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晶 楊月艷 何 晶 霍介格 葉 放 汪永勝 方南元, 袁 征 陳沁磊
(1.南京中醫藥大學,江蘇南京210023; 2.江蘇省中醫院,江蘇南京 210029;3.江蘇省中西醫結合醫院,江蘇南京210028)指導:周 珉
周珉教授,醫學博士,主任中醫師,博士生導師,江蘇省名中醫,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周珉教授出生于中醫世家,幼承庭訓,業醫40余載,醫術精進,經驗豐富,以治療各種疑難雜癥見長。對于內傷發熱的診療,周師師古而不泥古,施治靈活,屢屢取得良好療效。筆者有幸侍診左右,現將周師治療內傷發熱的經驗介紹如下。
內傷發熱可由久病體虛、飲食勞倦、情志失調及外傷出血等諸種病因所致。其病性可分為虛、實兩類,因中氣不足、血虛失養、陰精虧虛及陽氣虛衰所致者屬虛,其病機為氣血陰陽虧虛,臟腑功能失調,陰陽失衡;由氣郁化火、瘀血阻滯及痰濕停聚所致者屬實,病機為氣郁、血瘀、痰濕,壅遏化火[1]。內傷發熱病情復雜,可累及多個臟腑,因此在辨清虛實的基礎上,還應確定病變主臟,涉及何臟。內傷發熱屬虛者,多為氣血陰陽虧虛,病變可涉及肝、心、脾、肺、腎。肺為氣之主,腎為氣之根,脾胃為氣血生化之源,故內傷發熱之氣虛者多責之肺、脾、腎;心主血脈,肝主藏血,脾既化生氣血,又主統血,故內傷發熱之血虛者多涉及心、肝、脾;肝體陰而用陽,腎藏元陰,肺腎金水相生,內傷發熱之陰虛者多與肝、腎、肺有關;腎藏命門之火,為一身陽氣之根本,脾陽根于腎陽,故內傷發熱之陽虛者多與脾、腎有關。內傷發熱屬實者,病變多累及肝、脾、肺,當此三臟功能障礙,則氣血運行不暢,水液代謝失常,導致氣郁、血瘀、痰濕的形成,進而引起內傷發熱。
周師在多年臨床實踐中發現肝膽濕熱所致內傷發熱者較多,此類患者多兼有膽囊炎、膽結石、肝膽腫瘤等肝膽痼疾,臨床多表現為反復低、中度發熱,或高熱持續,可伴見脅肋疼痛不適,黃疸,腹水,脘痞納呆,舌紅、苔黃膩或濁膩,脈弦滑數等。此乃肝膽濕熱為患,濕熱壅遏氣機,陽氣郁而不宣,或濕熱之氣向外熏蒸而見發熱;濕熱蘊結肝膽,肝膽失于疏泄,郁久化火,煎熬膽汁,積而成石[2];肝膽失疏,既可影響脾胃運化,導致濕熱內生,又可使血行不暢,導致瘀血內生;濕熱久蘊,耗傷氣陰,可致氣陰虧虛。諸種病理因素相互錯雜,使發熱反復,病久難愈。
內傷發熱一般起病較緩,病程較長,多兼夾他病,臨床表現錯綜復雜,往往與各證型的典型癥狀不完全一致。對此周師強調臨證需細詢病史、詳察證候,抓住主癥,圍繞主癥細審證機。如癥見低熱,伴頭暈眼花,身倦乏力,心悸不寧,面色少華,唇甲色淡,舌質淡,脈細弱,當屬血虛發熱;午后潮熱,五心煩熱,盜汗,口干咽燥,少寐多夢,舌質紅、或有裂紋、苔少甚至無苔,脈細數,屬陰虛發熱;發熱常在勞累后發作或加劇,平素倦怠乏力,氣短懶言,自汗,易于感冒,舌質淡、苔白薄,脈細弱,屬氣虛發熱;發熱伴有怕冷,形寒怯冷,四肢不溫,少氣懶言,頭暈嗜臥,舌質淡胖、或有齒痕、苔白潤,脈沉細無力,屬陽虛發熱;低熱或潮熱,與情緒有關,平素急躁易怒,或伴有脅痛不適,口干苦,舌紅、苔黃,脈弦數,當屬肝郁化火;低熱反復,午后尤甚,身熱不揚,伴有胸悶脘痞,周身重著,嘔惡,納呆,渴不欲飲,大便不成形或黏滯不爽,舌苔黃膩,脈濡數,屬痰濕郁熱;發熱以午后或夜間明顯,肢體有瘀斑瘀點或有固定痛處、腫塊,面色晦暗,舌質青紫或有瘀點、瘀斑,脈弦或澀,屬血瘀發熱。
治療上應遵循“實者瀉之,虛者補之”的原則,根據不同病機采取相應治法。《醫學心悟·火字解》[3]將其概括為“賊至則驅之,如消散、清涼、攻伐等藥……賊可驅而不可留;子逆則安之,如補氣、滋水、理脾等藥……子可養而不可害”。具體而言,血虛發熱者,以益氣養血基本治法,方用歸脾湯、當歸補血湯等加減;陰虛發熱者,治以滋陰清熱,方用清骨散、青蒿鱉甲湯、秦艽鱉甲湯等加減;氣虛發熱,治以益氣健脾,甘溫除熱,以補中益氣湯加減;陽虛發熱,慎用清熱解毒之品,應以補氣溫陽為基本治則,以金匱腎氣丸加減;氣郁發熱,治以疏肝理氣,解郁除熱,以丹梔逍遙散加減;痰濕郁熱,治以燥濕化痰,清熱和中,方選黃連溫膽湯、三仁湯等為主;血瘀發熱,治以活血化瘀,以犀角地黃湯、血府逐瘀湯等加減。周師認為內傷發熱病程較長,應在準確辨證的基礎上守方調治,隨證加減,但當主證變化或夾有外感時,應及時轉方,切勿猶豫不決。
用藥方面,周師治療陰虛發熱多用青蒿、秦艽、地骨皮、銀柴胡、葎草等清虛熱,兼有肝腎陰虛者,選用鱉甲、知母、生地等滋養肝腎,肺陰不足者,用南北沙參、天冬、麥冬等滋養肺陰;血虛發熱,多用當歸、白芍、生黃芪等;氣虛發熱,多用生黃芪、黨參、白術等;陽虛發熱,多用肉桂、干姜、吳萸等;氣郁發熱者,多用柴胡、郁金、香附等;痰濕郁熱者,用藿香、佩蘭、砂仁等芳香化濕,蒼術、厚樸等燥濕,豬苓、茯苓、澤瀉等淡滲利濕,金錢草、茵陳、垂盆草等清熱化濕;瘀血發熱,多用丹皮、赤芍、丹參、生地等。有斯證用斯藥,隨證見熱盛者,周師多加用鴨跖草、蒲公英、黃連、黃芩等;口干者,加蘆根、天花粉等;汗多者,加浮小麥、糯稻根、五味子等;少寐者,加酸棗仁、夜交藤等;便溏者,加煨葛根、煨木香等;便秘者,加生制大黃、枳實、瓜蔞仁、火麻仁等;食少納呆者,加云茯苓、白術、雞內金、谷麥芽、焦山楂、六神曲、陳皮等。
周師指出肝與內傷發熱密切相關,肝雖為剛臟,但亦有其柔嫩的一面,正如《中藏經》云:“肝者……王于春,春乃萬物之始生,其氣嫩而軟”。同時張錫純[4]在《醫學衷中參西錄》中指出“肝惡燥喜潤,燥則肝體板硬,而肝火肝氣即妄動;潤則肝體柔和,而肝火肝氣長寧靜”,葉天士[5]也認為“肝為剛臟,非柔潤不能調和也”,故治肝應用藥柔潤輕靈,切忌過于溫燥、峻猛,否則傷及肝之體用,氣血運行不暢,使內傷發熱纏綿反復。
內傷發熱日久正虛,衛外功能減退,患者易復感外邪,兼見外感發熱,表現為熱勢驟高,伴有惡寒,可見咳嗽、咳痰、咽痛、鼻塞、流涕、尿頻尿急尿痛等癥。對于外感、內傷并見者,應辨清標本虛實、輕重緩急。若本虛明顯,復感外邪,標實不著者,應以扶正為主,祛邪為輔,以達扶正以祛邪,祛邪而不傷正之效;若攻邪太過,易傷正氣,病多不愈,此即《醫學心悟·火字解》[3]云“蓋養正則邪自除,理之所有,伐正而能保身,理之所無也”之義;本虛不著,復加外感者,應先祛外邪,緩圖其本,防止邪氣傷正,或內外合邪變生他證,待外感諸癥消退后,再治其本。
脾胃為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氣機升降之樞。外邪侵犯,或內傷久病,均可影響人體氣機和脾胃運化功能。周師認為治療內傷發熱時應重視顧護脾胃,攻伐不可過于峻猛,清熱不可過于苦寒,用藥宜輕靈,并可配伍健脾和胃之品,以期中焦健運,生化有源。周師還重視順氣通腑,六腑以通為用,腑氣不通則大便秘結,日久既會阻滯氣機,郁而化火,又會使邪無出路,壅結于內,還有邪熱與燥屎互結之虞。治療時應注意順氣通腑,對于大便偏干艱行,體質壯實者,可用大黃、枳實、厚樸等行氣攻下;對于大便無力,體質偏虛者,可用火麻仁、瓜蔞仁等潤下。如此不僅可使腑氣通達,邪有出路,亦有釜底抽薪之功,一舉多得。
案1.李某,女,53歲,安徽黃山人。2016年5月5日就診。
患者2006年9月行胃癌根治術,術后化療4次。2015年因“不完全性腸梗阻”行手術治療,術后1周開始發熱,最高39.2℃,予抗感染、退熱治療,療效不佳,于上海某三甲醫院住院,查PET-CT排除腫瘤,考慮腹腔感染,予抗感染治療后好轉出院。后又多次因間斷發熱于當地醫院治療。就診時見午后身熱(37.3℃~38.0℃),晨起汗出熱退,形體消瘦,面黃少華,胃納可,大便日行2~3次,不成形,小便無異常,口干欲飲,舌苔淡黃花剝、質暗紅,脈細。辨證為氣陰兩傷,虛火外發。處方:
炙鱉甲(先煎)15g,秦艽10g,青蒿(后下)15g,地骨皮10g,葎草15g,生黃芪15g,焦白術10g,太子參10g,升麻6g,銀柴胡8g,當歸10g,炙甘草3g,云茯苓10g,焦楂曲(各)10g,川石斛10g,天花粉10g。14劑。水煎服,每日1劑。
二診:身熱基本控制,體溫波動在36.5℃~37.4℃,自覺疲乏,不耐勞累,形體消瘦,胃納尚可,大便日行一次,偏軟,小便無異,舌苔淡黃花剝、質暗紅,脈細,飲水減少。原方加赤芍10g、大生地10g。14劑。水煎服,每日1劑。
三診:上次就診后勞累受涼,體溫反復,波動于37.4℃~38.8℃,伴有咽痛,怯冷,咯吐白黏痰,汗出熱退,胃納欠馨,大便2~3日一行,艱行,小便時黃,舌苔中剝脫、質暗紅,脈細。原方加炙桑白皮15g、冬凌草15g、玄參10g、法半夏10g、蘆根25g、炒枳實15g、全瓜蔞20g。7劑。水煎服,每日1劑。
四診:體溫又趨平穩,但時有波動,胃納有展,大便1~2日一行,成形,小便偏黃,口干好轉,舌苔根淡黃薄膩、前部光剝、質暗紅、脈細。原方去升麻,加大生地10g、赤芍10g、炒枳實15g、全瓜蔞20g。14劑。水煎服,每日1劑。
此后未再發熱,門診隨證,體重有增,面轉紅潤。
按:患者中年女性,腫瘤術后,長期反復發熱,當屬“內傷發熱”。辨證為氣陰兩傷,虛火外發。脾氣虧虛,清氣不升,郁而化熱,陰液不足,陰虛陽亢,故致發熱。脾失健運,氣血生化無源,故形體消瘦,面黃少華;脾氣虧虛,脾不升清,故大便稀溏;陰液不足,不能上承口舌,故口干欲飲。舌質暗紅、苔淡黃花剝,脈細,乃陰虛血熱之像。故辨證當屬氣陰兩傷,虛熱內生。治以益氣養陰清熱。處方以清骨散合補中益氣湯、當歸補血湯為主,加云茯苓、太子參健脾益氣;川石斛、天花粉、蘆根養陰生津;枳實、瓜蔞通利腸腑;生地、赤芍清熱養陰涼血。病程中患者復感外邪,出現發熱怯冷,但熱勢不高,咽痛,咳白黏痰等癥,考慮患者本虛為主,繼予原法補虛清熱,加用法半夏、桑白皮清熱化痰,玄參、冬凌草清熱利咽,療效顯著。
案2.蔡某某,男,72歲,溧水人。2013年8月1日就診。
患者2009年于當地醫院行膽結石手術后常易惡寒發熱。2013年7月因再次持續性發熱(39℃左右),于南京某三甲醫院治療后未愈,出院診斷:(1)膽管擴張,(2)低位膽道梗阻,(3)肝內膽管結石,(4)雙腎囊腫,(5)膽囊切除后。就診時患者身熱微寒,右脅疼痛不適,乏力腿軟,胃納尚可,大便日行1次,成形,小便正常,舌苔薄黃、質暗紅,脈細弦。辨證為肝膽失疏,濕熱瘀郁。處方:
醋柴胡6g,廣郁金10g,片姜黃10g,制香附10g,茵陳12g,青蒿12g,金錢草12g,海金沙(包煎)12g,赤白芍(各)10g,丹皮參(各)10g,炙雞內金10g,焦楂曲(各)10g。14劑。水煎服,每日1劑。
二診:患者訴服藥后熱退,但右脅仍感隱痛不適,按之加劇,胃納可,夜寐正常,二便無異,舌苔薄黃、質暗紅,有紫氣,脈細小弦。原方加川楝子10g、炒延胡12g、青陳皮(各)5g,炙甘草3g。14劑。水煎服,每日1劑。
三診:前幾日受涼后惡寒發熱,體溫38℃~39℃,咽痛,咽喉充血,咽后壁淋巴濾泡增生,胃納欠佳,大便日行1次,質軟成形,舌苔薄質紅,脈細弦。擬轉清宣。藥用:桑葉10g,銀花10g,菊花10g,連翹10g,桔梗6g,生甘草3g,前胡10g,橘皮6g,蟬衣5g,云茯苓10g,焦楂曲(各)10g,香谷麥芽(各)12g。7劑。水煎服,每日1劑。
四診:身熱已清,近來無明顯不適,胃納正常,大便日行1次,成形或爛,小便無異,舌苔薄白、質暗紅。仍從肝膽失疏,濕熱瘀郁論治。藥用:醋柴胡6g,赤白芍(各)10g,丹皮9g,丹參12g,黃芩10g,蒲公英15g,金錢草15g,廣郁金10g,制香附10g,橘皮6g,云茯苓10g,生甘草3g,焦楂曲(各)12g,香谷麥芽(各)12g。14劑。水煎服,每日1劑。
此后未再發熱,門診隨診。
按:患者老年男性,行膽囊切除術后,反復出現右脅不適、發熱,考慮為慢性膽道感染,屬于中醫“脅痛”“內傷發熱”范疇。辨證為肝膽失疏,濕熱瘀郁。濕熱、瘀血蘊結肝膽,肝失疏泄,肝氣郁滯,肝絡失和,不通則痛,故右脅疼痛;濕邪、瘀血、氣郁,日久壅遏化熱,故見發熱;濕性黏滯,故病情反復纏綿;濕邪困脾,肝病及脾,脾胃運化失常,故見乏力納差。小便黃,舌苔薄黃膩、質暗紅,脈弦滑,乃濕熱內瘀之像。治以疏肝解郁,清化濕熱,涼血化瘀。藥用柴胡、郁金、香附、青皮疏肝理氣解郁;金錢草、海金沙、田基黃、雞骨草清熱利濕;片姜黃、炒延胡行氣活血止痛;丹皮、赤芍、丹參清熱涼血;陳皮、谷麥芽、焦楂曲、雞內金健脾和胃助運。周師認為青蒿雖屬清虛熱藥,但實熱者亦可使用,常將柴胡、青蒿同用,治療肝郁有熱每獲良效。病程中兼有外感,以邪實為主,故轉以清宣。
以上兩位患者雖同屬“內傷發熱”,但治療卻迥異。驗案一之患者表現為一派虛象,病機為氣陰兩傷,虛火外發,虛則補之,故治療以補養為主,兼以清熱。驗案二之患者雖年逾古稀,但卻表現一派實象,證屬肝膽失疏,濕熱瘀郁,實則瀉之,故以疏肝解郁,清化濕熱,涼血化瘀為主治。兩案患者在病程中均兼有外感發熱,治療亦不相同。驗案一之患者乃虛體外感,以正虛為主,因此治療時仍以扶正補虛為主,佐以祛邪。而驗案二之患者表里俱實,表邪新感易治,里邪纏綿難療,故先祛外邪,待邪祛后再轉治痼疾。
[1]周仲瑛,薛博瑜.周仲瑛實用中醫內科學[M].北京:中國中醫藥出版社,2012:793.
[2]葉濤,李英,陶夏平.濕熱所致內傷發熱辨治探要[J].江蘇中醫藥,2012,44(9):32.
[3]程國彭.醫學心悟[M].田代華整理.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7:9.
[4]張錫純.醫學衷中參西錄[M].西安:中醫古籍出版社,2016:652.
[5]葉天士.臨證指南醫案[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