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趙軍,江蘇省作協會員,常州市詩詞學會理事,武進高級中學高級教師。作品散見《雨花》《文匯報》《翠苑》《常州日報》等報刊。
這個世界時常是相異相悖的。身居農村,卻向往城市,像逃離噩夢似的逃離農村;身居城市,又眷戀農村,像害了相思病似地渴望回歸。是人心叵測,還是時代使然?
在和平路靠近省武高操場東側,有一條長長的綠化帶。一面是車輪滾滾,人聲鼎沸,紅塵萬丈;一面是芳草萋萋,鳥雀相鳴,嚶嚶成韻。那長長的綠化帶仿佛成了凡塵與凈土的分水嶺,每天上下班,在這分水嶺上“翻越”,仿佛穿越在兩個世界之間,那條長長的綠化帶漸漸地成了我紅塵世界中的一彎清流。
夏天太陽落得遲,下班時,西邊天涌動的晚霞,有時像一爐煉鋼的火花,四處飛濺;有時又像母親揮動著玫瑰色的紗巾,在山岡遙遙地召喚。當我迎著落日行走時,常被它晃得睜不開眼;當我背著落日行走時,夕陽仿佛是架在肩頭的探照燈,照得腳下金光燦燦,把長長的影子也鑲上了金邊。這時,走進綠化帶,夕陽中總能看見各色鳥兒,在樹林間飛起落下,常見的有有著漂亮羽冠的戴勝鳥,還有就是相貌平平的麻雀了。此時就有著一種遠古的情調,“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夏日的中午,馬路上浮塵四起,熱浪滾滾,而這里卻濃蔭蔽日,一片清涼,陣陣清香。綠化帶的中間有一條青磚鑲邊的小路,小路兩邊樹枝交錯,樹葉繁密,偶爾從樹葉間灑下的一兩點陽光,像清溪上閃爍的金光。走在小路上,恍惚間,你會覺得是在故鄉的清溪里游泳。小路邊有幾處錯雜安放的石頭,大小不一,形狀各異,有上尖下粗椎體狀的,有扁平寬大的,有幾乎方方正正的,也猶如故鄉小溪的模樣。坐在這樣的石頭上,就自然覺得猶如坐在故鄉的小溪邊,煦暖而又清涼。早年間在田間勞作一上午后,在溪邊樹下納涼休息的氣氛、心境,一下子又回到了眼前,讓我覺得似夢非夢,似醒非醒。原來故鄉并不遙遠,故鄉也跟著我來到了這陌生的城市,我的心一下子松弛下來,柔軟的,如躺在故鄉的搖籃。這時,我還會嗅到樹木的清香,香樟,綿香悠長;冬青,脆而甜香;雪松、櫸樹,暗香清涼。還有各種草的熏香,混合在一起,凝成一種鄉間女子特有的體香。就這樣靜靜地坐著,閉目、小憩、遐想,或者抽支煙,看煙霧裊裊與樹枝纏綿。
喜歡江南煙雨霏霏的日子,不是為了欣賞“春水碧雨天,畫船聽雨眠”,那是有閑、有錢人的閑適與瀟灑,而是為了在細雨中走一走青磚鋪地的小道。在綠化帶邊靠近馬路非機動車道一側,有一條高出馬路的小路,都是用青灰色的磚或砌或鋪而筑成的。樹蔭下,細雨中,青灰色的磚,有的干燥,有的濕潤,色澤深深淺淺,青的讓你想到盛唐的驛道,灰的讓你想到秦漢的滄桑。被細雨洗過的樹葉如一片片碧玉在空中搖曳,風過處,發出一陣陣佩玉環鳴。走在這樣的磚道上,仿佛走在古人的詩句上,“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秋天里,為了那青磚鋪成的小道,我每每要起個大早。那時,保潔員剛剛開始清掃。青磚小道上,保潔員用大掃帚掃去落葉,磚面的小道上會留下掃帚的清晰痕跡,我之所以起個大早,就是想趕在行人前面,靜靜地欣賞小道上掃帚留下的道道清新的紋路。濃妝淡抹、深深淺淺、鐵畫銀鉤,猶如米芾的書法、李苦禪的寫意。有時,會跑到保潔員的前面,聽一聽腳下落葉的絮語;有時,會請求保潔員借用一下掃帚,自己動手打掃一段。保潔員先是莫名其妙,進而,對我微笑。我甜甜蜜蜜地掃著,歡天喜地地掃著,猶如打掃久違的家鄉的庭院。院子打掃干凈了,太陽出來了,一切都是那樣清新、整潔,也仿佛打掃出了一個干干凈凈的自己。
走在兩邊樹木交錯蔽空的小道中央,忽然想起南京的法國梧桐樹來。梧桐樹并不是法國的,因為最早栽種在法租界,而宋美齡卻喜歡,民國總統府在南京時,蔣公就修了梧桐道,梧桐樹也就被稱為法國梧桐了。開始是兩車道,梧桐樹高大的枝干可在空中交錯,甚是美觀,后來又擴展成4車道,主干道兩邊各擴一道,供行人和非機動車行走。當年,騎著自行車在梧桐枝葉蔽空的路上慢行,滿眼綠色,渾身清爽。如今,南京的梧桐樹早已砍伐殆盡,據說還發生了保衛梧桐樹的請愿之事,不能不讓人遺憾。
這個世界時常是相異相悖的,而有了這個綠化帶,它就成了我人生的去處和心儀之地了。如同一個農人終于認定深山中的一棵枯枝老樹,它不是一棵普通的樹,而是一棵神樹。我雖然不能完全理解“種好常州幸福樹”的內涵,但我愿天天走過我的“分水嶺”,在紅塵中享受那一灣清流。
五月榴花紅勝火
五月的清晨,空氣濕潤而清新,太陽明亮而溫馨,涼涼的風抹去我殘留的睡意,暖暖的陽光讓我清醒而振奮。走在鵝卵石鋪就的蜿蜒的小路上,一棵嫵媚的石榴樹將我的目光牢牢“摟住”,猶如一位青春少女,翠綠深紅、婀娜多姿、芳香四溢,閃爍著嫵媚而溫馨的光輝。
紅綢小扇的花瓣,金絲銀線的蕊,紅葫蘆似的花柄,花蕊緊簇相擁,古銅色的花枝舉著花柄,舉著半開的花心,朵朵花蕾猶如一雙雙嬰兒粉紅的小手,它們被堅韌的手臂托舉,托舉在暖暖的陽光下,托舉在清新的晨風中,小鳥啾啾,遠處的教學樓也傳來朗朗的讀書聲。
兒時的記憶中,我對石榴花充滿恐懼。
一天傍晚放學回家,走進堂屋的西間臥室,發現靠近床邊的墻上新帖了一幅畫。一個丑陋無比、身材魁梧的漢子,頭上戴著一朵花,手里拿著一把刀,滿臉兇光,殺氣騰騰地向畫外奔來。灰黑的畫面中,有兩點醒目的紅色,還帶著血腥味,一處是刀刃,一處是花朵。我嚇得拔腿就向門外跑,母親拉著我說,別怕,血是你爸爸剛涂上的雞血,涂了雞血的刀刃和花朵才有靈性,才能保護你不會生病。
可是,到了晚上,說什么我也不敢在那張床上睡覺。母親撫著我的頭說,那個漢子叫鐘馗,是專門打鬼的;那朵花是石榴花,石榴花的花神是鐘馗。鐘馗生前性情十分暴烈、正直,死后發誓要除盡天下妖魔鬼怪。說著,母親遞給我一支石榴花,讓我放在枕頭邊,說這樣有了花神鐘馗的保護,夜里再不會害怕妖魔鬼怪,也不會哭鬧,更不會生病吃藥打針了。就這樣在母親的懷里,在石榴花邊,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如今,母親已經去世多年,再也不會有人在我枕邊放上一支石榴花。母親那托舉我小手的手臂也消失在風里。
“乘槎使者海西來,移得珊瑚漢苑栽。只待綠蔭芳樹合,蕊珠如火一時開。”元代馬祖常的詩句道出了石榴的來源,描寫了石榴花的優美,更寫出了石榴的品格——不與桃李爭春色,萬綠叢中點點紅,在偉岸的心胸中彰顯自己的品格,生命里沒有冷酷、寂寞、消沉,有的是奔放、熾熱、紅火。
石榴樹的枝干似梅枝奇崛,葉片卻如柳葉眉般清新。石榴花有單瓣,也有重瓣的,花色有大紅、緋紅,也有黃白、紅白相間的。五月里,她的熱情染紅腮暈,卻用柔媚點綴嬌蕊,用鐵枝銅干托住花蕾,用風骨凝成夏心。到了秋天,又是一番景象:朱唇啟皓齒,神韻妝秋魂。石榴花從四月開始萌動、含苞,五月綻放,直到立秋,絡繹不絕。
“朵朵如霞明照眼,晚涼相對更相宜。”“一朵佳人玉釵上,只疑燒卻翠云鬟。”不論是文人雅士,還是碧玉淑女,都喜歡這青春之花。我想,這大概就是因為石榴獨有的特性。她取梅柳之精粹,融夏秋之靈魂,集母愛于一身,承團結多子之傳統,宜室宜家,溫良謙恭。
石榴花果并麗、火紅可愛、甘甜可口,千百年來還被視為繁榮、昌盛、和睦、團結、吉慶、團圓的象征。“花如烈火斗驕陽,子若明珠落玉盤。”正是對石榴的真實寫照。
然而,更讓人感到驕傲的是,這種凝聚著傳統文化精華的果樹,是通過絲綢之路遠道而來的。
《博物志》記載:“漢張騫出使西域,得涂林安石國榴種以歸,故名安石榴。”《齊民要術》云:“凡植榴者須安僵石枯骨于根下,即花實繁茂。則安石之名義或取此也。”原來,只有強大的國家、開放的胸懷、進取的精神,才能更多地造福于人類,造福于后代。
石榴花如五月的風鈴,敲擊出五月的韻律、散發出五月的芳香、凝聚著五月的激情。“一帶一路”“金磚國家”,如今,新時代的旋律比絲綢之路更加鏗鏘,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夢想如五月榴火綻放。
感謝小路邊的石榴樹,也讓我找到了自己的初心:正直,熱情,團結,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