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布貿絲
——談章學鋒的《秦商史話》

柏 峰

章學鋒是我二十多年前的學生，說是學生卻未曾給他上過課，但確實是學生。師生關系，在人的印象里類似于魯迅先生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或者在《藤野先生》里所寫的壽老先生和藤野先生那樣，在課堂上誨人不倦地認真教書，從而教學相長。可是呢，我雖然一直從事教育工作，實際上并沒有在學校任教，而是從事教育教學研究——那還是在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中期，學鋒當時在一所大學讀書，非常勤奮又善于思考，而且他讀書與思考的問題顯然已經超出了其同時代大學生的水平，如果沒有很好的解答，這就使他常常陷入困苦的求索之中，也就是說，學鋒很早以前就有了“問題意識”。這時際，學鋒與我開始并持續了很久時間的通信聯系，在通信中我們探討一些文學或者學術上比較深入的問題。由于有這層交往，學鋒也就一直稱我為老師。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看來，我也逃不開這個痼疾，與學鋒的師生關系就這樣約定下來，并持續到今天。

上邊說過，學鋒很早就有“問題意識”，這確實是很好的學習和做學問的思維方式。“問題意識”是美國學者史華慈先生最早提出來的，其核心是“關切、議題、預設相互關聯”——這是他史學思想中一個關鍵性范疇。為此，史華慈研究我國古代思想史和現代思想史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其《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至今是我經常閱讀的經典之一。學鋒具備了這樣的思維方式，使他很快走上了“出乎人預料”的治學道路。

他走的確是“出乎人預料”的治學道路，沒有按照常規的治學路徑走，沒有選擇比較容易或者說已經成熟的大眾的選題去研究，而是選擇了一條十分“偏僻”的途徑去研究，這部厚重的30 多萬字的《秦商史話》就是明證。史話這種文體，歷來有之，簡單來講就是用比較通俗讀者喜聞樂見的文筆來介紹專門的歷史知識。該文體有兩個特點：一是嚴肅的治史態度，能夠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研究歷史過程、歷史現象以及歷史事件與人物，做出客觀真實的符合歷史真實的研究結論；二是文字的優美與通俗，舉重若輕地通過簡潔有力的筆墨來描繪出自己所要表達出的內容。這兩者必須結合起來，才能達到史話的文體要求。應該說，這種文體在我國古往今來就很發達。孔夫子“述而不作”，花費大量的功夫修訂魯國的歷史《春秋》，而經過他修訂的《春秋》幾乎是“不刊之論”，而且最大的特點是把自己的歷史觀點和歷史思想、歷史傾向灌注于文字的敘述之中。這樣的歷史敘述，對于當時專門的歷史學者來講似乎理解起來比較容易，可是，一般讀者往往不得要領。怎么辦？這時候，就出現了《公羊傳》《谷梁傳》和《左傳》這三部類似“史話”的著作來解釋《春秋》，從“義理”“思想”和偏重補充歷史事實諸方面來解釋《春秋》，這三部著作無不帶有“史話”的色彩。后來，“史話”沿著自己的藝術規律前進，這種文體逐漸變成了“演義”和“史話”。前者，例如，《三國演義》就是“史話”《三國志》的。不過，“演義”不僅僅是“闡釋”的性質了，為了擴大受眾面，在基本尊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歷史現象的基礎上，進行一些合理的擴張和典型化的歷史藝術描寫，清代褚人獲的《隋唐演義》就是比較好的“演義”讀物。“演義”的文體走向“草根”也就說走向民間，走向群體量大的讀者，通俗性比較強。后者“史話”則保持了原有的文體的純正品質，首先強調的是歷史的真實性，在此基礎上再進一步詮釋歷史事實，既保證了學術品位，又文筆輕松活潑、引人入勝，也很受讀者歡迎。

在上個世紀的五六十年代，著名歷史學家吳晗先生曾經主編過一套中國歷史小叢書，就是采取“史話”這種體裁，其內容以時間為主線，介紹歷代的更替和變化，把歷史前進的內部原因和外部因素，通過饒有趣味的一個個看起來偶然卻實際上是必然發生的歷史故事和歷史人物的描寫，告訴給讀者，讀來令人興趣盎然。可以說，我就是最先通過這套歷史小叢書，接觸和學習我國源遠流長的歷史。現在，學鋒為大家奉獻出研究秦人經商歷史的《秦商史話》，把枯燥的經濟現象、經濟往來和經濟人物以及社會影響，生花妙筆般娓娓敘述出來，至少引逗起來我的閱讀興趣，一口氣讀完了。讀完了，仍然覺得余音裊裊，思緒還沉浸在豐富多彩的漫長的秦人經商的歷史過程里：過去零星地了解到關中地區，特別是渭河中下游流域的秦商情況，現在，沿著學鋒的論述與描寫思路，慢慢地歸攏起來，而且這些材料甚至傳說，都被他編織在這部很好的著作里面了。由此可見，學鋒收集材料的廣泛與細致，僅僅在書籍附錄里，不完全地羅列出來他的參考書就令人眼花繚亂，就史書而言，就有26種之多，從《史記》到新近出版的《當代陜西大事輯要（1949—1990）》，均是他閱讀的范圍，而方志類圖書達34種、專著類36種，更讓人感動的是，他注重田野調查，親自尋覓秦商的遺跡，居然有61處——且不說讀過那么多的參考書籍，就后者而言，花費的時間與心血也令人肅然起敬。

人，要成就一件事情，不經過艱難曲折的追求過程，沒有持之以恒的堅強初心，是不可能獲取成功的，而且努力了有時候還不一定就能成功。但是，只要努力了、奮斗了，即使不會成功，卻也無憾，畢竟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前進的腳印。學鋒就有這樣的精神，這一點，令我感到高興！他的《秦商史話》，每一句話都要有明確的出處和來歷，不能不明不白，也不能虛構不能想當然，必須老老實實做案頭的資料工作和實地考察工作，也許，當看完幾百頁書籍或者跑上幾百公里路程考察完一處田野遺跡，而在自己的筆下僅僅就是幾句話的陳述而已，各種滋味，只有過來人才曉得！《秦商史話》全書分為六大部分：第一章初萌芽至最后一章再出發，時空跨度幾千年，從半坡交換、商鞅抑商、鹽鐵會議、絲綢之路、東市西市到市場經濟、“一帶一路”，林林總總，琳瑯滿目，學鋒把秦商的整個歷史與現實有機地結合起來，把歷史的縱向發展和橫向的歷史時空里的經商故事、歷史人物“互文”在一起，具有嚴肅的學術論述和令人入迷的文學描寫。例如，他在論述秦商區別于其他商人的地方是具有“儒商”的特點，學鋒論述道：“儒商，是秦商和其他兄弟省份商人最大的不同。陜西自古就是文化昌明之地，儒家的義理、心性思想，道家的法制思想以及釋家的善念思想，經千百年傳播早已在三秦大地上深得人心。到了明清時期，除儒道釋三教外，影響陜西人心性的是更加強調天理的關學……在這種文化意識熏陶下成長起來的秦商，他們并不以掙錢為經商的唯一目的，他們心胸中涌動更多的是通過在商業的打拼，來改變自己甚至家族的命運”——確實如此。渭河流域特別是關中平原是我國古代文明的發祥地之一。我們知道，孔夫子一生的志業是“克己復禮”，那么，這個“禮”是什么呢？這就是“周禮”，也就是陜西的先人西周時代的周公制定的“禮”，這個“禮”，依照孔夫子的話說“郁郁乎文哉”，幾乎達到了盡善盡美的地步。這個“禮”的核心就是全面提升人的文化素養，并能按照倫理道德要求規范自己的行為，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為了“復禮”，孔夫子提出了“仁”的儒家學說，企圖通過“仁”進而達到“復禮”的目的。在陜西，這種濃郁的傳統文化氛圍和人的價值學說，早就成為人們的心理結構因素了。特別是北宋大哲學家張載創立了帶有地域特色的新儒家學說——關學，經過明代大儒馮從吾等人的大力提倡一直繁衍到清代，都對陜西的思想文化產生巨大的影響。秦商之所以具有“儒商”的特點，就很能說明這種思想文化影響之深刻之普及。接著，學鋒講述了位置處于今四川省成都市春熙路附近四川省圖書館里的一座至今依然存在的“賁園書庫”故事。這座藏書30萬卷的“賁園書庫”就是陜西省渭南商人嚴雁峰修建的。他科舉考試落第之后，接手父輩經商成就斐然，卻十分關注文化事業，建成此樓，造福社會。還有，明清一直到民國時期，涇河流域的涇陽、三原等地，是天下聞名的物資流散地，主要經營毛皮生意和匯聚交流各地的物產，經商的人家很多。家業最大的當屬安吳堡的吳家，在年輕寡婦周瀅的經營下，蒸蒸日上，日進斗金。然而，難能可貴的是吳家講究孝道和詩禮傳家，著力培養子弟讀書以博取功名，現代大學者吳宓就是其中的代表。秦人經商的深層心理還是在于提升自己和家族的文化品位，這是秦商的核心經商意識。

另外，秦商還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在商業經濟過程里的“誠壹”品質。“誠壹”還是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里提出來的，指的是做生意一是要堅持發揮優勢，一心一意做好自己的商品，不斷提升商品質量，贏得廣大商戶的信任和贊譽。這是經商的根本所在。二是為人真誠，實實在在，不欺哄顧客。這兩者是秦商得以興旺發達的關鍵所在。學鋒在論述民國時期西安市的藥材生意時，他以五味十字東北口的藻露堂為例。藻露堂創建于明代晚期的天啟二年（1622），比北京的同仁堂還早了47年。這家藥店至今還在營業，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其原因是藻露堂依托秦巴山脈豐富的中草藥資源，他們選材地道、制作精細和療效顯著，得到患者的認可，成為西北家喻戶曉的老字號。在這里，他考察到秦腔的老戲《白先生看病》里有這樣的戲詞：“人丹寶丹無極丹，藻露堂的培坤丸”——戲劇藝術家的創作來源于現實生活，這句話由衷地稱譽藻露堂的藥品，應該不是空穴來風的廣告語，而是社會生活真實的反映。這種“誠壹”的品質，對保障商品安全流通的鏢局來說，尤其重要。秦商之所以能縱橫天下，無論城鄉均能營運，一個重要的條件就是有鏢局安全承運貨物。學鋒鉤玄提要，考證出當時西安在1901年開設的永慶鏢局，民國初年苗三成開設的宏泰鏢局等等，這些鏢局對從業人員都有非常嚴格的要求和紀律規定，任何人不得破例。正是這些商業貿易的各種制約因素共同促進，使得秦商從歷史深處走來并能持續生意興隆。

當然，秦商的發展，還與秦商與其他兄弟商幫互利互生有極大的關系。比如，秦商與山西的晉商和安徽的徽商以及其他地域的商幫都建立起很好的商業關系，特別與晉商更是休戚與共，這在學鋒關于山陜會館章節里有很好的介紹。著名歷史學家何炳棣先生的《中國會館史論》，對我國會館的興起、作用以及式微，都有很好的闡述，而談到山陜會館，更是濃墨重彩地予以打量和論述，對人很有啟迪。

《秦商史話》出版后，很受讀者的歡迎，我也是愛不釋手。其原因是，過去讀《史記》，很少認真讀《貨殖列傳》，其實，這是非常精辟的商業經濟論，其中的“禮生於有而廢於無”道破了人首先要解決吃飯穿衣等問題，只有解決了這些問題才能談到學習文化知識，才能講究“禮儀”，這確實是睿智之說。而經商就是解決這些問題的重要社會事業，其推動力在于“利”也就是“利潤”，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就揭示出“抱布貿絲”這個規律。說到秦商，云：“關中之地，於天下三分之一，而人眾不過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秦人經商的才能與謀略也是雄甲天下的。特別是當下我國的“一帶一路”戰略構想，陜西居于新“絲綢之路”的重要位置和交通樞紐，重視和研究秦商歷史，從中借鑒寶貴的經驗，是十分有益的事情，也是切近現實的好課題。學鋒能選擇這個“偏僻”而又具有生機的歷史研究課題寫出這樣一本著作，不但獨具學術慧眼，也充分展示了他的文學敘述才華，自有其價值和意義。

參考文獻：

[1]章學鋒.秦商史話[M].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17.

[2]趙珍.五味什字[N].西安晚報,2013-6-30.

[3](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