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次的觀看
——談西方繪畫多層性呈現方式

劉悅

（天津美術學院，天津 300141）

材料多元性是當代繪畫的特點之一，與之相關的材料呈現方式也是多元的。“多層疊加”是其中比較常見的方式之一。“多層”是指顏料或材料分層有序地疊加在畫面基底上的語言使用方式。它源于傳統繪畫，也為當代所用，貫穿繪畫的發展過程中。繪畫材料不斷翻新，但多層的方式卻一如既往的傳承下來。它符合材料使用規律，也為當代繪畫提供了新的語言方式。

一、多層繪畫方式是西方架上繪畫的傳統

傳統西方架上繪畫材料以坦培拉、油畫為主，在繪制方法上采用多層的繪制手段。“半覆蓋和覆蓋顏料交錯使用可產生極大的魅力。”①每一層材料都會對最終的視覺效果產生影響，形成透明與非透明，覆蓋與非覆蓋的色層交替，最終呈現同一平面內的多色層混合的復合視覺效果。多層的方法，使原本單一的顏料，經過其它透明色層的覆蓋，產生細膩的色彩變化。在古代，顏料的種類非常有限，有的畫家調色板上的顏料不超過十種。作品最終微妙和豐富的色彩，得益于多層性產生的視覺混合效果。多層的繪制手段是傳統繪畫普遍應用的繪畫語言使用方式。

但是這種語言方式是隱藏在畫面內容中的，在完整的畫面形象面前，觀者不會刻意關注繪畫材料特性，材料呈現方式也不具備突出且獨立的審美屬性。但是這種分層性的繪畫方式一直以來便是西方繪畫傳統，如同身體中的血液一直在西方繪畫中傳承并被不斷利用和發展。

進入19世紀，印象派以來的畫家更關注繪畫的直覺性，即此刻的視覺印象，而非恒定視覺完整性。因此在畫面中把對同一物體的不同時間的直覺印象疊加呈現出來。在材料使用上形成多層色彩疊加的光色顫動效果。比如博納爾的繪畫，色彩斑斕豐富，每塊顏色都在畫面歡快地流動。這得益于不斷對已有的顏色疊壓和覆蓋，使之契合畫家的此刻的直觀感覺。不同的色彩在不同層次中互相襯托和對比，形成包圍式的視覺混合效果，這是色彩平面并置所達不到的效果。“‘第二色層’始終在他的意念中揮之不去，每種顏色他都畫不到頭，總是畫到一半便插進另一種顏色，直到風燭殘年之際……就像那些從大到小恰好能夠一個套一個的俄羅斯娃娃一樣，博納爾的顏色相互契合得天衣無縫”。②224不同于以往的繪畫，觀眾很容易在博納爾的畫中察覺不同層次疊壓的存在。多層之間的色彩對比強化了色層之間的空間流動，更帶動整張作品的活力和可讀性。隨著繪畫發展，繪畫語言漸漸脫離繪畫形象具有獨特的審美特性，也是多層性的語言具有審美意義。當代藝術中，多層性的方式更在繪畫中突顯。德國藝術家里希特的作品《Nov 99》會在照片上涂抹油畫顏色。使繪畫和圖像在同一作品中并存，誰也不會忽視底層圖像的平面與表層顏料的斑駁之間的對比，在不同層次的反差中強調機械復制圖像與手繪顏料彼此的特性和存在的意義。這不是繪畫也不是攝影，是并置中對繪畫和圖像關系反思的作品，層次性成為其作品存在的紐帶，具有突出的獨立意義。

二、繪畫多層性體現了空間性

因為多層的繪畫，每一層都有物理的厚度，觀看它們，同時能夠體會作品本身的空間深度。例如觀看倫勃朗的肖像油畫，他的肖像蒼勁有力，渾厚深沉。通過畫面表層較透明的釉染色層，看到其下斑駁的筆觸，猶如透過溪水，望見水底的卵石。色層的厚度提供了一個觀看的物理空間。不同于繪畫內在的，通過技法創造的繪畫的空間幻覺，這個空間是真實的。借助繪畫材料多元性，當代的藝術家更有意識的拉開繪畫各層次之間的差異性，使其從物理空間到視覺效果都大大加強，其層次的多樣性和空間性已經成為獨立的創作語言被使用，因此不同以往繪畫的觀念性也被凸顯出來。

當代德國藝術家安塞姆·基弗的作品大量運用綜合材料完成。畫面的巨大和復雜的肌理帶來震撼的視覺沖擊力，并充滿痛苦與追索意味的歷史使命感。基弗在繪畫中形成多層次的材料的堆積與并置，在畫面表層會出現非常多層的實物，比如鉛板、玻璃、樹枝、干草，甚至用鐵皮做成的飛機或潛水艇，呈現非常深厚的空間性。在觀看的時候，觀眾不滿足于從正面觀看的效果，往往會走到畫面的側面觀看作品厚度所傳達出來的空間深度。此時的繪畫這不僅是一個平面，更像一個疊層的浮雕，產生了與以往觀看繪畫體驗不同的心里體驗。體會空間的深厚過程中，理解作品傳達的深厚的歷史感和震撼力量。

層次帶來的空間感受引導出新的觀看方式，即去正面性的觀看。以往繪畫強調的正面的觀看方式很少被質疑，在當代繪畫中，層次性的獨立審美功能，使繪畫的側面得到觀眾更多的關注。觀眾視角不僅僅是正面的，而是從多角度的復合型觀看結果。去正面性的觀看更瓦解焦點透視要求定點觀看方式對于繪畫表現的束縛，拓展了繪畫的發展空間。

觀看之道是當代藝術新的命題，層次多元性帶來的空間深度也是對抗圖像泛濫的手段，它強調了作品的現場存在感，強化觀看的多樣性和主觀性。空間的深度只有看到原作才能體會，平面的圖像不能傳播這樣的結果，無法呈現眼睛在深度上的層次。這也是本雅明提到的藝術作品的“靈韻”一部分。站在畫面前面和側面復合的視覺經驗是平面圖像無法復制和傳播的。觀看不同層次局部的主觀選擇性也是從圖片中體會不到的。繪畫層次帶來的空間性在圖像泛濫的視覺環境中，再次確立了觀看繪畫存在的價值，這提供更自由和開放的觀看方式，進而引導對繪畫進一步的思考。

三、繪畫多層性體現時間性

對繪畫本身的觀看不僅體現空間，同時體現時間。繪畫的層次也記錄繪畫的過程，封存了繪畫的時間性。在賈科梅蒂繪畫中可以明顯體會一層一層繪畫過程中積淀的時間性，即從不同繪畫痕跡中體察作者觀看過程中直覺變遷的存在。

20世紀藝術家賈科梅蒂強化直覺的重要性。不斷的否定、抹去、重來，用繪畫和雕塑來凝結死亡與孤獨的永恒作品中具有豐富的視覺和哲學源泉，他強烈地驅使自己去抓住他在外部世界感覺到的瞬息即逝的幻覺。“真實仿佛躲在一層層薄霧后面，扯去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真實，永遠隔在一層幕布后面，然而我似乎每天都接近一步，就為這緣故，我行動起來。清晰的，似乎最后我終能把握到生命的核心，賈科梅蒂說。”②285賈科梅蒂的繪畫呈現了一層一層被抹去而又出現的繪畫痕跡，這些痕跡展示了畫家觀看的過程中對物象不斷的探究與記錄。

德國歸國的馬樹青的繪畫作品，以禪修的方式，在已經涂色的畫面上繼續涂抹很厚的顏料，這個過程不斷重復一遍又一遍。如果以傳統看畫方式，觀看他的畫的正面，除了極簡的平面，并無出奇之處。當視線轉到繪畫側面，會發現每一層涂抹的顏料的痕跡流露在外，層層有序地疊壓在一起，如同年輪一樣把繪畫的空間性和時間性都展現出來。畫面側面流露的顏色鮮艷而對比強烈，這顯然是在討好視覺，但它引導的并非視覺愉悅這么簡單，而是對繪畫的空間與時間的敘述。馬樹青認為繪畫的本質在于繪畫的過程，如同生命歷程，獨特而生動。繪畫的層次所帶來的時間性及空間顯然成為作品的重心。繪畫的層次性具有了獨立審美功能，使繪畫觀看不僅局限于繪畫正面，更拓展到繪畫的側面以及邊框。側面如同剖面，明確記錄了繪畫完成的順序和過程，封存作品生成的時間。如同地層剖面，疊壓的地層述說了地球在經歷滄海桑田的過程中，對于斗轉星移的時間的記錄與封存，對它的探究便是對時間的追溯。

四、多層帶來的重復性

當代藝術作品往往會使用相似的，甚至是相同的樣式來創造作品層次，使作品呈現突出的重復屬性。重復是對主題的不斷強調和加強。對單一的累加，累加的結果往往超過累加本身數量上簡單復合。重復體現內容的無限拓展。老子《道德經》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數量上的擴充都是萬變不離其宗的，都是體現其唯一的精神內核。重復在反復中把平常的主題逐漸肯定和強化，在日復一日的晝夜更替中體現天地之道。

例如當代藝術家里希特的作品，里希特將11塊同樣的玻璃疊放在一起，玻璃光滑的表面，將圖像反射出來。每一面玻璃都會有反射，因此呈現在觀眾面前的，是一個重疊的多重影像，由于光線穿透力減弱，越靠后的玻璃反射的影像越暗，因此重疊的影像是一個逐漸減弱深邃的視覺過程，呈現了深入的空間的存在，這種視覺空間得益于多層性的視覺混合效果，它不僅是一個物理相加的簡單結果，而是一個混合的全新的結果。里希特用有限重復的層次創造了無限深邃的空間維度，使觀眾在這個作品面前，看到了同一物象不斷重復與強化的結果，產生了無限的空間想象。里希特的作品一直在探討關于觀看的問題，無論是他有關影像的繪畫，還是利用電腦色板創作的抽象繪畫都對“觀看”發生濃厚的興趣。玻璃也是他喜歡的藝術材料，玻璃表面光滑平坦不強調視覺的中心，但玻璃的反射又會呈現視覺影像，這些影像會因觀看角度和反射內容發生改變。呈現了看與被看同時性。里希特不局限于玻璃本身，他把11面鏡子疊放的手段，對同一影像的重復呈現大大強調了這種視覺關系。觀眾在觀看中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同時又是不同于以往的重疊的影子。在觀看熟悉和陌生的過程中，思考真實與虛幻的關系，強化對于觀看邏輯的思考。這也是作者利用重復所強化的主題。

結語

繪畫的層次性來源于西方繪畫的傳統，并在繪畫的發展中繼承和發展。繪畫的層次和繪畫材料緊密相連，隨著繪畫材料地位的逐漸突顯，多層性的語言方式也逐漸形成獨立的審美屬性。它體現了繪畫的獨特視覺效果，開拓了不同的觀看方式，同時體現繪畫空間性時間性，以及對抗圖像的平面性的空間深度性；此外通過層次的重復性強化主題主張，拓展新的表達方法，為當代藝術發展提供了新的思路。■

注釋：

①（德）馬克思·多奈爾.歐洲繪畫大師技法與材料[M].楊鴻晏，楊紅太，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04：157.

②許江，焦小健. 具象表現繪畫文選[M]. 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