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偶然在《劇作家》雜志上看到了孫崇濤的回憶錄連載,內容大概是在杭州大學求學時的段落,很感興趣,隨后才知作者其實這些年一直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再之后獲贈了全本《戲緣:孫崇濤自述》,正如作者在“題記”中所表達的:這不僅僅是一部自述人生經歷為目的的個人回憶錄,而是“用散文寫歷史,以自述表學術”的一部別樣的戲曲史。第一時間大快朵頤地讀完,突出的印象浮現出四個字:人,戲,書,緣。
先說人。孫崇濤先生,生于浙江瑞安,與戲曲學界前輩王起(季思)、黃氏兄妹(宗江、宗英、宗洛、宗漢等)是同鄉;先后畢業于浙江大學(原杭州大學)中文系、中國藝術研究院首屆研究生班戲曲系(導師張庚),與中國戲曲學院前后兩任院長朱文相、周育德是同學。1981年畢業留院,歷任戲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副研究員、研究員,兼博士生導師、戲曲史研究室主任。2000年退休,應聘執教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校區東亞系,任客座教授;2002年任哈佛大學東亞系訪問教授。在院及退休期間,先后應邀講學于英國牛津、荷蘭萊頓、韓國首爾、美國斯坦福等校,兼任中國戲曲學院研究生部教師、院文獻所顧問,臺灣“中央研究院”文哲所合作研究員。主要從事戲曲史論、文獻研究,偶事文藝評論與創作。代表性專著有:《南戲論叢》《風月錦囊考釋》(以上中華書局出版)、《戲曲優伶史》(合著,文化藝術出版社)、《戲曲文獻學》《戲緣:孫崇濤自述》(以上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若是概括一點說,作者是生于南戲故鄉,求學及就職于戲曲研究重鎮,講學足跡遍布海內外,戲曲史論著作成果頗豐的一位戲曲史家。
次說戲。作者與許多戲曲史家的共同點,就是自幼看戲,并嗜戲如命。戲,在其八十載人生中所占的比例竟與生理年齡相差無幾,無論是近代形成的京劇、杭劇,千余年前成熟的南戲,甚至屬于祭祀戲劇范疇的目連戲,在作者自述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各個歷史時期,小城、縣城、省城、京城各個不同空間的觀劇感受中,都有著別樣的風姿和獨到的見解。特別是《戲緣》中所記錄作者早年在溫州的看戲經歷,不僅僅有他本人的親眼所見,還有對其父看戲、研戲的親耳所聞,以這樣的背景與視角,看似勾畫的是兩代人近百年記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敘述的其實是近代戲曲史生動的發展脈絡,讀來饒有興味,且毫不費力。這,當然是《戲緣》中“戲”之主體,但并不是全部,這里可舉“失敗了的‘杭劇改革”一節為例:大學二年級的學生,“妄議”了“杭劇”這個劇種的改革——不但是某個劇目的創新,而且是響應周總理指示,借此做一番大事業的宏偉理想,就事情本身并沒有什么錯,甚至也不是沒有實現的可能性,但問題在于:是否遵循了藝術發展的自身規律。戲曲藝術在舞臺上的時空觀,假如人為地為改變而改變地固化,顯然是化短為長。60年前,幾位書生紙上談兵,沒有成功并不奇怪,也并不損失多少資源,相反還能通過一次實踐,豐富自己對藝術的認識和經驗,我似乎從作者貌似笑憶同學們年少輕狂、自我檢討的戲謔文字中嗅出了辛辣的味道……這,亦是戲,人生大舞臺上之戲。
再說書。作者曾出版專書14種,編纂圖書若干,發表各類文章300余萬字,著作曾獲中國出版政府提名獎、全國優秀古籍圖書獎、王國維戲曲論文獎及中國藝術研究院優秀科研成果論文獎等獎項。這些學術成果都得到過海內外同行的一致認可,但依然不能使作者就此止步,《戲緣》的撰寫,還試圖創造性地彌補一道不深不淺的裂痕——作者與讀者之間的隔閡。在這個問題上,作者深諳中國傳統寫史甚至是立論的方式:不是講一番大道理,湊一堆“問題意識”,拉幾個這“可夫”那“斯基”的話來充門面,而是娓娓道來地講人生故事,諸般的理論都深深地蘊含在故事之中。作者對往事的記憶,看似漫不經心,信馬由韁,甚至略帶游戲,但本質卻是以史家的史識與史筆來精心選擇的;再加上看似平淡其實生花的妙筆描述,細節尤為生動,塵封在平面資料中的傳說,比如郭在貽先生,在作者保存的手札中,瀟灑的書體親切地寫著“崇濤兄”,內容卻是“母老,家貧,子幼”,近四十年前知識分子的生活與思想狀況頓時在眼前活了起來。今時追懷先輩,特別感興趣的就是他們的樣貌、聲音、語調、字體,總覺得這些信息更加具有筋骨和溫度。
最后說緣。人們往往將不可捉摸規律但又能實現良好愿望的動因稱為“緣”。作者大半生的個人軌跡,無論是中學、大學、研究生階段,幾乎都可說是與戲結緣;大半生的個人交往,無論是與同年學友、前輩學者,甚至后輩青年,也幾乎都可說是以戲結緣。風雨滄桑半個多世紀,作者的人生經歷遍及南北,遍及海內外,“大地山河”常常“一擔”所裝(指作者從赴省城上大學直至赴京城讀研,所帶行李一直是用家鄉的一條扁擔來挑負),字跡斑駁的各種筆記卻在渡盡劫波后仍能保持完璧,我想這至少應是他在古稀高齡仍保持驚人記憶力的“秘籍”之一。作者不但用他的眼看舞臺上的戲,更是用來觀世相,思接千載,對自己的生活經歷,如同紀錄片鏡頭般地表達。對,是鏡頭表達,而不是漫無目的、瑣碎的鏡頭記錄,是經過作者精心選擇后的精準表達;而一些歷史上的大事件,則用寥寥數筆,甚至是用留白的方式來引發讀者自行探索的興趣。明明心潮澎湃,波瀾起伏,筆下卻如流水一般自然溫婉,但極有力量。這樣的寫作方式,閱歷較淺的讀者讀覺得有趣,閱歷豐富的讀者,能夠從中讀出微言大義,讀出言有盡而意無窮,而對專門從事學術工作的研究者而言,治史者能從《戲緣》中看到近百年來的社會變遷,治戲曲者能從《戲緣》中獲得鮮活的觀劇感受,而無論治何種其他專門學問者,都能夠從作者的求學經歷中學到治學態度、治學方法,當然,還包括為人處世的原則和規范。戲緣,雖妙不可言,培育文化基因,種子、土壤、陽光、水分等,也缺一不可。
張庚先生曾經把戲曲學的學科建設,總結為五個架構層次,即資料建設——志書集成——歷史研究——理論研究——戲劇批評,假如說這五層次是個正向序列,那么在對中國傳統戲劇藝術發展史的研究實踐中,正好產生了一個相對的序列:研究戲曲,其第一位的客觀對象是活態的或者曾經活態的舞臺藝術,對其的感知,構成審美體驗文字,從這些文字中可以歸納、提升出理論總結,而種種理論積久,就成了藝術發展歷史研究的對象,將其記錄在一起可以積淀成為志書、集成,而后學者,正可以將這些經得起歷史考驗的志書、集成作為自己研究的可靠資料。作者常說,論從史出,史從文獻出。其實,文獻包含了文(典籍)與獻(賢者之記憶)兩層內涵。《戲緣》一書,恰好文、獻兼具,恰好將學科架構與研究實踐這兩個序列正反相接,構成循環,后人若能從此切入,當可攀上前輩的肩頭,明晰其生命之元氣。這,也是一種緣。
(作者簡介:張一帆,中國人民大學國劇研究中心碩士生導師、戲劇戲曲學教研室主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