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花山文藝出版社最近推出的《孫犁讀本》,一套10種,包括《孫犁抗日文學作品選》《孫犁詩歌劇本選》《孫犁評論選》《孫犁書信選》《孫犁作品·少年讀本》《孫犁作品·老年讀本》《孫犁晚作選》《孫犁論讀書》《孫犁論孫犁》《孫犁名言錄》。這套書由孫犁的女兒孫曉玲撰寫長篇序文,并與資深編輯專家李屏錦先生共同主編。
孫犁是中國現當代文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寫作的審美視角與其終生堅持的“寫真話、寫確有所感的話”的原則,使其創作在整個現代文學史中,尤其在新中國的文學創作史中顯得“另類”;然而也正是這種不隨波逐流的寫作特點,使其作品更能經得起時間考驗,在今天愈加顯示出非同凡響的價值。
孫犁一生不隨波逐流,堅持講真話,愈到晚年,思想愈臻成熟、老辣,他的“劫后十種”不同凡響,其深邃的思想與獨立的人格,最終成就了他作為作家良心的公眾形象。
孫犁飽覽群書,博古通今,知識淵博,是學者型作家。他的文章、題跋、書衣文錄等,成為引導讀者正確閱讀的有效方式。他廣泛地閱讀文學新人的新作,不失時機地扶植他們走上文壇,有口皆碑。
著名教授蘇慶昌先生說:“建國以后,政治運動連綿不絕,作家少有不卷入其中的。孫犁是罕見的清醒者。他不寫應景之文,不寫表態文字;他的所有文字,都經得住實踐與歷史的檢驗。在眾多當代作家中,唯有他,守住了文學的純凈性。因而,通過這一套叢書的編選與出版,向廣大讀者推薦孫犁、普及孫犁,實際上是從事一件弘揚文學純凈性的工作。大而言之,這對于社會人性之向善、向美,也是極為有益的。”
著名評論家閻綱先生評價說:“《孫犁讀本》首次將孫犁的作品分門別類作了歸納,從立意到構想,富有新意與個性,文風清雅,言簡意賅,免于翻檢之勞,閱讀會成為讀者審美的享受,且適其時也。”
《孫犁讀本》收入了孫犁文集和全集出版時諸多沒有收錄的新發現的文章,對之前出版的文集和全集中諸多疏漏作了校正和補充。叢書按歸類的原則,將同一類的內容作了明確的統一歸納,便于普通讀者閱讀。
叢書還首開先河,以《孫犁論孫犁》《孫犁名言錄》《孫犁論讀書》等新穎角度編輯歸納,別開生面地展現了孫犁寫作人生的各個方面,相較文集、全集,每冊主題鮮明,體現了編選者獨特的編輯出版思路。
書出來了就是出來了,前言后記是主編說話的陣地,此外是沒有編輯寫責編感受的地方的。這里的“編后記”不過是自說自話的一點回味。
我與孫犁的緣分自然源自閱讀他的作品以后對他的敬仰敬佩,是他文字對我的感召。
孫犁是中國文壇上非常奇特的一個存在,他作品中那種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的原生的質樸而繽紛感覺,使其從一開始就在中國文壇上非同凡響。他的寫作和思想也都是按照自然的規律前行的,像是一棵大樹,越長越高,越到老年越偉岸越豐富。如果說早期創作中文學描寫上的儉省筆墨之間有時候還可能略有青澀的話,到了老年,他自成一體的簡潔與精準文風中,透露出來的就是圓融之后的深邃與遼遠了。
孫犁晚年的創作,不僅對于人生與世事的思索更其浩遠,閱讀的范圍與關注的細節也都有登峰造極的趨勢。典籍收藏、詩文繪畫、小品擺設、花草樹木、窗外人影,都可以自由地被收納到對人生的回顧與思考之中,真正臻于融會貫通之境。
文體之于孫犁,實際上已經很不重要,小說、散文、詩歌、回憶錄、報告文學甚至哪怕僅僅只是寫在信件上或者書頁上的只言片語的幾句話,都只是做著真情實意的率性表達,很少受到文體本身的限制;即便后來被標明為某一文體了,往往也并非寫作的時候的預設。
這種將文學作為表達和抒發的手段的含混,在世界上很多大作家那里都并非鮮見。與孫犁精神氣質非常接近的德語大作家黑塞,晚年的文體實際上也有這種不分的情況,很多集子里都是這種詩文結合的東西了,當然他還另加上了畫。
孫犁的文名和他的作品沒有隨著時間的逝去而消失,在今天的文壇之上也依然是令普遍的現實功利主義的寫作者們汗顏的存在。
正是他的這種特立獨行貼近文學本質的寫作狀態與人生狀態,使我確定畢業論文選題的時候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他。為了寫孫犁,我曾經騎車遠赴孫犁在安平的老家,去觀察他家周圍的環境,想象其作品中諸多人物在類似環境中的行為言語狀態和地理氣氛;走在他在散文作品中描述過的家鄉的村路上,去實證地體會他所描述的那種豐富而深厚的情感。
從此以后孫犁在自己的閱讀感受和想象感受中,就不再只是紙面上的作家,而成為了一個立體的存在,成為一個可以深切地體會到他的話語方式與行為狀態、精神氣質的近在咫尺的人,偉人,偉大的普通人。
一直到2015年的春天,終于有機會遠赴天津,拜謁孫犁故居,與孫犁的女兒孫曉玲女士見面,根據社領導的指示,基本談妥了“孫犁讀本”的具體出版意向。
孫曉玲女士頗有乃父之風,言談舉止之間溫和而雅致,禮貌而嚴謹,對父親孫犁的作品了若指掌,說到了很多孫犁生活工作中的細節,并引領我們參觀了孫犁的曾經的臥室和臥榻。
那是一張五六十年代非常普通的木床,床頭是幾根間隔著豎起來的木條,床腳也是,不過床腳要矮一些。暗紅的漆皮已經斑駁,而床還很結實。孫犁的晚年,很多時光就是在這張床上度過的。這貌似平常的家居舊物,卻承載過一位矢志不渝的老人的一顆永遠思索著的心。在孫犁作品中,經常可以看到他在床頭記下思緒的記述。這里無疑就是他創作的現場,就是那些紛紜的文字的出發點。
孫犁那熟悉的照片就高懸在書架上方,親切地望著我們。意識到孫犁先生晚年大量的作品就是完成于這個空間,走過的路徑就是從客廳到臥室,從臥室到廚房的軌跡,就是我們現在腳下的這片地板,我很是有些激動。
正是這樣的激動使我在日后責編“孫犁讀本”的時候總是懷有一種特殊的情感,手里進行的不僅是工作,也更是精神信仰意義上的愛。非常有幸,不僅做了本套從書的責編,還擔當了其中的“老年讀本”“少年讀本”兩本書的分冊主編,撰寫了真正是編者意義上的“編后記”。讓自己的名字和自己所敬仰的大作家并置在同一本書上,既是向老人家的致敬,也是自己無上的榮光。
這套書從立意到最后出版,斷斷續續經歷了將近兩年時間,其間與孫曉玲女士及其家人多次往還,電話通訊郵寄書刊,還在孫犁研討會上又見了面,結下了彼此信任的友誼,合作十分愉快。
在孫犁研討會的講臺上,孫曉玲的女兒張璇在代表家屬的發言中,深情地說:今天各位研究者和廣大讀者對我們的尊重,都來自我外祖父的作品與人品,我們作為家屬更應該也更有責任學習和繼承孫犁深厚的文學遺產……
的確,孫犁以自己質樸誠摯而堅定的意志和敏銳精準的文學之心,不僅為家人留下了財富,也更為廣大讀者創造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淵藪。他化身為文字的存在,藉著載有他文字的書籍,將永在人間。
(作者系花山文藝出版社編審,《孫犁讀本》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