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準扶貧對西南民族關系的影響研究
——以貴州L縣為例

李 平

（貴州民族大學法學院，貴陽 550025）

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強調：要把扶貧攻堅抓緊抓準抓到位，堅持精準扶貧，倒排工期，算好明細賬，決不讓一個少數民族、一個地區掉隊。在其主動或被動脫貧過程中，民族關系是否會發生一些變化，又發生了哪些變化？不同主體在實施精準扶貧的過程中，應當注意到那些問題，以避免加重民族關系的潛在風險，發揮好主流影響、傳遞好正能量，使得精準扶貧能夠真正落地生根，得到廣大人民群眾尤其是少數民族同胞的真心擁護。

李維漢[1]（1982）認為，我國歷史上的民族關系是對抗性的社會里的民族關系，歷史上各民族之間的政治、經濟、文化的聯系，不是和諧地開展，而是往往伴隨著民族沖突和民族壓迫，或者就是通過民族沖突和民族壓迫來實現的。故不同的朝代在制定少數民族政策方面有意或無意避免這種對抗，力求穩定對民族地區的統治。高旗[2]（1998）認為，漢朝對西南民族地區“羈縻”政策，在保留各少數民族內部的政治、經濟、社會結構不變的前提下，維護了封建王朝形式上的統一，實際上是封建中央民族政策的具體體現。谷躍娟[3]（2008）認為，魏晉南北朝時期蜀漢政權與大姓、夷帥的利益平衡和夷漢關系緩和是主基調，兩晉時期，內地王朝錯誤的民族政策又破壞了蜀漢所構建的政治平衡，南北朝中原地區的政治分裂，致使內地政治勢力在西南地區極度萎縮甚至消失，不再成為主導。胡振[4]（2017）認為，宋代民族關系呈現出一種積極向上的發展趨勢，偶有反復；民族政策呈現由緊到松、愈發重視的變化過程。宋王朝實行羈縻政策的大背景下，西南邊疆得到了持續開發，各民族的生活方式與風俗習慣也有了較大程度的接近。韋應學[5]（1998）認為，明代中央政府在西南地區實行大規模軍屯，提高了西南地區社會生產力水平，導致了改土歸流的出現，鞏固和加強了明王朝對西南地區的統治。蔣立松[6]（2005）認為，漢代至清朝總體而言，西南的華夏邊緣地位一直沒有改變，不過隨著歷史的進程也逐漸顯現出了從邊緣向中心過渡的特點和趨向，尤其是近代以來列強的侵略，特別是全面抗戰后西南作為大后方，一度從中國的邊緣地位跳躍式地成為了中國的中心。

綜上所述，歷代中央王朝從把西南地區的少數民族“非我族類”以夷制夷的羈縻政策，到土官土司制度的轉變，再到改土歸流，不斷加強中央集權，對西南地區施加影響，發展到新中國“民族區域自治”等國家政策，也是西南民族關系與中央政權之間、民族關系之間不斷統一、整合的歷史過程。

貴州省L縣位于黔中腹地，總面積1 521平方公里。2014年底，全縣共有貧困村74個，貧困鄉（鎮）6個，建檔立卡貧困戶9 870戶34 027人，占全縣總人口的15.02%，以農村總人口19.2 888萬人計算，貧困發生率為17.64%，其中一般貧困戶6 322戶24 857人，占貧困人口73.05%；低保貧困戶3 241戶8 755人，占貧困人口25.73%；五保貧困戶307戶415人，占貧困人口1.22%。從總體情況來看，貧困村相對較多，貧困程度較深，貧困人口分布廣，貧困人口結構、致貧原因較為復雜，是典型的滇桂黔石漠化集中連片地區貧困縣。

2012年，全縣總人口為224 266人。少數民族91 754人，占全縣總人口的41%，其中，苗族人口4.7萬余人，布依族人口4.2萬余人，其他少數民族2 000余人。人口在萬人以上的漢族、布依族、苗族外，還有彝族、侗族、土家族、壯族、水族、瑤族、毛南族、回族、仡佬族、仫佬族、滿族、白族、黎族、蒙古族、藏族、傣族等共28個民族。苗族分布在全縣6個鄉鎮，聚居141個村寨，與漢族雜居161個村寨，與布依族雜居17個村寨，與布依族、漢族雜居77個村寨。布依族分布在全縣14個鄉（鎮），聚居133個村寨，與漢族雜居112個村寨，與苗族雜居17個村寨，與苗、漢族雜居77個村寨。

L縣以鄉鎮為單位共劃分了六個戰區，由縣級領導擔任指揮長，全面指導各自戰區的工作；鄉鎮書記為常務副指揮長，負責戰區的日常具體工作。2015年以來，在相繼下派188名小康駐村干部和“第一書記”的基礎上，從縣級各部門按照不低于在編干部總數二分之一的比例增派892名干部“全脫產”下沉到村組一線，與1 871名鎮村組干部組成2 763人的一線突擊隊，覆蓋所有行政村。同時，按照“分管職責與工作對口，部門職能與工作對口”的原則，由縣政府分管副縣長任組長、相關部門負責人任副組長，成立6個工作專班，對應資金保障、基礎設施、產業發展、就業幫扶、易地扶貧搬遷和政策落實等6個方面工作，列出工作清單，明確工作時限，將責任分解細化到各專班、各戰區，具體任務落實到各村突擊隊、各組攻堅班、各戶包保人，全覆蓋、全過程縱深開展各項工作。本文以貴州省L縣為研究對象，探析精準扶貧對民族關系的新影響。

一、西南民族關系概述

民族關系是指在一定主客觀條件下，不同民族之間的交往形式、內容及其歷史發展的總和[7]。

（一）西南民族地區范圍界定

西南民族地區就其地理位置而言，處于中國西南部的四川省、云南省、貴州省、重慶市、西藏自治區范圍之內，少數民族聚居或與漢民族雜居的地方，這里有著全國民族聚居的主要特點“大雜居、小聚居、交錯雜居”。西南是我國少數民族成分最多、人口最多的地區，全國56個民族幾乎都有成員在這里繁衍、生息，世居民族有苗、侗、藏、壯、仡佬、哈尼等30多個[8]。民族種類之多、密度之高在國內當是首屈一指的。

（二）該地區民族關系特點

費孝通先生在研究中華民族形成的歷史過程中，提出了著名的“多元一體”理論。從這個理論出發，漢民族與西南少數民族共同創造了當地豐富燦爛的文化，漢民族仍然在這個地區占據主導，是各民族的核心。在這個過程中，漢民族的文化成為與少數民族溝通的媒介，也吸引著西南少數民族不斷認同自己為中華民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一方面西南地區獨特的地理環境，山地和高原成為人類發展的巨大障礙，人們的遷移和交往受到了限制和約束，西南民族地區融入中華民族的進程表現得相對緩慢；另一方面，西南地區豐富的水系，為民族遷移、文化交流提供了天然的便利通道，形成了既封閉又開放的二重特點[9]。西南民族關系主要有分布上的大雜居與小聚居、政治上的多元一體性、社會發展的不平衡性、經濟上的互補性、文化上的多元交融性等5個方面的特點[10]。

當前，我國西南地區以民族區域自治為主，相繼推出的“西部大開發”“精準扶貧”等國家政策對該地區影響較為深遠。李曉斌指出，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對西南地區民族關系產生的作用有以下幾方面影響：積極方面，經濟的發展密切了內地與該地區的聯系、交流，民族分布格局漸趨合理、民族共同因素增加；消極方面，西南民族地區與漢族地區在經濟發展上差距的存在和擴大，影響了民族關系的健康發展，同時存在的問題有西南地區少數民族權益的保障，加上經濟體制的轉型與傳統民族文化的變遷與消失導致的經濟、文化問題向民族問題的轉化，從而影響民族關系。

二、精準扶貧對西南民族關系的主流影響

（1）精準扶貧強調精準施策、結對幫扶，實現發展的成果由各民族共享，進一步強化了民族溝通，為增強民族團結創造了必要條件。

L縣包括少數民族在內的貧困人口，由鄉鎮、縣部門機關干部包保、戶戶有人管，每月至少走訪一次，年初制訂產業發展項目，保障農用物資，確保春耕生產的順利進行；節日慰問貧困戶，由機關單位負責資金，甚至幫扶干部自掏腰包；幫扶人全程跟蹤貧困戶的身體健康狀況、子女就讀情況，確保貧困戶不會出現“小病拖、大病抗”及適齡子女輟學現象發生，干部與貧困戶普遍建立了較好的相互信任關系。

貴州的精準扶貧工作，在精準識別的基礎上，強調幫扶人與貧困戶一對一、一對二、一對三的幫扶，雖然方式較為粗放[11]，但基本上保證了每個貧困戶都有自己的幫扶人，由于幫扶人中有漢族也有少數民族，而貧困戶中同樣既有漢族也有少數民族，使得民族溝通、了解在幫扶工作中從“抽象化”概念領會到“具體化”問題研判、從“灌輸化”知識到“個體化”認知、從“紙面化”“碎片化”淺層次往來到“實際化”“整體化”深層次互動。

法律不保護躺在權利上睡覺的人，社會政策對其受惠對象亦是如此。貧困戶大多由于其文化素質不高、與基層政府信息不對稱等方面的原因，對于普惠性的政策難以觸及，形成事實的不公平。而幫扶人的加入，為貧困戶在爭取政策支持力度上增添了砝碼，各民族也真正能夠享受到國家政策的優惠，進一步消除了貧困人口事實上不平等的存在，增強了各民族對黨和國家的認同感，民族團結也能夠得以順利實現。

（2）精準扶貧注重對村容村貌等建設的投入，兌現人民對美好生活向往的奮斗目標，為探索村莊治理、民族區域自治的中國模式提供了物質基礎。

L縣先后投入20億人民幣進行基礎設施建設，修通貧困村的入村公路，連接竄寨竄戶路，打通斷頭路，有水泥路或公路直通到每戶家門口，普遍能夠享受到基礎設施改善所帶來的便利；每戶進行改廁、改櫥、改圈工程都能得到縣政府數量不等的工程補助，D村是以苗族為主的聚居村，在此之前沒有一處廁所，項目實施使得每家每戶都有了現代化的沖水衛生廁所；在此基礎上，村容村貌有了質的變化，以往柴草亂堆亂放的現象大為減少，村民自覺維護村莊的公共環境衛生，并在自家院壩種植葡萄、石榴等可食可觀賞的綠色植物，發展“庭院經濟”。

在精準扶貧實施過程中，貴州先后出臺“四在農家·美麗鄉村”基礎設施建設六項行動計劃、實施改善農村環境“10+N”工程，并涌現出了L縣“七改三治兩提高”的扶貧典型，各民族受益于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務產品如基礎設施增加、道路交通的便利、村莊環境改善等，增強了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進一步向往。

從政策制定的背景來看，六項行動計劃是在溯源于遵義市余慶縣、總結遵義14個縣市“四在農家”成功經驗的基礎上而制定出來的，10+N工程則是結合了貴州全力發展“大數據、云計算”的“后發趕超、沖出經濟洼地”的省情，“七改三治兩提高”是作為2017年退出貧困縣之一的貴州L縣在扶貧攻堅的決勝階段自我加壓、奮力趕超的結果；從軟硬件建設的角度來看，六項行動計劃僅關注的是基礎設施建設，10+N工程更加注重對民族文化、傳統村落的保護，“七改三治兩提高”將扶貧提升到村莊治理的高度，貴州在扶貧工作中不斷深化認識，探索著民族區域自治的先進經驗。

（3）精準扶貧以群眾滿意度為重要脫貧指標的制度設計，將民族夢蘊含到中國夢之中，有效避免社會對政策的誤讀，防止新的民族矛盾產生。

以L縣D村為例，該村對貧困戶實行動態管理，但通過嚴格的評價程序，不輕易進入與退出。幫扶工作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從開始致力于幫助提高貧困戶的經濟發展能力，到關注幫扶貧困邊緣戶、脫貧返貧戶，再側重于全村所有農戶的普遍獲得感。以往只走訪貧困戶的做法被指揮長批評，把貧困戶周圍的農戶也要走訪到，了解農戶對鄉村發展的真實想法及自身困難，正確認識普通農戶對政府大力幫扶貧困戶的看法。D村幫扶機關干部在對外引進社會幫扶力量時，也格外注意到這一點。D村小學的45名學前班、一、二年級學生獲得社會愛心人士物資捐贈時，由于幫扶干部提前介入，沒有貧困戶與普通農戶的區分，更沒有漢族學生與苗族學生的分別，都獲得了相同款式的過冬衣物、相同型號的學習用具，讓學生感到溫暖的同時，也獲得了學生家長一致擁護。

精準扶貧的脫貧指標，不僅僅測試貧困戶對扶貧工作的滿意度，而且以非貧困戶的滿意度為考量標準，這就有效地制止了地方政府盲目盡快脫貧而放任甚至縱容貧困戶侵占公共資源，置非貧困戶于不顧。但在整個民族村、民族地區，可能會發生為了少數人的利益，人為操控滿意度，出現貧困戶輪流坐莊、全村落利益均占等政策誤讀。

以L縣為代表的貴州精準扶貧工作，對群眾滿意度引入第三方結合脫貧前后村寨環境對比進行測評，使更多的人看到，扶貧工作不是只針對某一個民族，而是針對各民族全體貧困人口的幫扶，不分民族，只管貧困，有效地防止了因此而產生新的民族矛盾。

三、精準扶貧對西南民族關系的潛在影響

（一）歧視心理的影響

由于受到封建殘余等思想的影響，不同民族間的心理歧視在短期內不會被消除，且在一定范圍內隨著精準扶貧的深入開展，民族溝通交流不斷加強，幫扶人不斷對貧困戶的民族習慣產生新的認識，有可能將貧困戶的致貧原因歸結到民族習慣上，如該地區普遍存在的民族早婚制、少數民族節日多而且長，如四月八、六月六、端節，喜歡遛鳥、斗牛、斗雞等賭博項目影響勞作生產時間。

幫扶人將這些社會現象作為本質進行分析，就有可能從糾正不良的生活習慣發展到反對其民族習慣上來，這對民族關系將帶來一定風險。比如，L縣張貼的“扶貧不是養懶漢”“爭當貧困戶，嚇跑兒媳婦”甚至是“爭當貧困戶可恥”的宣傳標語，少數民族聚居的邊遠山寨出現的比率更高，這與廣大干部認為少數民族“受教育程度低、內生動力不強”等原因是分不開的，調研中L縣W鎮的有關領導就認為，P村的少數民族群眾喜歡飲酒，有的貧困戶扶貧物質剛領到手就被換來打酒喝，有的是一天三醉，即使是貴州省出臺公務接待不許飲酒的禁令后，為了搞好該村的工作，鎮干部也得利用周末時間與該村村民喝酒，否則工作難以開展。

L縣規定幫扶干部走訪貧困戶每月一次，2017年4月變成了每月兩次，到了2017年12月則為每周一次即每月四次，過于頻繁的社會互動，使得兩者之間的社會距離不斷縮小，對幫扶的態度由接受模式漸漸轉變為排斥模式，無論是漢族為主的干部還是少數民族為主的貧困戶，與個體進行互動的印象有可能會投射到整個群體中去，不可避免產生民族偏見，隨著精準扶貧的不斷深入，尤其是工作任務不斷加碼、扶貧指標不斷細化，民族歧視在一定范圍內會持續存在。

（二）民族文化的流失

精準扶貧“六個一批”的“移民搬遷安置一批”，在實施過程中對民族關系的沖擊較大，因為安土重遷是傳統中國人的習慣，L縣當地民諺“發財離不開老屋基”也表明了祖屋祖產在民眾中的重要地位。雖然搬遷地大部分位于城鎮區域或其周邊，比起故土生活更加便利、經濟收入也非常高，但存在不少村民簽訂了搬遷協議后又反悔的，除了出于對搬遷地不適應的恐慌，當然還存在著與本民族村寨“文化斷根”的隱憂。

在進行各項基礎設施的建設中，難免地方政府因為功利主義的影響會對古村落、民族建筑造成不同程度的破壞，加上本民族享受到現代設施設備帶來的生活便利，可能會放棄對傳統民族習慣的堅守，盲目發展旅游使得民族習慣商業化而丟掉其原有本質，進一步喪失其傳承的意義。同時，村居環境整治中的房屋改造等需要在村民投入一定勞力與資金的基礎上，才能獲得政府的資金獎補，為了獲取相應的政策支持，村民甚至是貧困戶不惜舉債進行基礎設施建設，“村容村貌風風光光、百姓荷包輕飄郎當”，勢必加劇不同民族成員的逐利傾向。

P村苗族同胞有著歷史悠久的養牛傳統，幾乎家家養牛，現在即使年輕人外出打工也要把家養之牛寄養于親戚鄰居之家，斗牛是苗族過節保留的娛樂項目。老年人更是以有牛為榮，由于干不動較重的體力活，養上一頭大牯牛，既能表明自己還對整個家庭做出經濟貢獻，不用去住“棄老洞”，在自己過世后，此牛便是上好的祭品，殺掉后可以招待吊唁自己的客人，大大減輕后輩的經濟負擔。在發展項目過程中，養牛則不是好項目，牛的成長周期長、繁殖率低、見效慢，L縣養殖收入的標準是家畜殺掉或賣掉才能計入，相較之下養雞、養豬更具有見效快的優勢；加上購買仔牛的價格遠高于雞苗、仔豬，有限的項目資金對貧困戶不能全部實現覆蓋，政府只能選擇養雞與養豬作為脫貧規劃，這與包括P村在內的絕大多數苗族聚居村的貧困戶熱切的養牛愿望不能實現有效契合，而L縣另外一個苗族為主的D村，意外獲得縣領導支持而獲得了流動養牛項目，更加劇了其他苗族村寨貧困戶的失落感。

民族傳統固然有優秀與糟粕之分，但基于扶貧工作任務重、時間緊的壓力，政府也只能進行有選擇忽視，優秀的民族傳統所起到的民族凝聚作用不斷減弱，勢必會遭到少數民族同胞不同程度的抵抗。雖然從長期來看民族傳統不斷趨向同一，有利于社會的平衡發展，但西南民族關系的文化多元化、經濟互補性等特性也將不斷衰弱。

（三）精英俘獲的沖擊

從制度設計上看，精準扶貧仍然沒有能夠完全杜絕鄉村精英對扶貧資源的俘獲，鄉村干部等內部精英在精準識別、民主評議、政策擬定乃至脫貧評價中都占據著重要的地位，他們免不了“利己主義”“優親厚友”的俗套，在貧困戶識別上摻雜個人情感因素，在政策擬定上優先考慮自己拿手的項目作為整個村的支柱項目，雖然沒有政策支持、幫扶資源的援助，但他們的獲利指數可以遠遠超過貧困戶；而一些外來公司、農業投資者外部精英仍然能夠打好扶貧這張牌，借用項目扶持、招商引資等優惠政策，利用地方政府急于脫貧做大“經濟蛋糕”的迫切心理，自覺或不自覺拿走原本屬于貧困戶的“奶酪”，引發村民對精準扶貧的反感甚至是對抗，給貧困地區的民族關系帶來一定沖擊，特別是對民族關系復雜村寨沖擊更為激烈。

在精準扶貧基礎設施建設、扶貧項目實施過程中，村組干部仍有參與的機會，當然具有承包基建工程的優勢地位及項目選擇的優先權。P村90%以上的基礎設施建設由村組干部親自承包或者通過其承包給外來的工程隊或匠人，這些項目都有扶貧政策的配套資金，做完工程通過政府驗收才能得到資金。在工程材料價格全縣都統一的前提下，為了趕工以實現利益最大化，承包方盡量抬高工人參與工程施工的工資，P村報賬清單工人工資占比普遍為50%～60%，個別甚至達到70%，遠高于L縣人工費控制在36%以內的要求；D村實施的滾動養牛項目，項目之內的30頭牛全部養在養牛場，作為村主任的大戶擁有養牛的技術，是養牛場的擁有者。但這30頭牛的所有權歸全村89戶貧困戶所有，貧困戶每年投入每頭牛的資金為500元，如果不愿投入或者沒有資金，則養牛場連續三年每年給貧困戶1 500元，所有權轉給另外的貧困戶；如果牛死亡，則貧困戶停止分紅。在這當中，由于所有的貧困戶對遠離自家養牛場中的牛沒有多少感情，均不愿意出飼料錢，只愿意拿分紅的線，也就是一戶可以拿到4 500元；三輪之后，所有的貧困戶都已輪轉完畢，作為養牛場主的村主任給每頭牛投入13 500元，便獲得了牛的所有權，這比市場中購買要便宜得多，且9年的時間，所養之牛繁殖的小牛不屬于貧困戶所有，這對村主任來說收入不小，無論怎樣村主任這類鄉村精英又做了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這種與村莊整體復興脫嵌，缺少村莊參與和監督的產業扶貧，從結構上為腐敗預留了缺乏社會約束的制度空間，并且形式主義、權錢合謀、弄虛作假、不負責任等官場作風，通過產業扶貧項目進村，使得喪失公平正義的運行機制轉移到農村，污染了村莊的社會文化環境，自上而下，自城市而農村，自官場而社會的“輸入”，從根本上是在摧毀原本還算“純潔”的農村社會[12]。少數民族村寨對于扶貧項目實施的失望，也有可能導致對漢族干部、外來公司企業、工程隊及匠人的不滿，給民族關系的融洽制造一定的阻力；同時，他們也容易看到本地鄉村精英、同村同族人員在幫扶貧困戶中逐利的一面，也會給本民族內部的和諧帶來一定的緊張。

四、小結與討論

精準扶貧在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實施的過程中，遇到與全國其他部分相同的問題，而且夾雜其特殊的歷史環境與民族文化，使得該地區又呈現出獨有的特殊性，如果政策的實施者不加區分，就很難解決民族關系的潛在風險。本文進行上述考察研究之后，認為需要解決以下3個問題，從而使精準扶貧助推西南民族關系向好的、持續的良性發展。

（一）發揮好當地民族在精準扶貧中的主體作用

不能認為只要支援了西部民族地區建設，建起大項目、拉動經濟發展，就實現了邊疆與內地的和諧互動，并以“援助者”自居，把民族社會當成一個不變的存在，當地民族有其“自由意志”。用環境、歷史來認知事物，會給當局者帶來某些“有把握”的感受，是內心穩定的來源，具有普遍的認識意義，社會的某些飛躍變化往往是“例外”造就的[13]。因此，在精準扶貧工作中，要重視少數民族建設家鄉主力軍的作用，積極發揮他們的主觀能動性，并應當看到民族傳統節日調節民族關系“潤滑劑”的作用。少數民族的節日不僅僅是維系他們生產生活的重要紐帶。在生產力不發達的年代，高寒民族靠采集蔬菜、水果等植物難以供給他們生存所需要的熱量，憑打獵也難以提供穩定的肉制品，屠宰家畜較為方便但易腐爛且保存技術落后，民族節日便發揮了其重要作用，輪流屠宰、全寨村民集中到一家，一天全部食用完畢，既保障了熱量的攝入，又沒有造成食物的浪費。隨著科技的日益進步，上述功能有所減弱，但作為文化的符號應當繼續得以保存，也是當地發展旅游吸引外地來客的經濟增長點之一。

（二）處理好經濟發展與保護好民族傳統的關系

要從中國的國情出發，解決好民族間經濟利益上的矛盾，減少因經濟利益導致的民族摩擦和不滿情緒，首先是要花大力氣幫助少數民族在保存自身優秀文化傳統的同時，大力發展經濟；其次是在各級黨政領導中克服各種民族偏見的錯誤認識，才能使西南民族關系向著健康的方向發展[7]。

精準扶貧的主要目的仍然是發展經濟，提高當地少數民族的生活水平，在進行相關基礎設施建設中應當吸收民族元素，并要結合其民族習慣配置相應的活動場所，尊重他們的意愿，給予他們選擇的空間，對于生活在貧困地區甚至是災害地區仍不愿意搬遷的民族村寨，允許他們以傳統方式生活；對于自愿搬遷的，一方面鼓勵他們到搬遷地先行試住，幫助他們務工就業，建立起對搬遷者長期關注的機制，爭取搬遷者的信任，幫助進行必要的維權；另一方面又要通過協調解決好隨遷兒童就學、隨遷老人養老的相關問題，消除他們的后顧之憂，使他們成為少數民族邁入現代化生活的示范者、有力推動者。以此來帶動不愿搬遷的本民族成員，減少精準扶貧政策的硬著陸力度，避免民族關系不必要的緊張。

（三）做好制度預防，避免少數民族成為經濟發展犧牲者

雖然國務院出臺了《關于開展農村承包土地的經營權和農民住房財產權抵押貸款試點的指導意見》，貴州也積極推動“雙置換”印發了《貴州省人民政府辦公廳關于推進農村產權流轉交易市場健康發展的實施意見》，并探索出了六盤水的“三變”改革，取得的經驗在全國可復制可推廣，“三變”“雙置換”在政策上得到了國家以及地方政府的支持，但在法律上仍然沒有明文規定，所以要謹慎試點，成熟以后再大面積鋪開，切忌“一刀切”和“貪大求全”。現今一些地方借土地增減掛鉤、“雙置換”政策造成農民喪失土地承包權與宅基地，就是一些人借用了發展的名義對農民生存權的侵害[14]。進行相關改革引入合作公司時，地方政府在合同簽訂等關鍵程序，就要提前引入法律顧問、法律援助制度對本地民族利益進行關切，確保公司盈利真正能夠以農民分紅增收為前提，防止外來精英“做空做走”本地資源。

應當看到的是，駐村工作隊、掛幫單位入村工作制度已經使得精準扶貧后續工作產生的民族關系凝聚效果。從目前來看，駐村工作隊能夠與村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掛幫單位也在頻繁的走訪中了解村情，精準扶貧后續新增所識別的貧困戶，幾乎完全屏蔽了村寨內部精英推薦的“關系戶”，在產業發展上，擺脫內部精英的干擾，探索出適合本地發展的產業項目，使當地民眾真正能夠長期受益。由于駐村工作隊、掛幫單位工作人員本身素質較高，通過組織年輕干部以夜校、輔導班等形式加強了對貧困戶子女的課外教育，貧困戶子女的好學上進也在無形之中激發了貧困戶自身發展的動力，帶來了貧困地區全方位的改變。

注釋：

① 漢武帝時在西南夷設置郡縣，以同一族系居住范圍和經濟區域為行政區劃，保留當地民族上層統治者為王、侯、邑長等土官，維護原有的社會統治；同時從內地派流官去任太守、令長，流官管理土官，土官聽從流官的調遣，經濟上土官把剝削所得的部分以納貢或賦役的形式上交漢王朝，軍事上施行屯守安邊，郡縣漢城為中心，漢民屯田自民邑為鎮壓“夷民”的暴力機器，“邊郡太守主兵,兵由內地遣戌”。

② 自然區劃概念下的西南地區，一般指中國南方地區（不含青藏高原）西部的廣大腹地，主要包括四川盆地、秦巴山地、云貴高原等地形單元，大致包括四川省東部、重慶市、陜西省南部、云南省大部、貴州L縣、湖北省西部、湖南省西部、廣西西北部；行政區劃概念下的西南地區，為中國七大地理分區之一（華東地區、華南地區、華中地區、華北地區、西北地區、西南地區、東北地區），指四川、云南、貴州、重慶、西藏5個省級行政區。將廣西壯族自治區排除在西南民族地區之外，主要是采用了行政區劃的概念。學界對此也存在廣義與狹義之分，本文采用的也是狹義的觀點。

③ 他認為，中華民族的主流是許多分散孤立存在的民族單位，經過不斷的接觸、混雜、聯結和整合，加上民族自我意識的覺醒不斷形成多元整體。在這個統一的整體中，漢民族是當之無愧的核心，作用也是十分巨大的。漢民族大量深入少數民族聚居地區，形成一個點線結合，東密西疏的網絡，這個網絡成為多元一體格局的骨架。

④ 2013年年底,貴州省政府出臺《關于實施貴州L縣“四在農家?美麗鄉村”基礎設施建設六項行動計劃的意見》。意見指出,貴州與全國同步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重點在農村,關鍵在農民。通過實施小康路、小康水、小康房、小康電、小康訊、小康寨六項行動計劃,力爭用5到8年時間,切實改善我省農村生產生活條件,建成生活宜居、環境優美、設施完善的美麗鄉村。

⑤ “十三五”期間，貴州省改善農村人居環境工作將開展“10+N”重點建設工程,到2020年實現居住能保障、道路全通達、飲水能安全、戶戶有電表、村村通寬帶、戶戶通電話、防災有保障的基本目標,完成全省所有行政村及貧困村寨基礎保障建設和環境治理任務,努力建成一批具有貴州特色的美麗鄉村。改善農村人居環境十大工程：1.垃圾治理工程，采取多元方式治理農村生活垃圾。2.污水處理工程。采取多樣性處理方式，實現農村生活污水收集處理，環保達標排放。3.綠化工程。采取自然恢復與人工促進的植被恢復技術，對植被的組成和結構進行優化改造。4.道路工程。加速推進鄉村公路建設，形成結構合理、功能完善、暢通美化、安全便捷的農村道路路網。5.供水工程。建立安全有效、保障有力的農村供水體系，推進城鄉供水一體化。6.信息化工程。實施“快遞下鄉”工程，推進農村電商實現“線上線下”交易。7.供電及光明工程。加快農村電網升級改造步伐，提升農村供電能力、實現城鄉供電質量、公共服務均等化。8.氣化工程。大力推廣使用天然氣等清潔能源。9.農房改造建筑風貌提升工程。加大村莊特色風貌培育力度，農房改造要體現地域特征、民族特色、山水田園和山地民居特色。10.傳統村落保護發展工程。每年重點建設100個傳統村落，構建省市縣三級傳統村落名錄保護發展體系。改善農村人居環境N項工程：1.學前教育工程。每個行政村有一所設施基本完善、規模合理的農村幼兒園。2.敬老院工程。推進農村敬老院建設,初步實現全省老年人人人享有基本養老保障。3.衛生計生室工程。原則上每個行政村至少設置1所村計生衛生室。4.村級文化活動室工程。每個行政村至少設置1所村級文化活動室。5.農村商業服務中心。每個行政村建設完成一個設施齊全兼具超市、農貿市場等服務功能的商業服務設施。6.農村社區服務站工程。推進農村社區服務站建設。7.體育活動及健身場地工程。基本完善行政村體育活動及健身設施覆蓋。8.活動小廣場工程。每個行政村至少建設一個活動廣場。9.公共廁所工程。完成全省所有行政村公共衛生廁所建設。10.災害防治與生態治理設施。完成所有行政村農村消防設施建設和管理。11.電子交易平臺。推動農業升級、農村發展、農民增收。

⑥ 貴州L縣以優化人居環境、增強扶貧斗志、強化內生動力為目標，將美麗公路創建和“改造危舊房（改廁、改廚、改圈、改房）”、改路、改水、改電、“治理柴草亂堆亂放”“治理垃圾亂扔”“治理污水亂排”等村莊整治有機結合，并與美麗鄉村、民居民宿、人文自然景觀融為一體，提高村民“精神文化生活水平、管理水平”，強化扶貧根基。“七改”，即“改路、改廁、改廚、改圈、改房、改水、改電”。“三治”，治理柴草亂堆亂放、治理垃圾亂扔、治理污水亂排。“兩提升”，提升村民精神文化生活水平、提升村民自我管理水平。

⑦ 是貴州、湘西、桂北等地的苗、布依、侗、瑤、壯、彝、土家、仡佬等少數民族的傳統節日，各地節日內容不盡相同主要與農事有關。九寨侗族人民管四月八為牛王節，這一天各家的婦女都在家里為牛煮白米飯，炒油茶，條件好的還要煮雞蛋供牛食用，以示在春耕大忙之前，人們對它的深情慰問和熱情獎賞；同樣是布依族、仡佬紀念耕牛的節日，與農事有著密切的關系。在羅甸等地叫“牛王節”，鎮寧扁擔山一帶稱“牧童節”，安龍、興義地區叫“開秧節”；也是苗族的祭祖節、英雄節、聯歡節。

⑧ 每年農歷的六月初六，布依族人民居住的村寨，家家戶戶都要宰牛宰豬，殺雞包粽子祭祀祖宗。爾后，合家歡飲。隆重地歡慶布依族人民世代沿襲下來的傳統節日。

⑨ 水族端節是以水書水歷推算出來的，從頭至尾長達49天，是世界上延時最長的節日，又叫“瓜節”，水語稱“借瓜”或“借端”。相當于漢族的春節。水族端節，水語稱為“借端”。“端”，意為“歲首”或“新年”；“借”，意為“吃”。因此，端節亦可直譯為“吃年”，意為“過年”。又因水族的這個年節的日期以水歷為準，水歷把九月作歲首，歲首要過年，端節就定在九月初九，通稱“水年”。

⑩ 精準扶貧實施“六個一批”，根據貧困人口不同致貧原因和發展需求，將其歸入扶持生產和就業發展一批、移民搬遷安置一批、低保政策兜底一批、醫療救助扶持一批、災后重建幫扶一批、教育資助解困一批。

[11] 棄老洞也叫“寄死窯”、“自死窯”、“老人洞”等，湖北鄖縣等地大量棄老洞的存在和當地廣為流傳的棄老傳說，對中華民族的敬老傳統提出質疑和挑戰。在筆者的調研中發現，L縣歷史上也存在此類洞穴。

[12] 如今牛肉的價格一般是在35元到45元一斤左右，一頭成年牛的體重是在1000斤左右，其宰殺好后其牛肉應該在500斤左右，這樣算下來一頭牛能賣到17500元。

[13] “三變”即資金變股金、農民變股東、資源變資產，主要是把農村的閑置資源利用起來，讓企業得到發展的資產，農民得到分紅、政府能夠得到稅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