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婉薇
觀念和思想在社會發展過程中的作用問題是長期困擾學術界的一個歷史謎題。馬克斯·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所闡述的核心觀點以及所開辟的研究路徑,早已使其成為現代學術史上從文化(宗教)角度理解和闡釋經濟與政治現象的重要的早期淵源,并將人們引向有關文化與經濟和政治間關系的更為豐富的思考。
發現推動近代資本主義興起的神秘力量:為什么是在西方世界?
近代資本主義發展的動力問題,一直是相關領域研究的重要主題。近代資本主義為什么只是在西方發展起來?這是一個吸引很多研究者關注和研究的問題。馬克斯·韋伯的分析主要在兩個方面展開:一方面,他要證明某些因素并非只在西方世界產生影響,因而不是西方資本主義興起的獨特因素;另一方面,則要全面分析導致西方資本主義興起的諸多因素。其分析邏輯是,在排除并非僅在西方世界發揮作用的因素的過程中識別真正發揮作用的獨特因素,以及在呈現西方資本主義興起的全景中理解在其中發揮重要作用的獨特因素。
馬克斯·韋伯在解釋近代資本主義為什么只是在西方發展起來這一現象時,特別分析了西方理性主義的獨特作用,但仍堅持“在試圖作出這種說明時必須首先考慮經濟狀況,因為我們承認經濟因素具有根本的重要性”(P15)。此外,他也看到了技術的作用,認為資本主義的獨特的近代西方形態一直受到各種技術可能性的發展的強烈影響,并進一步指出技術并不是西方資本主義興起的獨特因素。
在社會維度上,西方社會結構的特性也有利于近代的理性資本主義,從而有利于資本主義發展。近代的理性資本主義不僅離不開生產的技術手段,一個可靠的法律制度和按照正式規章辦事的行政機關也是必不可少的。韋伯認為,盡管沒有這個前提,仍然可以有冒險性的和投機性的資本主義以及各種受政治制約的資本主義,但是決不可能有個人創辦的、具有固定資本和確定核算的理性企業。“這樣一種法律制度和這樣的行政機關只有在西方才處于一種相對來說合法的和形式上完善的狀態,從而一直有利于經濟活動。”(P14)
在馬克斯·韋伯看來,訓練有素的行政人員是“西方經濟生活的支柱”。在他的分析中,行政人員是作為這樣一種人群類型存在的。這種類型從前只是被人偶然地設想過,但卻遠遠不會想到這類人對于社會秩序所產生的重要影響。當然,行政人員,即使是專業化的行政人員,乃是絕大多數不同社會中久已有之的一個組成部分。盡管如此,“任何國家、任何時代都不曾像近代西方這樣深切地體會到,國家生活的整個存在,它的政治、技術和經濟的狀況絕對地、完全地依賴于一個經過特殊訓練的組織系統。社會日常生活的那些最重要功能已經逐漸掌握在那些在技術上、商業上以及更重要的在法律上受過訓練的政府行政人員手上”( P7)。因此,“我們的個人主義的政治、法律和經濟體制具有一些為我們的經濟秩序所獨有的組織形式和總體結構形式。在這種體制下,資本主義精神是可以理解為純粹的適應的結果”(P52)。
正是基于這樣的思考邏輯,馬克斯·韋伯發現了“各種神秘的和宗教的力量”,以及“以它們為基礎的關于責任的倫理觀念”,指出這些觀念在以往一直都對行為發生著至關重要的和決定性的影響。(P15—P16)值得注意的是,韋伯不僅發現了文化的作用,他同樣強調文化發生作用的制度條件。
依據今天流行的社會科學研究方法,馬克斯·韋伯的分析在方法上受到了諸多質疑,但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馬克斯·韋伯從如何理解資本主義精神開始,“以一種謙虛的方式”揭示了“觀念是如何成為歷史上的有效力量的”(P67),其經濟倫理思想也由此形成,并以此開辟了經濟倫理研究的新領域。
作為描述概念和分析概念的資本主義精神
在馬克斯·韋伯看來,用于資本主義活動的資本來源問題并非近代資本主義擴張的首要動力,而資本主義精神對于資本主義的發展才更為關鍵。因此,“資本主義精神”是解讀馬克斯·韋伯經濟倫理思想的一把鑰匙。那么,如何理解資本主義精神就成為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
按照馬克斯·韋伯的解釋,“資本主義精神”是一個“歷史概念”,就其內容而言則指一種因其獨一無二的獨特性才具有意義的現象。其中,他把在中國、印度、巴比倫,在古代的希臘和羅馬、在中世紀都曾存在過的資本主義,稱之為“前資本主義”,因為那里的資本主義缺乏獨特的精神氣質。“獲利的本能”或“賺錢欲望的發展程度”并不是資本主義精神和前資本主義精神的區別。“對財富的貪欲,根本就不等同于資本主義,更不是資本主義的精神。倒不如說,資本主義更多地是對這種非理性欲望的一種抑制或至少是一種理性的緩解。不過,資本主義確實等同于靠持續的、理性的、資本主義方式的企業活動來追求利潤并且是不斷再生的利潤。”(P8)在這一點上,有關資本主義精神的一些流行認識與此大相徑庭。
在這里,馬克斯·韋伯不僅把社會形態大體區分為“前資本主義”和“資本主義”兩個階段,還把是否具有“理性”特征作為資本主義精神和前資本主義精神的區別標準。在他的觀念中,合乎理性地使用資本,合乎理性地組織勞動,是資本主義精神的集中體現,是近代理性資本主義的顯著特征。
在馬克斯·韋伯的分析中,資本主義是被置于與前資本主義的比較中加以理解和認識的。與前資本主義明顯不同的是,資本主義精神需要在一種要求倫理認可的確定生活準則的意義上加以表達和理解。這種確定生活準則的倫理要求、倫理認可,實際上就是理性主義。“在技術和經濟組織領域中的這種理性主義的進程,無疑決定了近代資產階級社會的生活理想的一部分。合乎理性地組織勞動,以求為人類提供物質產品,毫無疑問是他們畢生工作的最重要的目的之一。”與農民追求勉強糊口的生存狀況截然相反,與行會師傅以及冒險家式的資本主義的那種享受特權的傳統主義截然相反,與趨向于利用各種政治機會和非理性的投機活動來追求經濟成功的傳統主義不同,資本主義經濟是“以嚴格的核算為基礎而理性化的,以富有遠見和小心謹慎來追求它所欲達的經濟成就”(P56)。endprint
在考察近代資本主義發展這一歷史現象時,馬克斯·韋伯發現了“我們所感興趣的”“一種奇特的倫理”和“一種精神氣質”:“個人有增加自己的資本的責任,而增加資本本身就是目的”;“違犯其規范被認為是忘記責任”;“至善——盡可能地多掙錢”;“只要掙得合法,就是長于、精于某種天職的結果和表現”。在經濟上獲利,作為“人生的最終目的”,不再從屬于人滿足自己物質需要的手段,這看似極其非理性的觀點卻是資本主義的一條首要原則。(P33—36)這種特殊的精神氣質為人們獲利的經濟行為提供了一個理性的基礎,以及一個道德的基礎。
馬克斯·韋伯還從勞動者、企業家及勞動的組織方式等三個方面對前資本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區別進行了分析。就資本主義而言,其在領導者、企業家以及勞動的組織方式等方面都表現出不同于前資本主義的特點。對勞動者而言,“集中精神的能力,以及絕對重要的忠于職守的責任感”是最為重要的品質;作為企業家,可以適度自我控制的“超乎尋常的堅強性格”,“確定不移且是高度發展的倫理品質,以及洞若觀火的遠見和行動的能力”,“既精打細算又敢想敢干”,以及“節制有度,講究信用,精明強干,全心全意地投身于事業中,并且固守著嚴格的資產階級觀點和原則”(P49—P50)等品質至為可貴;在勞動的組織方式上,“資本主義無法利用那些信奉無紀律的自由自在的信條的勞動”,而是依賴于資本主義組織方式、資本主義企業的現代理性組織、把事務(勞務)與家庭(家務)分離開來以及與此密切相關的合乎理性的簿記方式等。
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資本主義精神”既是一個重要的描述概念,同時又獲得了重要的分析效用,被馬克斯·韋伯用以概括近代西方資本主義特征并解釋其產生的動力。馬克斯·韋伯接下來的工作,就是考察在這一過程中,新教倫理是如何對一種新的精神(即資本主義精神)滲透到經濟生活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資本主義發展中去,起了決定性的作用的。
新教倫理:資本主義精神與資本主義發展之間的觀念紐帶
理性主義是一個歷史的概念,同時也一直是并且至今仍然是資本主義文化最具特色的因素之一。某種程度上,理性主義是資本主義精神的重要特質。這種理性思想從哪里來,對于理解資本主義精神至關重要。“要找出理性思想的這一特殊具體的形式到底是誰的精神產品,因為關于一種職業以及在這職業中獻身于勞動的觀念都是從這里生發出來的。”
新教改革領袖馬丁·路德的“職業”觀念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展開其理性淵源探索的重要起點,馬克斯·韋伯正是從分析這一概念入手建立了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之間的聯系。
馬克斯·韋伯認為,“職業”是一個嶄新的概念,更是一種獨一無二的全新觀念。在他看來。“職業”無論是作為一個概念還是一種觀念,它的出現是宗教改革的結果(P58)。但問題是,路德的職業觀念依舊是傳統主義的,而工商界領導人、資本占有者、近代企業中的高級技術工人,尤其是受過高等技術培訓和商業培訓的管理人員,卻絕大多數都是新教徒。于是,路德的職業觀念是否對信仰新教的人群產生影響,就成為一個不能回避的問題。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馬克斯·韋伯將這一問題表述為“弄清楚宗教力量是否和在什么程度上影響了資本主義精神的質的形成及其在全世界的量的傳播”(P68)。
實際上,即使是對于新教徒而言,職業、天職至少含有一個不會被人誤解的宗教觀念——上帝安排的任務。職業觀念中包含了人們日常活動的肯定性評價,這種肯定性評價的某些暗示早在中世紀甚至在古希臘晚期就已存在。馬丁·路德在宗教改革中發展了這一思想,從而使這一概念“至少有一點無疑是新的:個人道德活動所能采取的最高形式,應是對其履行世俗事務的義務進行評價”,而“正是這一點必然使日常的世俗活動具有了宗教意義,并在此基礎上首次提出了職業的思想。這樣,職業思想便引出了所有新教教派的核心教理:上帝應許的唯一生存方式,不是要人們以苦修的禁欲主義超越世俗道德,而是要人完成個人在現世里所處地位賦予他的責任和義務。這是他的天職”。
馬丁·路德通過宗教改革在世俗責任與宗教義務之間建立了重要的聯系,馬克斯·韋伯所要論證的則是,“在構成近代資本主義精神乃至整個近代文化精神的諸要素之中,以職業概念為基礎的理性行為這一要素,正是從基督教禁欲主義中產生出來的”(P141)。這一觀點通常被表述為,新教禁欲主義倫理孕育了資本主義精神,是資本主義在西方賴以發展的巨大精神動力。
作為所有新教教派核心教理的“天職觀”或職業觀念,不僅有以勞動作為人生根本目的的求職觀念,即“上帝的神意已毫無例外地替每個人安排了一個職業,人必須各事其業,辛勤勞作”,“人必須恒常不懈地踐行艱苦的體力或智力勞動”;而且有以服從神意為宗旨的分工觀念,“主張以勞動分工的成效來洞悉上帝如此安排的目的”,“正規的職業乃是每個人最寶貴的財富”;還有以恪盡天職為目標取向的財富觀——“一切閑談、奢侈品、自負的炫耀都是無客觀目的的非理性態度的表現。”這種觀念不僅構成了資本主義的物質、文化根基,還創造了資本主義在西方賴以生存的巨大精神動力,而作為傳統宗教的禁欲主義,也被重新建構為既保持原有宗教文化傳統又被賦予新的意義和內容的世俗禁欲主義觀念。正是新教倫理的盡天職、勤奮、守信、克制、節欲的精神,對人們的觀念、信仰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在客觀上造成了一種奮發向上、追求業績的文化氛圍,推動了近代資本主義社會經濟生產和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全面發展。
可以說,作為所有新教教派核心教理的“天職觀”,是資本主義社會倫理中最具特質的精神理念。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下篇,馬克斯·韋伯特別集中分析了禁欲主義新教諸分支的實踐倫理,通過對生活神圣化的過程、理性的經濟倫理的發展、依據法規進行的正當行為、將禁欲主義美德滲入職業生涯等方面的考察,發現了由宗教信仰和宗教活動所產生的心理約束力的影響,并對這些影響轉而指導日常行為并制約個人行為的過程進行了深入分析。endprint
新教禁欲主義與理性及資本主義精神之間的關系,是馬克斯·韋伯理論命題的核心。在韋伯看來:“禁欲主義在其西方的最高形式里便有一種明確的理性特征。”(P90) “良知是上帝給予個人的啟示”,“這個特點對于資本主義精神具有最重要的意義”(P117)。馬克斯·韋伯認為,“清教徒的職業觀以及它對禁欲主義行為的贊揚必然會直接影響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發展”。更為重要的是:“在一項世俗的職業中要殫精竭力,持之不懈,有條不紊地勞動,這樣一種宗教觀念作為禁欲主義的最高手段,同時也作為重生與真誠信念的最可靠、最顯著的證明,對于我們業已稱為資本主義精神的那種生活態度的擴張肯定發揮過巨大無比的杠桿作用。”不僅如此,禁欲主義的節儉還將必然導致資本的積累。在清教所影響的范圍內,在任何情況下清教的世界觀都有利于一種理性的資產階級經濟生活的發展。
于是,一種特殊的資產階級的經濟倫理形成了。幾乎各個教派的禁欲主義文獻都充斥著“為了信仰而勞動”的觀念,從而必然對資本主義意義上的“勞動生產力”產生極其重要的影響。不僅如此,“禁欲主義還給資產階級一種令其安慰的信念:現世財富分配的不均本是神意天命”。因此,“當禁欲主義從修道院的斗室里被帶入日常生活,并開始統治世俗道德時,它在形成龐大的近代經濟秩序的宇宙的過程中就會發揮應有的作用”(P142)。
失控的資本主義與恒久的經濟倫理觀
隨著物質產品對人類的生存獲得前所未有的控制力,且不斷增長、不屈不撓,馬克斯·韋伯有些悲觀地感慨:“今天,宗教禁欲主義的精神雖已逃出這鐵籠,但是,大獲全勝的資本主義,依賴于機器的基礎,已不再需要這種精神的支持了。”馬克斯·韋伯的憂慮終于不幸成為現實。人類社會發展的影響因素繁多,其中經濟因素的作用始終是顯著的。馬克斯·韋伯的研究提示人們,經濟發展與一個社會的文化特征、社會心理、民族精神氣質等有著密切的關系,其中一些非經濟因素也可能扮演由純粹經濟因素所扮演的決定性角色。這種獨特的經濟倫理學(Economic Ethics)視角對人們的觀念和認識所產生的啟示作用也將是長久的。
馬克斯·韋伯完成了有關宗教改革所引發的現代早期歐洲人在勞動態度、財富觀念、時間概念等方面所發生的重大變化的開創性研究,突出了“短時段”歷史變化所產生的深遠影響,至今依然引人入勝,并顯現出持久的學術魅力。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經濟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