了。”②現實中確實如此。人們對政治的認知,仍存在種種誤區。其中一個主要的認知誤區是:從現實出發,把政治看做一種純然的現實活動。但是深入考察人類政治的起源和本質就會發現:政治乃是一種從理想出發的不斷實現理想的現實活動,也就是說,政治是具有理想性和現實性雙重屬性的人類活動,并且現實中的政治始終保持其理想性和現實性的合理張力。
從一般的學理上講,現代政治中政治宣傳的正當性與合法性,正是來源于人類政治的“理想性”與“現實性”的雙重屬性及其張力關系。其中,正是人類政治的理想性及其不斷實現這種理想的永不間斷的渴望和努力,決定了人類政治首先近乎本能地和自覺自愿地選擇政治宣傳來推展自己的政治理想。政治宣傳就是用政治的未確定的理想性來引領、感召、鼓動受眾,通過行動使政治的理想性不斷地轉化為現實。③
基于理想性和現實性的雙重屬性,我們可以把政治在現實中的運行圖景劃分為“宏觀政治”和“微觀政治”兩個層面。所謂宏觀層面,是指政治在國家層面的運行,亦可稱為國家政治;所謂微觀政治,是指浸透在社會層面的政治,本來可以對應性地稱為“社會政治”,但是,因“政治”其起源之時的“公共”意涵與“社會”的“公共”意涵重疊——那時的“政治”就是“社會”。這樣一來,現在再使用“社會政治”一詞,就反而無法表達區別于國家政治的微觀層面的政治了,所以,我們還是直接稱為“微觀政治”。從功能發揮的角度看,政治的主要功能,是按照一定的政治理想調節現實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并通過不同形式的制度安排調控現實社會秩序,質言之,政治的核心是權力和控制。所以,所謂政治的宏觀層面,是指國家的政治理想推展、政治制度安排、政治權力運行、政治秩序控制等;所謂政治的微觀層面,是指一般社會活動和百姓日常生活層面的彌散化的權力結構和控制機制。“在現代性的視域中,宏觀政治主要表現為理性化的權力運作和制度安排,而微觀政治既包括不同形式的知識權力,也包含自發的文化權力。”④
政治宣傳天然性地存在于國家政治之中。國家政治所依賴和使用的主要工具或傳播路徑,正是政治宣傳。政治宣傳所具有的意識形態本質特征和強大的國家機器功能,就是因為它是國家政治存在和運行的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這一點正如歐根·哈達莫夫斯所言:“事實上,從一開始就沒有純粹的宣傳可言。宣傳的目的就是要取得權力,宣傳只有被當成意識形態的工具才算取得勝利。若意識形態的工具被剝奪,將導致權力結構的瓦解。意識形態、宣傳和權力三者不可分。”⑤
這就是說,國家的存在,決定著國家政治的存在;國家政治的存在,決定著特定意識形態的存在;國家特定意識形態的存在,決定著國家宏觀政治運行機制的存在;國家宏觀政治運行機制的存在,決定著政治宣傳的存在。國家政治的強大性,國家特定意識形態的重要性,決定著政治宣傳永遠都是在國家宏觀政治的層面上“高位勢能”運行。“高位勢能”是一個借用了物理學的形容性質的概念,意在說明,國家政治的運行中,政治宣傳所處的地位之高、所具有的控制力之強、所產生的動員力之久、所發揮的作用之大,乃是其它政治傳播形態所無法比擬的,更是其它政治傳播形態所無法取代的。
現在,我們需要把這種抽象的學理“降落”到現實的中國,理性地聚焦于黨和國家的政治宣傳之現實思考一下。眾所周知,馬克思主義是一個立足于共產主義遠大理想并引領和指導人類朝著共產主義邁進的科學理論體系;中國共產黨是一個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理論、以共產主義為政治信仰的偉大的政黨;中華民族是一個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站立起來并邁向偉大復興的民族;新中國的建立、建設、改革、富有、強大,最有力地體現了政治的理想性通過政治宣傳的強大引領功能,這一切就決定了: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宣傳在上述的過程中發揮著無以取代的偉大作用。歷史是如此,現實是如此,未來也是如此。
“革命理想高于天”,正是基于堅定理想信念的政治感召;堅持正確的方向,以新的精神狀態和奮斗姿態,繼續引領歷經滄桑的東方大國走向復興,完成“兩個一百年”歷史使命,這種“高于天的理想”,要沁潤在中國共產黨人和普通民眾的心間,需要的是有氣勢有感染力的政治宣傳;“中國夢”對中國人民的感召,“人類命運共同體”對全球民眾的呼喚,需要的是有溫度有效度的政治宣傳;中央和國家的種種宏大政治戰略的大政方針的解讀和深入人心,需要有目的有目標的政治宣傳……
展望未來,中國的政治宣傳,仍將是中國政治傳播的主要形態,以政治宣傳為主軸的政治傳播模式仍然不會改變。政治宣傳將一如既往地在中國的國家政治中持續高位強勢運行,亦將繼續釋放巨大的傳播能量。
當然,現代政治中的政治宣傳也是一個與時俱進的開放系統,隨著進入互聯網自媒體時代,其固有的種種弊端也會不斷地得以矯正和改正,傳統的政治宣傳也會不斷地“蛻變”成為“新宣傳”⑥。中國的政治宣傳更是如此,雖然,進入改革開放后的新時期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文明在全世界綻放異彩,隨著傳播技術迅猛發展和媒介地位的突出變化,互聯網時代所要求的傳統媒體與新興媒體的融合,使中國的政治宣傳也煥發出一定的新的活力,對全黨全國人民的意志鼓舞和中國政治文明的國際影響力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是,坦白地說,現在的政治宣傳的態勢與效果,還遠達不到黨中央領導中國人民實現兩個一百年偉大奮斗目標的宏大政治戰略的要求,遠達不到國家治理現代化偉大戰略的要求。
正因如此,中國政治傳播研究向縱深拓展中,聚力于高大宏遠政治理想的政治宣傳,將繼續高位勢能運轉這一面向和進路,要求我們理論研究者應高度重視這一領域,不斷提供改進黨和國家政治宣傳所需要的新思想新理論。
從政治學角度思考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深層變化,應當說是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持續變革。國家與社會的關系,雖然涉及到諸多方面,但觀察和領略其變化機制和軌跡的主軸,乃是“政治”。政治的變化和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變化,二者是相輔相成互為因果的。變化的不可逆的趨勢是:隨著國家與社會關系的逐步分離和良性互動,“政治”不斷地從“國家形態”向“社會形態”回歸和邁進⑦,伴隨著這種回歸和邁進,微觀政治越來越凸顯出來。
有學者從理論角度描述了基于全球化和信息化時代的國家與社會關系變遷所引發的社會結構變化:第一,從社會結構或構成上來看,由于信息化背景下的文化整合,伴隨著工業文明而彼此分化的社會諸領域呈現“再一體化”和相互滲透融合的趨勢,從而導致各領域之間界限的模糊,并使社會構成呈現內在差異化和多態化,消解或削弱了主導型領域的統治地位或控制作用。第二,從社會運行和控制機制來看,由于社會諸領域的“再一體化”和相互融合,社會的主導型、中心化的宏觀權力逐步分化為非中心化的、彌散的微觀權力,從而使社會的控制機制由幾種宏觀權力的彼此沖突或相互博弈逐步讓位給多態化的微觀權力的相互制約和差異化共生。“在信息化時代或者在后現代的背景中,構成社會運行、控制和治理機制的要素除了宏觀的政治權力或者宏觀的經濟力量外,越來越多地大量涌現出非中心化的、分散的、彌散化的、多元差異的微觀權力。這種內在于社會生活和日常生活所有層面的彌散化的、微觀化的權力結構和控制機制形成了所謂的微觀政治,而社會的運行和控制機制開始表現為這種中心化的宏觀權力和多態化的微觀權力相互交織相互制約的網絡。一般說來,這種政治、經濟、文化相互融合,真實與符號(符碼)彼此滲透的多態化的微觀權力結構或者微觀政治結構,既可能為個體的自由和個性發展提供空間,也可能使理性對人的統治滲透到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而對這種控制機制的抗拒和改造往往同樣需要各種多態化的、邊緣化的微觀權力的多維反抗,而無法沿用傳統的宏觀政治變革模式。”⑧
從政治學的學理上講,微觀政治的凸顯有其內在的根據,是如前所述的政治的理想性與現實性雙重屬性及其張力關系使然。政治始于理想,決定了宏觀政治的強大運行與強力覆蓋,但是,特定的宏大政治理想總是在不斷地向現實轉化,正是在這種永不停頓的轉化中,政治的理想性不斷地“減弱”,現實性不斷地增強。理想總是不斷地被現實所檢驗、所修正,在理想性與現實性的張力關系中,理想性總是不斷地向現實性這一極傾斜。現實是“鮮活”的,現實是具體的,現實是彌散的,因此,各種不是從理想出發的“微政治”就會應運而生。
從傳播學角度看,互聯網時代傳播技術的迅猛發展導致了時代躍遷。傳播學家麥克盧漢曾提出過一個著名的觀點:“媒介是社會發展的基本動力,也是區分不同社會形態的標志,每一種新媒介的產生和應用,宣告我們進入一個新的時代。”⑨從傳播技術發展和媒介革命所引發的時代變遷這一特定角度看,互聯網的發展,正有力地推動著傳統媒體與迅猛崛起的新興媒體融合轉化為“自媒體”,可以說“自媒體時代”時代已經到來。自媒體時代有種種特征,但是,傳播進入以微博、微信以及未來不可預見的“微傳播”⑩形態無疑是其最為顯著的特征。微觀政治與“微傳播”的鑲嵌與耦合,迅猛激活了微政治傳播。
自媒體時代的微傳播,通過改變人類的交往方式,重置著過去的國家與社會的關系,重塑著政治傳播形態。第一,基于自媒體的微傳播,“賦權”于社會以某種難以定性描述的政治權力,從而使社會獲得一種可以與國家政治對應的力量。第二,基于自媒體的微傳播,使社會民眾從一種新的途徑獲得宏觀政治宣傳以外的各種政治信息。第三,基于自媒體的微傳播,使社會民眾有權力有能力,能夠依據自己的理解來解讀和評論從宏觀政治宣傳中所獲得的各種政治信息,使其產生新的“蝶變”效應。第四,在這種特定的意義上,基于自媒體的微傳播,其賦權的“社會”具有著越來越強大的“政治構建”功能,各種區別于國家宏觀政治的“微觀政治場域”通過迅捷而快速的傳播會應運而生,茶余飯后,休閑養生,甚至娛樂八卦,都可能彌散著政治氣氛,傳播著政治信息,成為無所不在、無處不有的宏大政治的“神經末梢”。現在,人們的日常生活領域已然成為“參政議政”的新場域、新形態、新途徑。
當然,必須清楚地是,通過迅猛發展的傳播技術而生成“微政治傳播場域”是一把雙刃劍,當它們所謀求的政治目的與國家宏觀政治理想一致或接近時,二者便會相向而行成為一種政治正確的正能量;相反,一旦“微觀政治傳播場域”的訴求與國家宏觀政治的理想反差過大,二者的能量就會相互抵觸和磨損,在某種條件下,甚至會導致整個國家和社會的政治危機。
從理論上講,微觀政治傳播與國家宏觀政治中的政治宣傳的“行進邏輯”是不一樣的。簡單地說,政治宣傳中的主導邏輯是“政治的”,所謂政治的邏輯,就是政治權力主導的遵循既定政治目標和政治理想的行進機制。所以,我們一般才會認為,政治宣傳總是理想的、感性的、強行的、灌輸的、組織的等等。而微政治傳播,基于自媒體的自主性的特質,其主導邏輯是“傳播的”,所謂傳播的邏輯,就是媒介權力主導的遵循即興事實和具體事件的行進機制。傳播邏輯注重于從現實的具體事物出發,通過細微的傳播圖景,深入其社會背景,展現其具體過程,演示其構成細節,聚焦其核心訴求,放大其影響效果。通過引發到某種政治層面而發酵和延伸,形成一種強大的反作用于國家政治的社會影響。在這種情況下,微政治傳播就可能會提升到國家政治的宏觀層面,引發宏觀的政治變革。
所以,所謂國家與社會的“分離”并不是國家與社會的割裂,現實中,不存在沒有國家政治的社會,也不存在沒有社會的國家政治;所謂國家宏觀政治與社會微觀政治,也不是互不相干的兩個領域,現實中,沒有脫離宏觀政治的微觀政治,也沒有脫離微觀政治的宏觀政治。正像列菲伏爾在他的著作《日常生活批判》中所言:“‘宏觀’和‘微觀’層面之間雖然存在著間距和鴻溝,但這并不意味著容許我們把其中的一個層面與另一個層面二分開來,更不容許我們‘忽視’其中的另一個層面。不可還原性并不等于截然分立。在‘宏觀’和‘微觀’層面之間,存在著多種多樣分關系、對應性以及同源性。”說到底,它們是同一個“政治”、同一個“國家”、同一個“社會”。比如,我們現在說的是同一個、僅有一個的中國政治、中國社會。
把上述這種理論思考落腳到當下的中國,完全可以說,伴隨微政治傳播領域的方興未艾,政治傳播研究聚焦和著力于這個新興領域,是一種歷史的必然,也應是一種理論自覺。
中國共產黨是一個按照馬克思主義政治理想創立的政黨,新中國也是一個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依靠政治理想建國的國家。中華民族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復興的輝煌歷史,新中國從大到強的成長歷史,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不斷地實現政治理想的歷史。這種歷史也是一個政治理想不斷地從國家宏觀政治走向微觀現實的歷史,是一個不斷地根據現實“與時俱進”的歷史。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科學發展觀、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等,展示著中國共產黨的宏觀政治理想不斷地結合中國國情、“落地”成為可見可實現的具體現實目標的實踐過程,是一個政治傳播過程中宏大政治宣傳不斷走向微政治傳播的過程。現在,進入以互聯網為基礎的自媒體時代,隨著國家與社會關系及與之相應的人們政治交往方式的深刻變化,微政治傳播領域必將遍地開花。與之相應,探尋微政治傳播的重要機制及其種種重大問題,必然是中國政治傳播研究的重要聚焦領域,也是可以預見取得重要研究成果的主要進路。
無論被理解為“政治的傳播”還是“傳播的政治”,對政治傳播的研究來說,古往今來都不是也不可能只是政治學和傳播學可以完全為之。現在,伴隨著政治傳播由國家宏觀政治向微觀政治領域的延伸和拓展,更需要諸多學科的合力關注和研究。事實上,諸多學科所聚焦的政治傳播的新的學科方向、新的“交叉地帶”已經形成或正在形成。
20世紀以來,“與社會結構和運行機制從自律的宏觀領域和宏觀權力向多態化的微觀領域和微觀權力的這一深層次轉變相適應,當代哲學社會科學的思想模式也經歷了從宏大敘事向微觀敘事,從宏觀理論范式向微觀理論范式的自覺轉變。”從國家宏觀政治這一角度看,社會科學對政治的研究,在關注類似于“公平”“正義”這樣的宏大抽象的“政治哲學復興”的同時,就已經開始轉向微觀政治的研究。比如,之前,傳統的政治學更多地關注國家權力的運作、政治制度的安排、政權的更迭等,而20世紀出現的多種形式的微觀政治學,則或者主張從日常生活的機制去思考制度安排問題,探討微觀權力秩序的重建問題,或者像福柯那樣,從監獄、醫院、軍隊、學校等被傳統政治學忽略的邊緣領域,開展了關于權力結構的微觀政治學的批判,揭示分散的、不確定的、形態多樣的、無主體的、彌散于日常生活和不同社會層面的微觀權力。
進入互聯網時代以來,在傳播技術作為“主變量”的推動之下,政治傳播從高大宏遠形態走向彌散性的微觀形態所顯現出的一個最為顯著的特征是:那種來自于宏大政治理想的全部政治信息被現實的種種政治訴求揉成了“碎末”,同時,來自于現實政治生活的種種新生的政治訴求,又形成強大的“政治泥石流”反沖那種高大宏遠的政治理想。毫無疑問,產生于彌漫性日程生活中的微觀政治是與經濟、歷史、文化、科技、教育、宗教等等社會生活“鑲嵌”在一起的,如此一來,微政治傳播領域就不能只是政治學與傳播學的研究所能覆蓋的。甚至,在國家宏觀政治傳播即政治宣傳中的“政治統攝傳播”這一規則的效力也會大大減弱。
傳播技術發展所引發的政治在微觀領域被“碎片化”和“再生化”的現象,使人們深刻地反思著人類的政治和以往人們對政治的研究。比如,佩里·安德森在《思想的譜系—西方思潮左與右》中就指出:“政治不是一種自我封閉的行為,不能夠自行孕育出一個內部的概念體系。與某一時期一系列被視為政治沖突有關的觀念的東西,是因時因地而變化的。時至今日,它已經遠遠超出了政治科學的范圍。哲學、經濟學、歷史學、社會學、心理學,更不要說地理學、生命科學和藝術,在經典定義中都與政治領域有著各自不同的相交點。正式的政治理論雖然遠遠談不上消失,但它也只占據一部分領地。”用哲學、經濟學、歷史學、社會學、心理學等超越傳統政治學和傳播學的學科視野,來研究被“碎末化”和“再生化”的政治傳播,既是在自媒體時代政治傳播由高大宏遠形態邁向社會微觀形態的要求,同時也反過來使政治傳播在社會微觀領域門洞大開。想象一下,當哲學、經濟學、歷史學、社會學、心理學、地理學、生命科學、藝術學聚焦于政治傳播的某一特定領域、事件或對象,政治傳播的新領域乃至新學科豈不萬象叢生?政治傳播的研究成果豈不百花齊放?
當然,必須指出的是,政治傳播就是政治傳播,它有著自己的特定的基礎、軸心和學科邊界,并不是隨意貼上“政治傳播”的標簽就成為一種政治傳播研究。我們這里所強調的所謂政治傳播的“交叉學科”是指一定要“交叉”在政治傳播這個研究對象上。事實上,在對政治傳播交叉學科的研究上,我們亟需的是學科視野和研究方法的自覺的深度融合。
我們可以預見的是,政治傳播研究的新興交叉領域會在兩個維度上延展。
第一,基礎學科比如像哲學、歷史學等對政治傳播的關注,會進一步使政治傳播的“學科高度”“學科厚度”大大增強。哲學作為一種世界觀和方法論的學科,其巨大的優越性首先是要求廓清和厘定任何研究的“研究對象”,并對研究的“核心理念”進行“前提性批判”,這一點就會使以往政治傳播研究往往經不起深究的“前提觀念”得以澄明。眾所周知,以往我們很多的政治傳播研究不太考慮研究前提的意義,往往費盡周章卻研究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其次,哲學研究方法的“抽象”能力,可以使以往政治傳播研究的雜亂無章華而不實的種種貌似方法的“方法”,通過提煉和升華,成為一種更具普遍性更有解釋力和說服力的研究范式。毋庸諱言,以往政治傳播研究缺乏的就是穩定的、具有解釋力和說服力的研究范式。
說到歷史學對政治傳播的關注,則更是令人期待。傳播技術的發展帶來了這個時代的“躁動喧囂”,熱切關注浮于“躁動喧囂”表面繁華的傳播研究、政治傳播研究,由于沒有什么“歷史”的支撐而往往曇花一現。歷史學的介入,思想史、概念史、形態發展史的梳理和研究,會使當下的政治傳播研究通過“走向歷史深處”,對時代作出富有詳實史料支撐、具有“歷史縱深感”的批判和解釋。在這個方面已經有成功的案例,那就是福柯運用和借鑒歷史學研究方法對微觀政治的研究。福柯本人承認他的微觀政治學受到了年鑒學派史學范式的影響。他在《知識考古學》的引言中,特別分析了法國年鑒學派的“長時段”史學方法的重要理論意義。他指出,年鑒學派的新史學家強調從政治事件的變幻不定的背后揭示一些在較長歷史時段中相對穩定的、深層次的現象,“一些因傳統敘述的混亂而被掩蓋在無數事件之下的靜止和沉默的巨大基底。”福柯在歷史學最擅長使用的“確定一種不變的、決定性的和連續性的結構和力量”方法的深處,另辟蹊徑,在這種歷史的連續性中發現各種“斷裂”的“橫切面”和“沉積層”,奧妙無窮!他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表述:“這些方法使歷史學家們能夠在歷史范疇中辨別各種不同的沉積層。過去一向作為研究對象的線性連續已被一種在深層上脫離連續的手法所取代。從政治的多變性到‘物質文明’特有的緩慢性,分析的層次變得多種多樣:每一個層次都有自己獨特的斷裂,每一個層次都蘊含著自己特有的分割;人們越是接近最深的層次,斷裂也就隨之越來越大。”說到此,我們可以把福柯與我們現在所堅持的馬克思主義勾連一下,事實上,馬克思恩格斯在致力于揭示人類歷史發展的“宏觀規律”的同時,明確把“現實的生活生產”當做歷史的基礎,反對脫離日常生活的歷史觀。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他們這樣批判傳統歷史觀:“迄今為止的一切歷史觀不是完全忽視了歷史的這一現實基礎,就是把它僅僅看成與歷史過程沒有任何聯系的附帶因素。因此,歷史總是遵照在它之外的某種尺度來編寫的;現實的生活生產被看成是某種非歷史的東西,而歷史的東西則被看成是某種脫離日常生活的東西,某種處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東西。”
第二,與時俱進的種種新興技術性方法聚焦于政治傳播研究,自然會帶來所未有的新氣象新景觀。現代政治傳播研究基于現代政治和現代傳播的無限開放性,尤其是現代傳播技術的迅猛發展,種種難以預見和難以框限的新技術新方法會迅速介入和浸染政治傳播的研究,微博、微信、大數據、云計算、穿越歷史、跨越國界……會使政治傳播出現什么樣的變化、什么樣的效果?聚焦新的研究領域,追求新的研究樣態,使用新的研究方法,形成新的研究領域,必定是全球化信息化時代的中國政治傳播研究的新的進路。
總之,當前全球政治的不確定性、不相融性、不靠譜性,國內政治的正向性、敏感性、緊迫性,持續加大著對政治傳播研究的依賴,政治秩序規制者角色的爭奪、政治話語定義權的爭奪、傳播技術控制權的爭奪等等,這一切,將賦予政治傳播研究以艱深的風險和無窮的魅力,有志者,定將是,在艱深的風險中綻放其無窮的魅力!
注釋:
①③ 從學理上講,政治傳播包括政治宣傳、政治溝通、政治營銷三種基本形態。這是我一直著力宣講和推廣的學術觀點,幾乎每篇學術文章都要借機從不同的角度論證一番。最基本的規范性論證請參閱《政治傳播的基本形態及運行模式》,《現代傳播》,2016年第11期。
② [美]達爾:《現代政治分析》(第六版),吳勇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頁。
④ 衣俊卿:《論微觀政治哲學的研究范式》,《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6期。
⑤ [美]羅伯特·福特納:《國際傳播:“地球都市”的歷史、沖突與控制》,劉利群譯,華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97頁。
⑥ 關于“新宣傳”的論證,參閱荊學民:《探索中國政治傳播的新境界》,《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6年第4期。
⑦ 之所以使用“回歸”這個詞,是因為從歷史和歷時的角度看,政治本來一開始就是公共的,就是社會的。人類早期的“政治”“社會”“公共”是同一個含義。在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上,馬克思恩格斯的主要觀點是:從人類歷史的長河來看,相對于國家而言,社會是基礎,國家源于社會,是社會決定國家,而不是國家決定社會。在階級社會中,國家作為統治階級的總代表,它凌駕于社會之上,國家控制著社會,社會從屬于國家。作為人類生存的基本組織方式,社會與人類共存,只要人類存在,社會便存在,而國家只是人類社會中的一個過客。國家最終要回歸社會,國家的消亡過程,就是回歸社會的過程。馬克思主義認為,政治歷經“國家”形態最終走向沒有“國家政治”的“自由人聯合體”的社會。
⑨ [美]保羅·萊文森:《數字麥克盧漢——信息化新紀元指南》,何道寬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頁。應當注意的是,這段話中,麥克盧漢使用的是“媒介”,“媒介”與“媒體”還是不同的,媒體是媒介的一種物質性的載體,因此,媒介的發展往往主要體現在媒體上,媒體的發展和變革成為媒介發展的表征和標志。在很多的時候,人們并不刻意地區別二者,而是自然地含混使用這兩個概念。(關于中介、媒介、媒體之間關系的具體論述,參見荊學民:《政治傳播活動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21-127頁。)
⑩ 關于“微傳播”目前學術界談論很多,但尚無共識,篇幅有限,此文略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