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勝壘
(河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河北 石家莊 050024)
王安石的思想學術稱之為荊公新學。自神宗朝王安石主持變法以來,便作為官方統治思想,統治著當時學術界。王安石主持編纂的《三經新義》更是全國科舉考試的教材,王安石可謂是當時學界的執牛耳者。自北宋神宗熙寧至欽宗靖康約六十年間(1068—1126),除元祐更化期間遭受冷落外,新學作為一個學術流派以及官方正統的意識形態在北宋后期的學術界中占據著絕對的統治地位。[1]156同時,王安石也享有很高的政治地位,在紹圣、崇寧年間,王安石得到配享神宗皇帝廟和孔廟的榮譽。“紹圣初,謚曰文,配享神宗廟庭。崇寧二年,配享文宣王廟。”[2]3239這可謂是對王安石及新學很高的榮譽了。這意味著官方對王安石及新學的肯定,也象征者官方對荊公新學在儒家道統地位中的確認。
可好景不長,自宋廷南渡之際,荊公新學便逐漸走向衰微。一度作為官方的統治思想的新學,其衰亡的原因應是值得探討的。本文試從政治因素、新學內部師承、理學三個角度探討荊公新學衰微的原因。
(一)政局變動
北宋末年,金兵大舉南下,北宋政權瀕臨國破家亡的境況。人們開始尋找造成這種局面的禍根,而王安石和他的新學卻成了這次局面的禍根。楊時在靖康元年(1126)曾上書欽宗:“蔡京以繼述神宗為名,實挾王安石以圖身利,故推崇安石,加以王爵,配享孔子廟庭。然致今日之禍者,實安石有以啟之也。”[2]946蔡京是北宋末年權相,蔡京禍國害民,危及宋朝政權。蔡京當然對北宋衰亡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可為什么會由蔡京推及到王安石呢?這是因為蔡京不僅是一代奸臣,在《宋元學案·荊公新學略》中,蔡京亦是荊公新學學者。不僅如此,蔡京的弟弟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蔡京和王安石之間存在著姻親關系。所以按著這個邏輯,北宋的衰亡難免由蔡京推到王安石及其新學。而楊時的這個上書,則成為了把王安石及新學當做北宋衰亡的罪魁禍首的先聲。在這種論調之下,王安石的地位開始受到貶低。
靖康之難后,宋廷南渡。紹興六年(1136)正月,高宗發布制書:“慨念熙寧以來,王氏之學行六十余年。邪說橫行,正途壅塞,學士大夫心術大壞,陵夷至于今日之禍,有不忍言者。”[3]1605可見王安石新學已被統治者當做是“邪說”,是“今日之禍”的根源了。這表示著王安石及其荊公新學已遭到官方統治者的否定。在中國古代王權社會下,一個學說的興盛衰亡和政權有密切的關系。王安石在神宗朝得到皇帝信任,取得政權支持,其新學學說自然會得到興盛,而如今王安石和新學已不再得到政權支持,甚至遭到否定,其衰微在所難免。
(二)黨爭
荊公新學自王安石變法之后,便涉及到黨爭當中,與黨爭牽涉上關系,帶有濃厚的政治特征,這加劇著新學的衰微。
首先,新學受到黨爭影響。自王安石變法,就遭到司馬光等守舊派的抵制。哲宗即位后,宣仁太后垂簾聽政,啟用司馬光等守舊派,廢除神宗與王安石推行的新法,貶黜熙寧、元豐時用事諸臣,史稱“元祐更化。”哲宗親政后,任新黨章惇為宰相,恢復神宗時期各項新法,該年號為“紹圣”,史稱“紹圣紹述”。可見,新法的實行與否與新舊黨爭有密切關系,新黨是新法的擁護者,若新黨在黨爭中取得政治優勢,其新法變會實行,若舊黨取得政治優勢,新法變會遭到廢除。而荊公新學是新法的理論指導,新學自然與黨爭有密切的關系,受到黨爭的影響。余英時先生說:“政治文化是一個富有彈性的概念,既包括了政治,也涵蓋了學術,更點出了二者之間不可分割的關系。”[4]7學術與政治有密切的聯系,而新學與黨爭的這種聯系不可忽視。所以,新黨在黨爭中取得優勢,新學就會得到發展,若舊黨取得優勢,新學就會遭到抵制。在欽宗大難臨頭之際,朝廷上仍然進行著激烈的黨爭,“靖康元年二月壬寅,追封范仲淹魏國公,贈司馬光太師,張商英太保,除元祐黨籍學術之禁。”[5]424新黨又開始慢慢失去政治優勢,而舊黨又開始慢慢取得政治優勢。可見,自王安石變法后,新學就一直糾纏在新舊黨爭當中,黨爭對新學造成影響是不可忽視的。
其次,新學成為黨爭的工具,在學術上已無創建。在王安石變法時期,新學還是變法的理論基礎,可自蔡京之后,新學已成為其黨爭的工具,拿新學來打擊異己,滿足個人欲望。蔡卞在哲宗紹圣朝已顯然將“紹述”提高到“國是”的高度,這便為執政派以政治權利鎮壓反對派提供了合法的基礎。[4]267“紹述”是“全面繼承神宗(王安石)的政治遺產。”[4]266蔡京以此為依據,用“正邪”定士大夫的政治成分。“九月乙未,詔中書籍元符三年臣僚章疏姓名為正上、正中、正下三等,邪上、邪中、邪下三等。”[5]365除次之外,蔡京更是立了“元祐奸黨碑”,把司馬光等異己扣上奸黨的帽子,把新學用來打擊異己,確保在黨爭中的優勢。王夫之說:“蔡京介童貫以進,與鄧洵武、溫益諸奸紹述之邪說,推崇王安石,復行新法。乃考京之所行,亦何嘗取安石諸法督責吏民以必行哉?安石之晝謀夜思,搜求眾論,以曲成其申、商、桑、孔之術者,京皆故紙視之,名存而實亡者十之八九矣。則京之所為,固非安石之所為也。”[6]543新學到蔡京時,已經不再是王安石時期指導新法的新學了,已經成為蔡京的權力工具了。
宋廷南渡之后,新學依然是黨爭工具的屬性并沒有發生改變。紹興五年,趙鼎為相,趙鼎按照高宗的旨意,打擊新學,抬高洛學,洛學成為進入官場的階梯。“近世小人,見靖康以來,其學稍傳,其徒楊時輩驟躋要近,名動一時,意欲歆慕之。遂便巾易服,更相汲吸,以列于朝,則曰:‘此伊川之學也。’其惡直丑正,欲擠排之,則又為之曰:‘此王氏之學,非吾徒也。’”[3]1759趙鼎以是否為新學之徒來劃分界限,把新學之徒列為異己。紹興六年,趙鼎和張浚交惡。張浚原和趙鼎共相,但趙鼎被罷相,此時張浚獨攬相權,為打擊趙鼎勢力,張浚改變趙鼎重視洛學的方針,開始抬高新學,并上書高宗:“以司馬光為非、王安石為是。”[3]1963出于黨爭的需要,張浚一方面抬新學,另一方面又鼓吹洛學,“其子南軒以道學倡,名父子為當時宗主。在朝顯官,多其門人,悉自詭為君子,稍有指其非者,則目為小人。”[7]33可見,新學的抬高與否,并不是出于這些宰相是否重視新學,而是他們把新學視為劃分異己,在黨爭中黨同伐異的工具罷了。
可見,自王安石變法以來,荊公新學就陷入到黨爭當中,受到黨爭的影響,并淪為黨爭的工具。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下,其學術氛圍可想而知,新學是難以有什么學術成就的,其生命力已經大大衰退,注定在衰微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在荊公新學整個學派當中,王安石是其開創者,也是新學的核心人物。梁啟超稱贊王安石說:“內在知命厲節,外在經世致用。”[8]204王安石的學術是包含了儒家的內圣外王之道的。在北宋一代,對于儒家學說中有關道德性命的義蘊的闡釋和發揮,前乎王安石者實無人與之相比。[9]27應為北宋儒學學者中高居首位的人物。[9]27王安石學說亦是接續孔孟之道為己任,以內圣外王為基本框架,在恪守儒家本位的基礎上,融通佛老,兼采諸子,其規模闊大宏偉。[10]86的確,從王安石的學術本身來看,不僅在儒學上有高的成就,對于佛老、諸子亦有很高的研究,其學術是非常豐富的。王安石的著作也是非常豐富,據學者侯外廬的梳理,王安石今存和今佚的著作共有18種,分別是:《詩經新義》二十卷、《尚書新義》十三卷、《周禮新義》二十二卷、《字說》二十四卷、《易義》二十卷、《洪范傳》一卷、《論語解》十卷、《孟子解》十四卷、《老子注》二卷、《淮南雜說》十卷、《臨川先生文集》一百卷、《鍾山日錄》二十卷、《楞嚴經解》十卷、《左氏解》一卷、《孝經解》一卷、《禮記要義》二卷、《群經新說》十二卷。其中《詩經新義》、《尚書新義》和《周禮新義》合稱《三經新義》,《周禮新義》是王安石親自撰寫,《詩經新義》和《尚書新義》雖不是王安石親自撰寫,但是在王安石支持下編撰的,和王安石有著密切關系。
王安石有著這么高的學術成就,但師承王安石的新學學者就不一樣了,這些新學學者都無法把王安石的學術成就繼承下去,甚至后繼無人,薪火不傳,新學的傳承是荊公新學衰亡的重要內部原因。據侯外廬學者的統計,除了王安石,其他的新學學者有著述的共有十四人。①在這十四人當中均是北宋人,自南宋之后的無一人。可見,荊公新學的師承自南宋之后就可能斷絕了,出于一種后繼無人的境況。在這些新學學者當中,他們的學術并沒有較深的造詣,學術均是很平庸的,沒有什么名望,他們也更不可能把王安石的學術繼承下去,更不能使新學有所創新。這些新學學者即使能對王安石的學術有一定的繼承,那也只是繼承了王安石學術中很小的一部分,比較分散。《宋元學案·荊公新學略》說:“荊公六藝之學,各有傳者,攷之諸家著錄中,耿南仲、龔深父之易,陸佃之尚書、爾雅,蔡卞之詩,王昭禹、鄭宗顏之周禮,馬希孟、方慤、陸佃之禮記,許允成之孟子,其淵源具在,而陳祥道之在論語。”[2]3260只是繼承了王安石學術中如此小的部分,如此分散,怎能把王安石豐富的學說發揚光大呢?自王安石之后,荊公新學學派當中再也沒有像王安石這樣的大家了。不像理學,理學自北宋以來,薪火不滅,代代不絕,二程、朱熹等均是著名的理學家,把理學傳承下去,并使理學不斷完善、發揚光大。所以,荊公新學在師承上的無人是其衰微的內部原因。
荊公新學的衰亡與理學有密切的關系,在南宋之后,理學不斷興盛起來,興盛起來的理學加速了荊公新學的衰亡。新學和理學幾乎同時出現在北宋的學術界中,周敦頤、紹雍、張載關學、二程洛學等都是著明理學家、理學學派。王安石得到神宗的支持,依靠政權的力量,荊公新學成為北宋中后期的官方哲學,統治者當時的學術界,擁有絕對的地位優勢。理學與新學相比,當然出于從屬地位,無法和新學相比。而且從整個理學發展脈絡來看,北宋時期的理學還處于創立發展階段,并不完善,到南宋朱熹才集理學之大成,理學才得以完善。所以北宋時期理學是無法撼動新學的地位,這也是理學在當時得不到社會大多數認可的重要原因。可自南宋以后,情況發生變化,這時理學開始得到大的發展,不斷興盛起來,并逐漸得到社會和統治階層的認可,而這時荊公新學已開始走上衰落之路。二程的洛學是新學的對立物[11]174,而洛學是理學的主流,那么興盛起來的理學必然加速荊公新學的衰微。
乾道、淳熙時期是理學在民間大發展并臻于鼎盛的階段,嘉定至淳祐是理學確立一尊官學地位的時期。[12]28理學開始得到迅速的發展,出現了眾多的著名理學家,像張栻、呂祖謙、朱熹等等,并在當時學術界引起重大反響。“又四五年間,廣漢張栻敬夫,東萊呂祖謙伯恭,相與上下其論,而皆有列于朝。新安朱元晦講之武夷,而強立不反,其說遂以行而不可遏止。齒牙所至,噓枯吹生,天下之學士大夫賢不肖,往往系其意之所向背,雖心誠不樂而亦陰陽相應和。”[13]382而朱熹更是集理學之大成,把理學臻于完善。在南宋理宗時期,理學更是受到統治者的重視,在多個方面對理學進行提倡、推崇。②正是理宗重視理學,后來朝臣把其廟號定位“理”。程朱理學自南宋理宗時,就正式成為我國封建社會后期的官方統治哲學。[14]183理學既然得到統治者的推崇,自然不斷走向興盛。而這時不斷衰落的荊公新學不可避免受到理學的沖擊,作為新學的對立面,理學必定加速新學的衰微。
在理學不斷興盛的過程中,理學不斷對荊公新學進行批評、攻擊。在二程時,就對新學提出了批判。③可新學畢竟作為當時的官方統治思想,二程的批判也無法撼動新學的地位。二程的弟子楊時也對新學進行攻擊。④朱熹對新學批評道:“論王荊公遇神宗,可謂千載一時,惜乎渠學術不正,后來直壞到恁地。”[15]3095“(王安石)知俗學不知道之弊,而不知其學未足以知道,于是以老、釋之似,亂周、孔之實。”[16]1497學家對王安石新學的批判,其目的就是要消除新學的社會影響,必置新學于死地而后快。[17]20來自理學的嚴厲批判,無疑對衰亡當中的荊公新學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荊公新學作為宋學之一,曾一度作為北宋的官學,可自宋廷南渡之際,便走向衰微。新學的衰微,首先來自政治上政局的變動。面對金人的南下、靖康之變、宋廷南渡等這種政局的改變,統治者把禍根追溯到王安石及其新學上,給其扣上禍國殃民的帽子,從而失去政治上的支持。盡管有失公允,但已注定了新學的衰落。新學自王安石變法后,便和政治上的黨爭糾纏在一起,已經失去了學術上的氛圍,已不可能在學術上再有什么創建。就連蔡京這種權臣,在學術上根本沒有什么成就,《宋元學案·荊公新學略》也把其列為荊公新學學者,新學的學術成就可想而知。政治因素之外,荊公新學的師承是其衰亡的內部原因。新學師承無人,王安石之后,再沒有一個大家,其衰落已是注定。在荊公新學衰亡的過程中,理學不斷興盛,理學不斷對新學進行批評、攻擊,是荊公新學衰落的外部因素,加速了新學的衰亡。理宗時,理學正式被立為官學,表明理學已經完全壓倒新學。而新學和理學作為對立的兩個學派,兩者之間的消長過程,表現出此伏彼起的態勢,而新學和理學幾十年的較量到此也就畫上了句號。
[注釋]
①詳情見侯外廬主編《中國思想通史》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
②關于宋理宗對理學的提倡,可以參見張金嶺:《宋理宗與理學》,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2期。
③王書華:《二程對荊公新學的批判》,孔子研究,2004年第5期。文中認為二程對荊公新學的批判表現在:批判荊公新學不知“道”;批判荊公新學不合“義”;批判荊公新學不醇;批判荊公新學心術不正。
④劉成國《荊公新學研究》,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書中指出楊時主要攻擊新學的兩大弊端。首先,批評新學以釋、老之似,亂孔子之實,援佛、老入儒。其次,著《三經新義辨》,專門指摘《三經新義》中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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