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惠
隨著中國的大國崛起,如何理解中國成為一個世界性課題。而對于生長于茲的中國人來說,如何重新理解五千年的中國與近一百多年來的中國之關系,更是一個關鍵問題。這個問題的背后其實蘊含著更加豐富的問題:為什么被認為落后的舊中國能夠經過自我更新而崛起?傳統中國的遺產對我們今日的崛起有什么意義?傳統中國的特質何在、它在歷史上的存在模式對現代中國可能產生什么作用?中國今日的崛起對東亞、亞洲乃至世界到底意味著什么?中國的崛起模式之獨特性到底何在,又意味著什么?
對這些問題,近年來頗多學者進行了討論,而這些討論主要是由歷史學家、文獻學家做出的,如葛兆光、許宏、李零等。他們通過歷史文獻和考古材料,從傳統中國的形成方式、中國歷史上和周邊國家的交往方式、傳統中國的中央和地方關系等方面,考察了中國何以為中國的問題。應當說,他們的討論資料翔實、論述有力,對我們今日重新理解中國具有重要的作用。但是遺憾的是,始終沒有形成一種解釋性的理論,這就使得他們的解釋更多是片段性的,而不是貫穿性的。
事實上,在思想史上真正給予歷史以理論解答的,并不是歷史學家,而是哲學家,如中國的王夫之、西方的黑格爾。現在這個時代,也需要哲學家來努力對這個問題給予回答。趙汀陽,作為當今中國具有原創性的思想家,十余年前就有《天下體系》之作。筆者當時讀過此書后,就想:作為天下之中和生發天下思維的中國,恐怕趙先生不予以專項研究是不成的。果然,在2016年,趙汀陽的一本專門研究中國大歷史的著作《惠此中國》面世,這本書對中國歷史予以了宏觀的解釋,提出了他自己的解釋模型,是近年來學界罕有的具有歷史哲學的中國歷史研究著作。
在書中,趙汀陽創造性地提出了“旋渦模式”來解釋中國歷史的發展。一方面,他從上古史的角度考察了中華文明形成的本源性根基。在這方面的研究中,他借鑒了近現代考古學的研究成果,尤其是蘇秉琦的“滿天星斗”理論,認識到上古中國是一個多元的文明組成,但最終經過各種軟性和硬性的交流,形成了以嵩岳為中,而河南、山西東南、河北南部為中心區的中原。另一方面,他從文明組成結構和基源性因素方面考察了中原文明的價值與力量。在此方面,他探討了多種有關中國的文明理論,如多元一體、同心圓模式等,最終提出了他的“旋渦模式”。所謂“旋渦模式”,就是指中原文明因著它獨具的文字力量、農業模式、德性文化,而對周邊文明產生了一種旋渦吸收力,從而將周邊文明都卷入其中。通過這樣一種理論模式,趙汀陽解釋了為什么遼、金、元、清并不能算非中國的帝國,而仍應是中國的組成部分,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回擊了西方的“新清史”學派。當然,趙汀陽的目的不僅如此,他試圖以此模式來解釋中國,進而和他的“天下體系”相連,論述中國近代的困境之因和未來的發展之可能。當然,這個目的在這本書中多少還有點隱而未發,但可以推測,在他未來的討論中最終會進行到這里。
應當說,在當前的中國歷史研究中,細節化、精致化是其傾向,鄉村研究、城市研究、事件研究是其中的主流。但是,這樣一些研究卻往往會忽視個別與整體的關系,而在自認為擺脫了宏觀敘事的意識形態牢籠后,走入了另一個畫地為牢,即不再能明確何為歷史、歷史的意義何在。所以,趙汀陽此書的出現,與這一現象恰成對比,而可以構成一種挑戰。當然,這并不是說他的這本書就足夠完善。事實上,這本書有幾個重要問題沒有解決。
首先,作為旋渦中心的文明,會否衰老而失去力量,且在它失去力量后,周邊將會如何,它自身又會如何;而這一文明又是否可能自我更新,重新成為中心,再次制造旋渦。具體到曾經的東亞中心中國來說,就是經歷了鴉片戰爭以來的無數恥辱后,這一文明顏面掃地、衰態盡顯,而曾經作為東亞秩序的朝貢體系也徹底崩潰。其結果是中國自身陷入了近現代以來艱難的救亡圖存和不斷的革命與改革中,而周邊國家則或者意欲取代此中心、如日本,或者脫離此中心而追隨更強大的世界霸主,如韓國。那么,中國是否還能再次復興、制造旋渦,而如果這一復興得以完成,周邊國家又將在多大程度內被吸引在內,甚至說,這一中心和其他世界霸主或強者的關系如何。對這些,《惠此中國》中并沒有解決,或許趙汀陽會在他之后的書中進一步論述,盡管他的《天下體系》已經有一點暗示了。
其次,如果傳統中國作為旋渦中心具有巨大的力量,可以將周邊少數民族卷入其中,但是,它這種力量是否有限制呢?比如,朝鮮、日本、越南在歷史上都曾學習中國,但它們卻似乎未被完全地卷入旋渦中。對此問題,趙汀陽在書中沒有解釋,但筆者在讀后有一個不成熟的感覺,即是否因著這些國家太多地學習了中國,所以反而它們自身也具有了一定的以旋渦中心自處性,因此它們也試圖使自身成為旋渦中心,所以不能再被完全卷入中國的文明旋渦中?歷史上,朝鮮曾以“小中國”自許,日本則更稱自己的疆域為“天下”,進而多次試圖將朝鮮與中國卷入其中。這其中的原因,或許就在于它們對中國學習得太認真、太深入了。如果這樣的話,那么在已經經由多中心從而去中心化的東亞,重新崛起的中國又是否可能再次成為中心呢?
最后,旋渦意味著中心,而這種中心顯然帶有一定的價值與文化高度,那么,這是否是一種中心主義,而這種中心性在當下的具有去中心化傾向的世界中意味著什么。這一問題需要我們深入反思。眾所周知,近代以來的西方中心主義帶給了世界,尤其是后發國家難以想象的困境,甚至近年來的恐怖主義也生根于此。因此,后現代主義的一個核心目的就是消解中心、去中心化。所以如何從歷史中進行抽象,如何對這種抽象進行再詮釋,又如何經由這種詮釋進行現代化的可行性實踐,始終是趙汀陽需要面對的根本性難題。
總之,趙汀陽的《惠此中國》給筆者帶來了較大的思想沖擊,他的嘗試在某種程度上標志著兩件重要事情:一是當下對重新理解中國的需要已經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時刻;二是當代中國具有原創性的哲學家試圖真正在歷史上出場,而其哲學的目的正是為中國這一最重要的問題做歷史哲學的反思。如果要給這本書一個評語的話,那就是:它是一本具有巨大嘗試性和解釋張力的歷史哲學著作。
(作者系華文出版社編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