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億
我寧愿相信媽媽去了外星
2000年,8歲的我成為姐姐。
我媽媽是一位漂亮的芭蕾舞演員,爸爸是小有名氣的室內裝潢設計師。看著粉團一樣的小弟弟果果,我特別開心,暗暗決定自己一定要當個世上最好的姐姐。
兩年后,快樂的家庭氛圍就被一連串的災難打破了。先是醫生發現果果患有先天性糖尿病,需要終身注射胰島素,沒有根治的藥物,目前的醫療技術也沒有治愈的可能性。
還沒結束,接下來,果果又被診斷為自閉癥。這個被稱為“星星的孩子”,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無法與人正?;印?/p>
照顧弟弟的勞累與壓力,讓媽媽不堪重負。經濟的壓力,也將我們這個原本小康富裕的家庭漸漸拖垮。我記得在一個平常的早晨,媽媽給果果喂好奶、將我送到學校之后,就不辭而別,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爸爸說:“媽媽是去旅游了,要很久以后才會回來。”多嘴的同學告訴我,媽媽到別的城市去跟別人結婚了。
爸爸整天忙著工作,忙著照顧我和弟弟,還樂呵呵的。他辭掉了全職的高薪工作,開始在家里做兼職的設計師。他經常帶著弟弟去裝修的工地,被人戲稱為“奶爸設計師”。
在我的心里,爸爸是個幽默大王,無論遇到什么事兒,都樂觀豁達。爸爸對我這個目光奇怪、動作凌亂的弟弟總是笑瞇瞇的,他常跟我說:“果果不是生病了,而是太可愛了,可愛到造物主忍不住咬了他一口。”
爸爸邊說邊抱著果果,笑著做個“咬一口”的動作,我總忍不住會笑出來。果果卻表情冷漠,對別人的愛從未有任何回應。
極度思念媽媽的時候,我會問爸爸:“媽媽到底什么時候回來?”
爸爸繼續幽默道:“她或許去外星了,她要穿越幾億光年的距離,說不定會遇到黑洞……”
看著爸爸黑洞一樣的眼神,我知道爸爸比我更痛苦。然而我卻寧可拒絕相信親戚朋友們的實話,而愿意相信爸爸的謊言,并將爸爸的承諾寫進日記:無論發生什么事,我時刻都在你們的身邊。
白雪公主后媽的毒蘋果
爸爸常說果果是“最可愛的”,我卻絲毫感受不到這一點。爸爸每天要給弟弟測6次血糖,注射3次胰島素,并且嚴格地控制弟弟的飲食作息。這些還算是小事,最要命的是保護弟弟的安全。從會走路開始,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弟弟經常不知死活地沖向每個障礙物和危險品,摔得鼻青臉腫。
為此,爸爸一整天就要在弟弟前面保護著,一邊跑一邊踢開可能會擋著他的障礙物,直到弟弟筋疲力盡,倒地就睡。大汗淋漓的爸爸才能將他抱到床上,然后氣喘吁吁地對我說:“你弟弟訓練我健身減肥??!”
爸爸忙碌的時候,陪跑的任務就交給了我。稍不留神,弟弟就會惹禍。有一天在小區,為了救弟弟,我險些被一輛車碾到。當我抱著弟弟回家時,心里充滿了委屈和憤恨:“如果不是煩人的弟弟,媽媽就不會離開我們;爸爸的白胡子就不會越來越多……可這么多的付出和愛,弟弟竟一無所知!毫不感恩!”
我憤怒地將弟弟丟到床上,歇斯底里地沖他喊:“你根本就是一個壞東西,你是白雪公主后媽的毒蘋果!是給人帶來麻煩和難堪的壞果子!”
聞聲而來的爸爸,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巴,將我攔腰抱走,鎖在房間里“關禁閉”,讓我好好反省。我不想開燈,在黑暗中憤怒地咆哮著,我覺得一切的過錯都是因為這個生病的弟弟。
在憤怒與絕望中,惡毒的想法從我腦中蹦出來:“下次,如果再發生什么事,那就讓他去送死好了?!?/p>
我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僅過了幾秒,便感到內心有幾絲內疚。難道,這么邪惡的想法真的是我的真實想法嗎?我內心深處真的希望弟弟消失嗎?情緒發泄到這種程度,我沉默了,疲倦感席卷而來。
沒多久,爸爸打開門來到我的房間。他什么都沒說,也沒有開燈,就這么陪著我坐在黑暗中的地板上。我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我們就這樣坐了很長很長時間。然后,爸爸帶我來到弟弟的臥室。
果果正在睡覺,安詳的面孔宛若天使。爸爸一邊收拾剛剛使用過的胰島素、試紙和針頭,一邊低聲說:“這些年,你看到的我都很堅強。那么,我可以把你當作朋友,跟你講講我的不堪和軟弱嗎?”
爸爸壓低聲音說:“你看這胰島素,只要多注射一些,你弟弟就會休克而死……你知道嗎?這種可怕的念頭,我也有過。自殺、離家出走、將果果送到福利院……逃避痛苦的方法有千千萬萬……”
我沒想到爸爸會跟我講這些,心劇烈地跳動著,感覺良心的利刃似乎在刺入體內,剖開了自己的靈魂。
“然而,我不能這么做。孩子,我們都有良心,良心會告訴我們孰是孰非,良心會教導我們尊重生命。弟弟也許此生都無法知道我們為他做了什么,但是我們的靈魂一定明白。為什么不把弟弟看成是對我們生命的祝福呢?最美的祝福都會偽裝為苦難……”
我的眼淚涌了出來,我從未想到爸爸竟如此痛苦,然而又如此堅強??吹降艿茉谒瘔糁泻粑鶆?,我為自己之前想“任他死去”的念頭倍感羞愧。
爸爸說:“從明天起,我要教你給果果打針了。果果的生命,也是我的生命。我可以用性命相托,是因為信任?!?/p>
看著爸爸充滿信任的目光,我點點頭。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必須跟爸爸同舟共濟。
來自星星的微笑
大概是從那天開始,我真正長大了。
我懂得接納弟弟,學著分擔家務,拼命用功讀書??吹轿业某砷L,爸爸更加有信心了。他帶著弟弟四處求醫,接受專業治療。我也看到果果一點一滴的改變。
一天,果果竟然喊了一聲:“姐姐!”
這個詞,我已經教了幾萬遍,但果果從未開口過。我被這個巨大的改變驚得淚水奔涌!爸爸說得對,弟弟的大腦或許有殘缺,但靈魂和情感卻是完整的。讀中學之后,我對心理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看了許多這方面的電影。
弟弟的情況大為好轉,他綻放出繪畫方面的驚人天賦,還辦了個人畫展。然而,他偶爾還會爆發性“奔跑”。一次,他不能自控地沖出家門,在小區里發瘋一般拼命跑,想讓自己安靜下來。他長得很壯,人高馬大,我不能像從前那樣用體力來鉗制他。所以,我會跑到他身邊,沖他大吼:“跟著我跑!”
我沖進電梯里,按住開門按鈕。弟弟奔來的時候,我連忙按了關門按鈕,頓時,電梯的兩扇門將弟弟緊緊擠壓了一下。好奇妙!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擁抱”,弟弟瞬間平靜了很多。然后他退出去,再沖進來,一次、兩次、三次……我用電梯門“擁抱”了弟弟無數次,直到他完全平靜,乖乖跟我走回家。
高考之后,我如愿以償地進入心理學專業學習。在老師的幫助下,我做了一個“擠壓機”送給弟弟。擠壓機的原理,跟電梯門一樣。當擠壓機出現在弟弟面前的時候,他迫不及待地鉆進去“享受”擠壓,讓自己處于“四面被包圍”的安全感之中。
弟弟高興地說:“我可以讀普通學校了!因為這個會讓我平靜下來!”
我的淚水又一次奔涌而出,再次感慨爸爸說得對,弟弟是上天送給我們生命的一個禮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