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淼焱 ◆孫 靜 ◆張 帆
內容提要:稅制改革是通過稅制設計和稅制結構的邊際改變來增進社會福利的一項系統工程。改革有效性直接關系到國家財政的穩定性,同時密切聯系一國的經濟增長和社會福利增進。以完善稅制體系和增進社會福利為目的的稅制改革一直是社會關注的焦點,國內外學者圍繞稅制改革理論進行了深入的研究。文章從稅制改革理論最新動態研究方法和研究內容著手,聚焦西方稅制改革理論的最新進展,分析了稅制改革對經濟增長和社會福利增進的影響,最后簡述了西方動態稅制改革服務于我國稅改的理論價值。
稅制改革往往涉及經濟增長和社會福利的增進,因此分析稅制改革離不開稅制改革的福利基礎帕累托效率。Diamond和Mirrlees(1971)的經典論文《最優稅制與公共生產》被認為是稅制改革理論研究的發端。此后,Guesnerie(1995)對稅制改革進行了全面的闡述。在他們的分析框架中,福利分析基礎上的稅制改革有三種可能走向:第一種是不可能找出具有帕累托改進的穩定均衡發展方向;第二種是有可能找到具有帕累托改進的發展方向,但不能維持均衡,即處于不穩定狀態;第三種是改革方向既是帕累托改進的,又是均衡的,但在此過程中會暫時性地浪費資源,暫時無效。
上述分析框架是稅制改革理論中的標準靜態方法,近年來稅制改革一個重要目標是增加儲蓄并影響代際間的資源分配,即在動態經濟中分析稅制改革的可行性與效果。當前我國正在推進自1994年分稅制改革以來最大規模的新一輪稅制改革實踐,新問題、新現象不斷確認亟須最新的稅制改革理論為其提供理論支撐。在此背景下,本文聚焦西方稅制改革理論前沿,從動態稅制改革理論研究的發展脈落、動態模型設計發展、動態稅制改革仿真模擬內容三方面,梳理動態稅制改革理論的發展進程。
早期稅制改革理論研究通常是在局部均衡的框架下用數理公式推導出定性的結論。隨著經濟學研究的發展,西方學者開始在稅制改革領域進行定量的動態模擬分析,我們將此稱作稅制改革的動態理論分析。即在一系列的假設條件下構建一般均衡經濟模型,在社會福利可估并且效用函數可加總的情況下,利用福利經濟學中的福利指標計算不同稅制結構下社會總體福利的差異。我們把動態稅制改革模型的理論研究初步分為三個階段:兩期動態均衡模型、A-K模型和現代以國際資本和流動性對稅制改革影響的模型。
Feldstein(1978)建立了一個兩期的動態均衡模型,首次把稅收理論擴展到代際問題。在勞動供給內生的條件下,Stefan(1997)運用兩期增長模型詳細分析了稅制改革對社會福利和資源分配的影響。Summers(1981)的貢獻在于把稅制改革理論分析拓展為多期靜態(穩態)均衡,開創性地把生命周期模型應用于稅制改革理論研究。相比傳統的勞動報酬僅產生于生命周期初始階段的兩期生命周期模型,生命周期模型更能準確模擬生命周期效應。因為只有運用多期方法才能看出資本所得稅率增加將會降低資本的稅后折現率。①資本的稅后折現率是消費者做出消費和儲蓄決策時所運用的能夠評估自有財富的折現率。Summers分析了兩種不同形式的稅收,即消費支出稅(Expenditure Tax)和工資稅(Wage Tax)的福利效應。其仿真模擬結果表明消費支出稅的財富效應會導致儲蓄急劇減少,這反過來證明消費稅改革將產生顯著且穩定的福利收益,正常情況下消費稅改革產生的福利收益穩定在生命所得的11.2%的水平;工資稅改革也可以穩定地增進福利,但由于資本存量不受稅收的影響,因此福利的提高僅被限制在較低的范圍。這些也從側面論證了一個經常被提及的觀點,即從消費稅改革中獲得的有效收益,其很大一部分可能導致資本存量價值的暫時降低。然而,這種“資本稅”主要影響政策制定時期的老年人,因為他們持有大部分存量資本,這種影響也只能在生命周期模型中才能得出。
在Summers研究的基礎上,Auerbach和Kotlikoff(1987)構建了一個經典的代際交疊(OLG)動態一般均衡模型,簡稱A-K模型。1997年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運用A-K模型模擬政府的稅制改革,出乎意料地取得了良好的效果。Fullerton和Rogers(1993)在A-K模型的基礎上,將多種消費品、多種產品以及多個代表性個體引入模型,對A-K模型進行修正,構建了更為經典的FR模型,并分析了當時美國稅收體系下的稅收負擔在生命周期中的分配以及多種典型稅制改革的經濟效應。隨后,Altig et al.(2001)借鑒Fullerton和Rogers的研究方法,將與年齡相關的特殊生育率、遺產、壽命延長和代際間收入的異質性等因素引入A-K模型,運用Gauss-Seidel的迭代算法對模型求解,仿真模擬了多種消費稅改革的福利效應并進一步分析了X稅制(Bradford,1986,2005)。Fehr、Jokisch和Kotlikoff(2004,2005)則繼續拓展,假設預期壽命不確定以及遺產以不完全年金形式產生,分析了多個地區在考慮到國際資本流動和移民問題時稅制改革的福利效應。此后,以Jokisch和Kotlikoff(2007)、Rausch和Rutherford(2010)等為代表的學者們又陸續把信息不對稱、不確定性和非同質性等現實因素納入模型的分析框架中,對迭代模型進行修正。
目前,動態稅制改革理論研究主要有三個分支:一是強調國際資本和勞動的流動對稅制改革效應的影響。Mooij和Devereux(2010)將兩期的OLG模型建立在開放經濟中,研究歐盟國家稅制改革的影響,雖然此模型僅涉及歐盟、美國和日本,但其開創性的研究為OLG模型在要素流動的經濟環境中的應用提供了依據。二是繼續拓展OLG模型。Zodrow和Diamond(2007)構建了DZ一般均衡模型,它包含55個年齡組,每個年齡組中有12個收入群體、4個生產部門,該模型明確了對稅制改革所引起的資產價值變化的測度和計量。Zodrow和Diamond將個人的資本利得稅附加到單一稅制中衡量稅制改革的經濟效果,在他們轉年的論文中,再次運用DZ模型去檢驗基本稅制改革的短期效應和長期影響,并著重分析了以消費稅或單一稅(Flat Tax)取代當前所得稅的過渡效應。Diamond et al(2011)進一步將DZ模型用于檢驗降低企業所得稅的經濟效果,模型也取得了顯著效果。美國聯邦政府曾試圖用增值稅替代銷售稅以增加財政收入,從而減少財政赤字和國債,Cline et al(2010)運用DZ模型檢驗了這一稅制改革的影響。最近,Zodrow和Diamond(2013)以DZ一般均衡模型為范例詳細總結論述了多種OLG模型在動態經濟稅收理論分析中的應用。三是采用無限期動態模型跟蹤模擬某一典型代表的稅收行為變化。在研究最優資本稅改革的長期效用時,Judd(1985)和Chamley(1986)分別建立了無限期動態模型。相對于疊代模型,無限期動態模型是一個相對簡單的代際模型,它假設一個單獨的有無限期生命的典型代表能夠隨時間變化不斷調整做出理性的消費選擇,這一假設基于家庭財富可以在代際間繼承。無限期動態模型不同于生命周期模型的一個重要特點是:長期看,資本的稅后收益率必須回到其初始價值,即為了實現穩態增長,資本的稅后收益率必須等于純時間偏好率。
基于動態經濟的經濟學理論研究中,模型選擇對于理論研究的可行性以及研究結果的可靠性具有重要影響。Summers的動態模型引發了學者們對稅制改革理論動態模擬研究的極大興趣,但該模型的最大缺陷是儲蓄效應對模型結構選擇(特別是對遺贈和參數值)的敏感程度似乎難以置信地大。另外,Summers假設勞動供給缺乏彈性,以及工資在整個生命周期中呈指數形式增長,這些都是Summers的研究遭致質疑的關鍵。
Summers模型的缺陷在Auerbach和Kotlikoff構建的A-K模型中得到解決。此后,Auerbach和Kotlikoff進一步在Auerbach et al.(1983)和 Kotlikoff(1998)研究的基礎上對A-K模型加以拓展。A-K模型中構建了一個封閉的經濟體,在給定時間點上存在的每一個年代組中,有一個代表性個體,只生產一種商品。A-K模型在五個重要方面上不同于Summers模型,這些不同被后來的學者沿用至今。
第一,A-K模型最重要的創新是假設個體具有完全預期。由于當前和未來的所有價格必須同時確定,這自然增加了求解模型的難度。然而,完全預期假設指出公司和家庭能夠對未來做出系統和理性的預期,包括對所有稅制改革未來影響的預期,這是模型的一個重大進步,也是建立稅收政策一般均衡模型的標準方法。另外,完全預期假設通常導致更多理性的行為反應,因為個人和公司不會對暫時的價格上漲做出過度反應,因此暫時性價格上漲會隨著時間逆轉。
第二,不再假設勞動供給外生。A-K模型允許在每個時期進行勞動密集型工作選擇,因此,所得稅在給定的時期和跨生命周期之間都會扭曲勞動供給決策,而非表現為一次性總額稅。
第三,不再假設呈指數增長的工資?;趧趧咏洕鷮W的相關研究,假設在整個生命周期模型中工資水平呈倒U型的增長趨勢。
第四,某些時候,A-K模型假設公司在變更資本投資組合時產生一個凸的調整成本,也即最佳投資方式會對稅收結構的改變做出反應,這反過來表明此模型可以用來追蹤稅制改革后每個時期的經濟狀況直到達到新的均衡,因此,可以應用于稅制改革過渡階段的效應分析。
第五,A-K模型比Summers模型的參數值相對保守。儲蓄對稅收投資回報率的敏感性得到控制。
Auerbach和Kotlikoff利用模型驗證分析了從所得稅到消費稅的變動情況。與Summers模型相比,A-K模型下從消費稅改革中所獲得的福利收益更加溫和。至于A-K模型中稅制改革的代際收益,在一次性再分配的假設前提下,稅制改革當期人的效用水平不變,所有后續有效收益或損失被分散,因此未來幾代人會獲得一個均等水平的效用變化。
A-K模型是動態稅制改革理論研究的核心方法,但它同樣建立在嚴格的假設條件下,如模型假設所有代表性個體有統一固定的年齡生育、死亡和遺贈財產的年齡,并且獲得遺產的年齡也是固定的。這些假設使得A-K模型的實際應用受到限制。在打破這些限制性條件的過程中,陸續產生了其他修正模型。
1.FR模型
A-K模型最重要的拓展之一是Fullerton和Rogers構建的FR模型。繼Ballard et al.(1985)之后,Fullerton和Rogers將17種消費品和19種生產產品納入模型。該模型包括五種類型的資本:設備、建筑物、土地、存貨和無形資產,并且存在一個簡單的外貿部門,忽略國際要素流動。他們將消費品輸入-輸出固定系數矩陣與生產產品相關聯,其解集將稅制改革的影響分解到特定的企業和消費品中;在滿足個人需要的同時使支出最小化,這樣做會限制那些在不同時期重新分配的收入數額,進而導致與經驗證據有關的儲蓄彈性更小。更重要的是,Fullerton和Rogers假設在每個年代組中包括12個代表性個體,他們先將終生收入分成十等份,再將最高和最低收入組的10%分解為2%和8%兩個檔次,這樣12個代表性個體分別對應于12檔收入,其目的是更好地關注改革對頂部和底部人群收入分配的影響。對于每一個收入和年齡群體,他們都會測算:(1)跨期和跨終生收入組的工資配置狀況;(2)所得稅方程,在這個方程中,邊際稅率在組內相同,在組間不同;(3)在跨期和跨終生收入組中的政府轉移收入。利用FR模型這個詳盡的代際框架,還可以做稅制改革代際間再分配效應分析。
Fullerton和Rogers運用該模型檢驗了美國稅收制度的終生影響以及多個稅制改革的效應。他們發現美國稅制體系對最高收入和最低收入的終生收入組都是累進的,最高收入組的稅負是最低收入組的3倍;整個稅收體系在剩下的10個終生收入組中大致表現為比例稅或者輕微累進。Fullerton和Rogers(1996)運用他們的模型進一步分析了各項聯邦稅制改革的影響。他們發現,實施綜合比例的工資稅比實施綜合比例的消費稅更能促進儲蓄。工資稅制下代際間的重新分配可能帶來更小的儲蓄增加,因為它不會影響舊的資本存量,而這些存量資本主要由老年人持有,他們在晚年時消費支出占絕大比例。消費稅體系下的財產稅對富人的打擊比對窮人的大,并且富裕者擁有相對較高儲蓄傾向,因此,工資稅可以有效避免這種打擊以提高儲蓄。Fullerton和Rogers同時表明,如果美國稅制從工資稅轉換到單一消費稅,將是一種累退的改革,當然,也可以在終生收入分布的底端運用適度的免稅政策消除部分累退性。
2.A-K模型的完善——包括更多的收入組和完全預期
繼Fullerton和Rogers之后,Altig et al.(2001)將A-K模型拓展為AAKSW模型,每個年代中包括12個收入組,同時保留了消費者完全預期假設和一年期周期假設。Altig et al.用該模型檢驗了各種各樣的消費稅改革,其中最有名的是對X稅的分析。X稅是Hall和Rabushka(1983,1995)設計的一種單一稅制(Flat Tax),但其稅率仍然表現為累進的。Altig et al.的仿真模擬結果顯示,用邊際稅率為30%的X稅替代當期所得稅,長期將導致產出增加6.4%,12個收入組在整個生命周期中平均每組有1%~2%的福利增加。因此,應設計長期看不會造成收入在不同收入階層間再分配的累進消費稅制。然而,上述福利的增加會被老年人的損失所抵補,模型中沒有考慮增加過渡階段對老年人的救濟來彌補損失。
3.參數值的擴展
(1)置身資本市場,納入明確的公司估值
該類模型基于投資的“Q理論”(Tobin,1969),納入對公司價值的評估,并考慮扣除已提折舊之后的資產現值(Goulder and Summers,1989;Kueschnig,1990,1991)。例如,Hayashi(1982)將資本組合的調整成本引入生命周期模型,使得公司的投資決策和公司的市場價值與資本替代價值的比率相關。由于明確估計了公司價值和個人持有的資產,這類模型尤其適用于分析改革的過渡影響以及各種過渡性政策。
(2)預防性儲蓄動機
關于A-K模型最普遍的爭議是儲蓄對稅后投資回報率的敏感性非常不可靠,其產生原因是假設個人具有完全預期,稅后回報率的微小變動匯總起來會導致未來消費品價格的巨大改變,產生相對較大的儲蓄效應(Judd,1985;Chamley,1986)。因此,可以假設個人具有其他儲蓄動機而不是僅為退休儲蓄。Engen和Gale(1996)認為許多儲蓄是出于預防性動機,一個標準的OLG-CGE模型應該包括不確定收益、不確定的死亡時間和預防性儲蓄,他們強調這些儲蓄比生命周期儲蓄更缺乏敏感性。在他們的模型中,稅后回報率的儲蓄彈性介于0.25~0.4,這比生命周期模型中觀察到的更小,他們認為這個彈性值與經驗值是一致的。Engen和Gale也強調當前的稅收系統不是純所得稅,而是含有許多消費稅的重要特征,如果最初的均衡是一個純所得稅,那么轉向消費稅并不能帶來更多的改變。Engen和Gale仿真模擬了單一消費稅稅率變動的影響,盡管這項改革可以產生有效收益,但是這些收益相比不考慮預防性儲蓄的情況明顯更小。如果允許以現有資本折舊持續抵扣予以緩解,則有效收益約減少一半。Engen和Gale的研究結果明確顯示,如果儲蓄行為中預防性動機是主導因素,那么消費稅改革的有效性并不顯著,預防性儲蓄的重要性是針對負債而言的,例如Kennickel和Lusardi(2004)中的預防性儲蓄僅相當于凈損失的8%。
(3)人力資本
有些改進模型考慮到資本的多樣性,允許生命周期儲蓄以物質和人力資本兩種形式存在,并且未來工資是內生的。Driffill和Rosen(1983)在他們早期的一個局部均衡的生命周期模型中估測了從比例所得稅制轉換到比例消費稅制的影響,他們認為OLG-CGE模型集中于分析由于稅制改革所引起的勞動供給的改變不甚準確,人力資本積累的扭曲可能是最重要的。假設所有人力資本積累的成本可預先獲得,并默認為可以抵扣,這意味著個人在任何稅制下均可有效獲得人力資本投資的現金流稅收待遇,反過來意味著在這種投資中一個非扭曲性的邊際有效稅率為零。而物質資本的投資在所得稅下是全部征稅的,在消費稅制下幾乎不征稅,這說明所得稅更偏愛物質資本投資,而消費稅在人力資本投資和物質資本投資之間保持中立。Driffill和Rosen對消費稅改革所進行的仿真模擬結果表明,所得稅制下由于勞動供給和人力資本兩個因素的決策扭曲形成的累計成本大約是勞動供給決策扭曲的7倍,這也為實行消費稅提供了一個有說服力的證據。
但是,物質資本回報率內生條件下的一般均衡分析對這個結論產生了懷疑。尤其是Davies和Whalley(1991)證明,盡管比例消費稅替代比例所得稅對人力資本積累有短期負面影響,表現為物質資本的稅后回報率的峰值最初是顯著的,但是這種影響迅速消失,物質資本的稅后回報率迅速下降到擁有額外的物質資本積累的初始水平以下。稅制改革對人力資本積累的中長期影響很小,并且增加一單位人力資本積累到生命周期模型所增加的有效收益也很小。Taber(2002)在一個累進稅制的生命周期模型中得到了大體相似的結果。理論上講,累進稅制會對人力資本積累產生稅收偏見,因為預期收入較低,抵扣時較少,而后期真實回報卻以較高的工資形式發放,從而被課征了相對較高的稅率。然而,Taber實證發現累進稅對人力資本積累的影響較小,他也證明了Davies和Whalley提出的消費稅對人力資本積累僅僅具有的短期影響會很快消失。
(4)國際商品和生產要素流動
多數OLG-CGE模型對稅制改革的分析是在一個封閉的經濟中進行的(如A-K模型),或者將產品貿易和國際資本流動限定在一個特殊方式下(如FR模型),或者構建一個小型開放經濟(Auerbach,1996)。考慮開放經濟,尤其是國際資本流動問題,在討論企業所得稅改革時不斷地被提出。
Mooij和Devereux(2010)的OLG-CGE模型具有簡單的兩期OLG結構,在一個局部世界經濟環境中(包括歐盟27個成員國、美國和日本),假設勞動力是不流動的而資本完全流動,整個世界的資本供給量由每個國家的儲蓄決定,并且模型中的商品是在完全競爭的市場中交易的。他們也考慮用另一種形式的資本流動來改進模型,即將收入轉移到避稅天堂,允許根據歐盟各國的法定稅率差異決定收入轉移的程度。Mooij和Devereux分別分析了歐盟國家間協調進行改革和單個國家改革對消除現有稅制在債券和股權投融資之間差別的影響。他們制定了一個備抵企業股權或命名為ACE的營業稅,且在其綜合的經營所得稅(CBIT)中,允許企業對股權投資成本額外扣除,但不允許扣除企業經營過程中發生的利息費用。在他們的基準模型中,各國間協調進行的ACE改革將使每個歐盟成員國的福利水平提高0.2%~0.8%。如果將避稅天堂納入到模型中,這些福利收益將大部分或者全部被抵消,因為ACE的稅率導致大部分收入轉移出歐盟國家。與之對比的是,協作進行的CBIT改革由于資本成本的增加,會使大多數歐盟國家遭受福利損失,這種所得稅改革傾向于增加那些允許避稅的國家的福利,因為在CBIT環境下,收入轉移的程度會下降。Mooij和Devereux的研究將OLG-CGE模型的分析框架很好地擴展到包括國際貿易和要素流動。
西方稅收理論認為,稅制改革的最終目的是尋求一種“最優的”稅制結構,達到兼顧效率和公平兩大目標(Trade-off)。由于公平問題難以定性描述及量化,稅制改革研究的核心定位于稅制改革對經濟效率的扭曲。早期研究通常基于帕累托效率這一衡量標準,在局部均衡模型中運用靜態分析法研究稅制改革的方向及其對經濟效率的影響。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近年來,學者們開始從稅制改革的效率評估、稅制改革對社會福利和收入分配的影響等方面,在動態經濟中研究稅制改革的福利影響。
稅制改革的一個重要目標是增加儲蓄并影響代際間的資源分配。Felder(1993)在其經典著作中,基于儲蓄的標準生命周期模型,在勞動供給外生既定的條件下分析了這一稅制改革的效率。模型中,一個消費者的生命分為兩個時期(1和2),他在第1個時期工作、消費并儲蓄,在第2個時期退休并動用儲蓄。處于時期t的人,根據其兩個時期的消費來確定其效用。個人的效用函數寫作其中,分別代表消費者兩個時期的預算約束。通過消費者預算約束方程和政府預算約束方程,可得到不同稅收下消費者第1個時期的凈稅收支付:
由于效用是財富的單調函數,為研究不同稅收的效應,Felder進一步定義了終生財富函數當r<n時,財富從年輕人轉移給老年人的稅制將增加社會總財富,這是因為稅收支付的凈收益超過了生產性支出的凈收益;當r>n時,財富向年輕人轉移的稅制將增加總財富;當r=n時,沒有財富效應。研究結果表明,在勞動供給內生的條件下,增加財產稅或者用工資稅取代消費稅,將減少儲蓄并引起代際間資源的轉移,最終增進社會福利。在征收所得稅的稅制環境中,由于所得稅改變了消費者對于即期消費與未來消費的選擇,因此會給經濟帶來超額負擔。
但是,Summers在關于“人力財富效應”的分析中指出:多時期的生命周期模型中儲蓄對利率的彈性很大,上述類型的稅制改革會使資本存量發生很大變化,帶來穩態時的高福利收益。因此,多時期生命周期模型的結論與Felder的研究結果應有出入。
稅制改革尋求增進社會福利,其過程往往涉及體制變化,因此分析稅制改革離不開稅制改革的福利基礎——帕累托改進。在動態稅制改革的理論分析中,有一種觀點認為:用一種稅收取代另一種稅收,只要新稅收能降低公共籌資的邊際成本(MCF),就是一種帕累托改進,這種觀點也被稱為K-P-S條件。Mayshar(1990)將其進行了歸納和總結,認為:保持總收益不變,用稅收ti取代稅收tj的稅制改革,當且僅當ti下的MCF低于tj下的時,這種稅制改革才是可取的。在Mayshar的論文中,亮點是引入了對稅制改革超額負擔增量(DEB)、邊際超額負擔(MEB)以及公共籌資的邊際成本(MCF)的測算,其中DEB在理論上有兩種測量方式,分別對應于??怂沟难a償變換(c)和等價變換(e)。 公式定義如下:


基于MCF的測算方法,為單一稅種稅制改革的評估、既定稅收收入下有效稅收制度的設計以及公共項目的成本-收益分析等政策問題提供了一個統一的分析框架(Dahlby,2008)。根據這一測算方法,稅收的效率損失會由于稅種設置的不同、國家的不同以及經濟中稅收負擔的不同而有所差異(Devarajan,2002;Dahlby、Ferede,2011)。
Salvador,Jonathan和Bert(2013)分別在歐盟單個國家內部和存在溢出效應的整個歐盟體系中,通過測算公共籌資的邊際成本來分析由工資稅轉向資源稅的稅制改革給社會帶來的經濟扭曲。其結果表明:由工資稅所導致的經濟扭曲明顯比資源稅大,在歐盟當前稅制體系下更多地向資源稅傾斜可以減小社會福利損失。Dahlby和Ergete(2011)重點測算了加拿大各省市以及全國的公司稅、個人所得稅和營業稅的公共籌資邊際成本,并就加拿大現有的稅制體系進行了仿真模擬。結果顯示,通過提高公司稅和個人所得稅來增加政府稅收收入,其成本是很高的,除了征稅會對一國經濟產生額外損失(Deadweight Loss)外,還會因為稅制改革產生超額負擔,但通過提高營業稅來增加政府稅收所造成的額外損失并不明顯。這一結果與稅收扭曲效應研究的主流觀點一致(Arnold,2008;Johansson,2008),一般認為在稅制改革過程中會產生超額負擔,間接稅對經濟的扭曲效果更小,因此在稅制改革過程中應更多地向間接稅傾斜。
從稅負轉嫁角度,稅收可以分為直接稅(以所得稅為主)和間接稅(以消費稅為主)兩種。Auerbrach和Kotlikoff在其經典論文中測度了以消費稅部分取代資本稅和工資稅對社會福利的影響。此項稅改對當代人福利的影響是:減少對資本征稅并提高對消費征稅,有利于持有大量資本積累的中年人,對于財產持有較少而消費比重較大的年輕人和老年人的影響較小,但社會總體福利是提升的;降低工資稅并提高消費稅,則有利于年輕人但不利于中老年人。對于未來代際的人口,提高消費稅有兩方面的影響:一方面將使當前代際中老年人的稅收負擔增加,因為老年人的消費比重較大,從而減少了未來代際人口的稅負;另一方面,提高消費稅會相應地減少對經濟行為的扭曲,有利于擴大以后代際的整個稅基,這又意味著未來代際人口將承擔更多的稅負。
Felder(1997)在其論文中對此問題做了進一步的討論。在他的研究中將居民分成兩類,一類是純生命周期儲蓄者(窮人),一類是完全利他主義者(富人),并假設只有利他主義者才能夠將資源遺留給下一代。Felder運用兩期增長模型分析了當勞動供給內生的條件下稅制改革對兩類家庭的影響。結果顯示:當用工資稅替代個人所得稅時,稅基減小,稅率增加,從而給低收入者帶來更多的福利損失;當用消費稅替代個人所得稅時,高收入者受損,因為高收入者的收入中很大一部分是繼承而來,并且大部分用于消費。因此,考慮資源在代際間的分配時,稅制改革對社會福利和收入的影響并不像局部均衡分析中那樣簡單。
稅制改革生命周期模型中,代際間收入分配狀況是不得不面臨的一個命題。Altig et al(2001)、Auerbrach和Kotlikoff(1987)在這方面做出了突出貢獻。Altig動態仿真模擬結果顯示,用消費稅取代美國現有稅收體系,長期看有利于中高收入階層的消費者,老年人和低收入階層的福利將受損,因為他們的消費支出占收入的比例較大,但社會總福利將增加,總產出增加將超過9個百分點。通過廢除房產稅和提高工資稅的扣除限額來提高消費稅比重的“單一稅”改革將有利于低收入者,但會使當期老年人福利受損,總體上社會總產出將降低1.9個百分點。轉向對收入征稅的稅制改革,將使當期和未來的低收入者的福利受損但會使總體福利上升,將消費稅和工資稅合并的X稅制,長期中將有利于所有人,并增加社會總產出,并且增加的幅度大于單一稅制。
Jokisch和Kotlikoff(2007)進一步完善了動態生命周期一般均衡模型,并仿真模擬了當時的稅制改革,研究用具有累進性且稅基廣泛的消費稅(又稱公平稅,Fair Tax)來取代聯邦稅制對動態宏觀經濟和微觀經濟產生的影響。他們的基礎案例模擬驗證了之前對未來經濟預期的正確性,即美國人口老齡化及居高不下且日益增長的養老金和醫療支出會推動工資稅螺旋式上漲,并且會給宏觀經濟帶來潛在的損害。他們認為,公平稅為這一黯淡的經濟前景提供了選擇。公平稅提出用聯邦零售營業稅加一個退稅額來取代聯邦工資稅、個人所得稅、公司稅和房產稅,即由向收入征稅轉向對消費征稅并且附加一個高度累進的退稅額。根據他們的模擬,公平稅將會提高長期資本利用率,并且會使長期實際工資比基本模擬中的工資高25%。這項改革將使包括退休者和新生嬰兒在內的社會最底層的居民獲得最大的福利收益。另外,這個研究最驚人的發現是與此項稅制改革相關的過渡成本非常小。稅制改革伊始,高收入居民和中等收入居民的福利將受損,但是他們的福利損失相對未來幾代人(尤其是貧困居民的未來幾代人)的福利收益而言是非常小的。因此這一稅制改革被認為有利于平衡貧富差距。雖然在現實的完全開放經濟中,公平稅改革所帶來的經濟和福利收益會收縮,但不可否認公平稅的確是一項較好的備選改革方案。
稅制改革是一個進行稅制設計,優化稅制結構,完善稅收體系,從而增進社會福利的過程。2012年開始的“營改增”拉開了我國新一輪稅制改革的大幕,稅收領域正經歷著自1994年分稅制改革以來規模最大、力度最強的變革。在此背景下,西方動態稅制理論能夠為我國衡量稅制改革成效,預測稅制改革的成敗,提供強勁的理論與技術支撐。
第一,有助于夯實稅制改革理論基礎,倡導理論先行。我國稅制改革理論遠落后于改革實踐。從1994年的分稅制改革到2000年順應國際潮流以“寬稅基 低稅率 簡稅制 嚴征管”為導向的稅制改革,再到結構性減稅的一攬子方案,直至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的“穩定稅負”,這一系列改革的理論基礎并不厚實,論證并不充分。只有在完善的理論體系下,才可能保障制度的可行性及有效性。為進一步優化稅制結構,減小稅制改革對社會經濟效率的扭曲,增進社會整體福利,需要完善的稅制改革理論的支持。改革是多元化的群體在妥協和博弈中訴諸利益的過程。理論先行、科學測度,能夠平衡代內、代際利益,凝聚共識,使公眾對稅制改革的期望值切乎實際。動態稅制改革理論無外乎傾向于測度稅制改革對稅收收入的影響、改革的收入歸宿、每個居民在社會福利中的權重以加總稅制改革給不同個體帶來的得失、稅制改革引起的代內代際間福利變化,若利用其所研究內容助力稅制改革實踐,則能進一步提高政府稅制改革決策的準確性和科學性。
第二,有利于完善稅收制度頂層設計,優化稅制結構。分稅制改革以來,我國稅制及其結構基本沒有大的變化,70%左右的稅收收入來源于流轉稅(間接稅),稅負歸宿主要是商品勞務的最終消費者,普通公眾承擔了絕大部分稅負。以“穩定稅負”為導向的新一輪稅制改革中,相關稅種的實際稅率將會如何變動、稅負歸宿是否有所變化,稅制結構是否因此改變,公眾的福利是否有所增進,改革是否有過渡成本,一系列問題都需要在嚴密跟蹤稅制改革微觀機制,進行科學的模擬預測基礎上予以解答。稅制改革理論都會直面工資稅、財產稅等直接稅還是消費稅等間接稅更有效率這一命題,動態稅制改革理論的研究者們給出的答案也不一而足,但絕大多數支持消費稅更有效的觀點。動態稅制改革理論給出了通過MCF評估稅制改革效率變化的方法,我們可以立足我國新一輪稅制改革實踐,通過模擬預測,為優化稅制結構指明方向。
第三,有益于控制稅收規模,打造有限政府。我國稅收收入1999年突破萬億大關以來,收入規模一直超速增長。新一輪稅制改革,秉承公共治理的最新理念,既要發揮中央與地方兩個積極性,又要約束政府的收稅行為。動態稅制改革理論模型能夠較好地模擬和預測稅制改革帶來的短期和中長期的收入效應、社會福利變化和經濟影響,因此,一項改革在縝密的理論論證和驗證后頒布,將更有說服力,這樣才能做到公眾認可,便于公眾監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