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河
二十世紀初,一批德國漢學家移民美國,把歐洲學術傳統帶進美國大學和其他學術機構,為美國專業漢學研究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伯特霍爾德·勞費爾(Berthold Laufer,1874—1934),是美國德裔漢學家最杰出的代表。據漢學史家賴德烈所寫的紀念文章附錄,勞費爾生前發表著述二百二十八種,涉及考古、文物、宗教、中亞語言等廣泛的研究領域,其視野之開闊、思想之深刻,在同輩學者中罕見。打開他的代表作《漢-伊研究:中國對古代伊朗文明史的貢獻》,發現他所做的似乎只是在中國古籍中搜尋有關伊朗植物、產品、動物和礦藏的瑣碎信息。實際上,勞費爾在浩如瀚海的典籍中鉤沉稽古,用微觀實證的方法,描畫出一條中國——伊朗——歐洲之間歷史上物質文明運動的主線。這條主線由“漢-伊研究”一百○二節、“伊-漢研究”三十三節中在中、伊兩國間相互傳播的一百三十三種植物和其他物品所構成。勞費爾綜合運用植物學、東方學、歷史學和語言學知識,對所介紹的植物和其他物品逐項嚴格考證,以此求得它們在文化學上的意義。僅以“苜蓿”的考證為例,可窺勞費爾治學特點之一斑:
伊朗于公元前七百年對“苜蓿”的命名,出現在巴比倫文字中,苜蓿經伊朗引入美述不達米流域;
波斯王大流士一世領導的第一次波斯戰爭中,“苜蓿”被引介到歐洲,充作牛的飼料;
“苜蓿”,在歐洲最早見于公元前424年古希臘阿里斯托芬的戲劇《騎士》的臺詞,稱它是“馬的主食”;
意大利在公元前二世紀已經種植苜蓿;
苜蓿盛產于波斯不同地區,如高加索、阿富汗、俾路支(Baluchistan)和克什米爾等地;
古希臘可能通過戰爭途徑從中亞獲得苜蓿,不是通過印度,印度種植苜蓿是近代的事;
苜蓿在古代伊朗的經濟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伊朗以馬為主要運力,苜蓿不僅是馬的飼料,且有藥用,曼蘇的《藥理學》一書說明其藥用性質,其種子是藥;
薩珊王朝(Sasanian)的科斯饒一世為苜蓿的種植征收土地稅,稅率高于小麥和大麥七倍;
中國古代大量種植苜蓿,據《史記》載,漢武帝時為消滅匈奴,五次以上派遣使臣去費爾干納(Fergana,今烏茲別克境內)和安息(Parthia,波斯帝國的一個省)發展外交關系。張騫出使西域,發現那兒的汗血馬及其飼料苜蓿,于公元前126年帶回來苜蓿與葡萄種子獻給皇帝,在皇家園林種植,逐漸遍及北方;
顏師古(581—645)在《漢書》注中說苜蓿漢代已有,為官方馬匹飼料;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講了種植苜蓿的方法;陶弘景(451—536)《本草經集注》說它種在長安的園子里;
藏語中苜蓿的發音與伊朗同一植物的名稱發音相近;
“苜蓿”一詞的伊朗原始發音已經死亡,勞費爾在帕米爾語中找到這個詞的音變軌跡,以及草、馬等詞意與該詞音變的關系。他指出布里茨克奈德《中國植物志》書中,“苜蓿”用的不是中國名稱,金斯密關于“苜蓿”一詞起源的假說,來自翟里斯的英漢詞典,原詞與植物無關;
夏德近期關于“苜蓿”一詞的釋名,說它源自維語奧斯曼利(Osmanli),是錯的。那個詞原意是豆子,在公元前二世紀不存在;
“苜蓿”在中亞地區古稱bida,指草,飼料,源自伊朗語。詞音的變化,顯示出苜蓿在歷史上向新疆等中亞地區轉移的途徑。瓦木貝里說“苜蓿”是新的原生詞,是錯的。中亞語古代沒有這個詞匯;
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梵語《金光明經》“菜”的門類中,稱苜蓿為“塞鼻力迦”,顯示苜蓿在明代已從伊朗傳入印度。不過,“漢梵語詞典”注重的是植物的可炊性,而非植物移植,對于植物原生地,如果梵語中沒有實質性的證明,只可參考;
晉武帝(265—290)時皇家苑林中種植苜蓿;苜蓿曾經作為食物食用,唐玄宗時(713—755)太子侍講薛令之抱怨宮中以苜蓿為食,吃得太差。(其詩《自悼》:“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盤中何所有?苜蓿長闌干。飯澀匙難綰,羹稀箸易寬。只可謀朝夕,何由度歲寒?”)
任昉《述異志》介紹,苜蓿最初是胡人的食物,張騫從西域獲得,辟植物園于洛陽;
《池仇記》東都有“苜蓿園”;《西京雜記》說,樂游苑有玫瑰樹,樹下有豐盛的苜蓿,名叫“懷風”,亦稱“光風”,茂陵人名之為“連枝草”;
楊衒之《洛陽迦藍記》稱,宣武門在大夏門東北,現在稱光風園,種有苜蓿;
《本草演義》中載,陜西多苜蓿,用來喂牛馬;人亦食,但不可多吃;
蒙古人多種苜蓿,以備饑荒。據李時珍所寫,在他那個時代,苜蓿豐盛,多野生,陜西、甘肅有人種植。北方亦有人稱非種植的為野苜蓿;
西藏方言稱苜蓿為拉達克(Ladakh),指克什米爾所有,可能來自于伊朗;
美國的苜蓿種子來源于中國,由農業部推廣;阿根廷的牛亦多吃這種植物。
勞費爾對苜蓿的考證如此詳細,但相比于他對葡萄、胡桃、石榴等植物源流的追蹤,算是簡潔的了。他這番苦心沒有白費,通過煩瑣的考證,他發現了歐美學者在相關研究領域中的錯誤,拉脫維亞漢學家布里茨克奈德(Emil Bretschneider,1833—1901)的權威著作《中國植物志》只說對了一部分,用“胡”字給植物打上外來標記,絕不是一個穩妥的標準,也不是只有源自西亞或伊朗的植物才能以“胡”字命名。夏德和李希霍芬等人引用布里茨克奈德書中關于張騫從西域帶回來的植物單子沒有驗證,夏德引《齊民要術》為證據,但此書不是漢代文獻,比張騫晚五百年才問世。
更重要的是,苜蓿這樣一種再普通不過的野生植物的歷史文化意義,在勞費爾追蹤溯源的過程中逐漸顯露出來:原產伊朗的苜蓿通過戰爭和貿易的媒介,在公元前傳播歐亞大陸,在上千年的時間里,成為牛馬的主要飼料,在饑荒時期成為人的食物。這種草太普通了,對于人類歷史進程的重要意義也就被歷史學家所忽視。事實上,在機械交通工具產生前的幾千年漫長歲月里,馬匹幾乎是所有國家大軍遠征、商人跨國貿易的唯一運力,當歷史學家慷慨激昂地書寫亞歷山大大帝東征、阿拉伯帝國擴張和成吉思汗掃蕩歐亞大平原的豐功偉績時,可能不會想到,如果沒有歐亞大草原上遍地生長的苜蓿作馬匹的飼料,這些千古帝王非但不能建功立業,而且會和他們那些饑餓的馬匹一樣,局促于槽櫪之間。戰爭能傳播植物,植物的傳播改變了人類的經濟狀態。植物無聲,一種苜蓿的功用尚且如此,十種、千百種植物在歐亞大陸之間的移植傳播,對于數千年來受惠國家會產生什么樣的奇跡?在勞費爾所追蹤溯源的一百多種植物中,我們看到葡萄、西瓜、菠菜、胡蘿卜、胡菽經過中亞進入漢人家中,中國的桃、杏、生姜、黃連傳入歐亞。這些最普通的日常食物,對于接受國的國民繁榮社會經濟,改變飲食習慣,其意義之深遠,無須多費筆墨。勞費爾通過對一百多種植物移植過程的不懈追蹤,完全實現了他勾勒一幅“文化運動意義上的一幅偉大而獨特的植物遷移圖景”的學術目的。這幅植物遷移圖景成為有力的證據,早在紀元前,中國與西亞已經產生了密切的物質文化聯系,并且有可能通過西亞和歐洲大陸有了初步的交流。相比于歷史學家筆下慣寫的轟轟烈烈大事件,文化史學者對于名物、語言、草木、礦石源流的考證,實在是不起眼的“雕蟲小技”,但它卻提供了波瀾壯闊的歷史變動背后物質支撐的依據。endprint
勞費爾以微觀實證的方法考察文物的源流、內涵與功用,目的是通過細致入微的對比分析,獲得一個宏闊的文化視野和深刻的歷史思考,他的另一本代表作《玉:關于中國考古與宗教的一項研究》,更充分體現了這一學術特征。這本書是對他1908年到1910年間在西安搜集的幾千件古代玉器的綜合研究成果,他在該書的“前言”中說:“我并不為玉本身的緣故而寫此書,我的重點在特定的終點:各種類型的玉的背景、產生的動機,特別是通過這些玉器所表現的鮮明特點揭示中國人基本的宗教觀念。追蹤這些玉與思想的關系是我的主要目標。”因此,他緊扣住“研究中國古代宗教和藝術思想發展”這條主線,對中國古代文明的重要領域如皇權與體制、天文學思想、宗教崇拜、喪葬儀式、裝飾審美意識諸方面作系統的探討,以期獲得對中國古代文明的一個總體認識。
書中最先討論的是作為統治權力象征的古代玉器。從周王朝開始,朝廷就設有管理和安排使用玉器的玉府,有專門制作玉器的匠人,專門管理朝廷玉器徽章的官員,其官銜叫典瑞。書中逐一介紹了從皇帝到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手持的圭尺寸之間的差異,按《周禮》的定制,“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國。王執鎮圭,公執桓圭,侯執信圭,伯執躬圭,子執谷璧,男執蒲璧”(《周禮·春官·大宗伯》)。按當時的度量衡制,鎮圭一尺二寸,桓圭九寸,信圭七寸,躬圭七寸,谷璧和蒲璧為五寸。作者發現,玉器的類型、尺寸和形狀與古代職官制度有緊密的聯系,“在周代的官方等級體系中,所有的事情都按照設計好的程序被界定和規定,并且借助一系列代表權力和等級的玉制徽章所表達”。
這本書最重要的部分,是討論古代玉器與宗教的關系。通過辨識玉器在古代宗教禮儀中的不同作用,勞費爾指出,西方學者“認為古代中國人沒有宗教形象,是錯誤的。他們有天神、地神和代表四季的神”。他從《中庸》當中找到古人敬畏天地的例證,從《尚書》中發現,人們指責商紂王的一個罪名,是這個暴君既不敬天地亦不祭祀祖先。他從《詩經》找到舜向天地敬獻犧牲的記錄,從《周禮·春官·大司伯》中發現,古人“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他引用《禮記·郊特性》“天垂象,圣人則之,郊祭,天之道也”,說明古代祭祀天地是最主要的宗教信仰,玉器則起著操作宗教程序儀式的器具的作用,譬如,不同形狀、尺寸、質量、顏色的玉琮都與土地崇拜有關。
勞費爾以不同專章節討論了玉器在天文觀測和經濟生活方面的作用。他援引《尚書》說明,玉器最初用于天文觀測,“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璇璣,按吳大澂考證,為中間有孔的瑗;七政即日、月、金、木、水、火、土星。瑗中間為圓孔,外延按三等分各有大齒一枚,大齒上分列小齒,可以此為儀器觀察五星對日月的位移,通過天象的變動了解季節的變化。玉笏曾作為文具,供皇帝和大臣書寫詔令與奏章,玉笏邊上有孔,平常可以吊在衣帶上,以備不時之用。《管子》記載,春秋戰國時期有玉制刀幣和其他形狀的錢幣,用于列國之間的商貿活動。《詩經》中以及玉為佩物,寓意女主人“德音不忘”。周代官員的佩玉分為五級,純白玉為皇帝衣服上的飾物,碧玉為公侯所用,藍玉為大夫所用。勞費爾通過對古代玉器的功用及其所荷載的文化內涵的發掘,揭示出“它不僅是一種文明的產物,而且體現了社會的文化進程及其在文化史上的意義”。
勞費爾出生于德國科隆,大學期間,主攻遠東語言和民族學,選修了波斯語、閃米特語、巴利語、梵語、馬來語、漢語、日語、滿語、蒙古語、德拉威語和藏語等課程,1897年以關于藏傳佛經的論文在萊比錫大學獲得博士學位。1898年,勞費爾來到美國,在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得到一個職位,開始了漢學研究生涯;1915年以后,長期擔任菲爾德自然歷史博物館人類學部主任。1898年到1923年間,勞費爾先后四次參加或領導科學考察隊赴中國和中亞地區從事民族學和考古學調查,為美國菲爾德自然歷史博物館等機構搜購了四萬冊中文圖書,其中包括奈瑭版藏傳佛經《甘珠兒》和《丹珠兒》,宋代絕版圖書樓壽玉著《耕織圖》;搜集了一萬九千件文物,包括七千五百件拓本、一百三十件犀牛角杯、五百件木偶、一千件錢幣、一千件玉器、一千五百件民間刺繡、五百件佛教與道教雕像、四百件漢代裝飾物等珍貴文物(國家衰弱之際,大量文物外流,因由是非,甚為復雜,限于篇幅,暫付闕如)。勞費爾的遠東之行,不僅為其學術研究提供了具體的課題和豐富的資料,而且開闊了他的學術視野。
勞費爾借助中國古代文物和藝術品對歷史和宗教的研究,是其漢學工作的主體內容。他對商周青銅器、漢代陶器、漢代墓雕、中國陶俑,對王維的風景畫涉及佛教思想和唐、宋、元繪畫都寫有專著。這些著述,初看起來大多是對具體文物細節的煩瑣考察,實際上卻充分表現了他宏闊的文化視野和對文化現象的深刻見識。譬如,他借助張騫使大夏時看到四川產的邛竹杖和蜀布的事例,勾勒出從四川經云南到印度北部再到伊朗的貿易途徑。但他奇怪,印度盛產竹子,為什么要從中國進口竹制品?他查閱了許多記錄竹子的古籍如《正聲錄》、《會最》、《格古要論》和《閩小記》,待讀到唐代段公路著《北戶錄》時,迷惑方解。《北戶錄》載:“澄州產方竹,體如削成,勁健,堪為杖。”四方形有棱角的竹為四川澄州特產,其產品才可以可遠銷印度和西亞。他的《阿穆部落的裝飾藝術》是對黑龍江流域中俄邊境地區吉利亞克人(Gilyak)民間裝飾藝術的調查。通過對各種裝飾物品的分析,他指出,當地人的裝飾藝術與生產分離。當地人狩獵的是熊、黑貂和水獺,裝飾動物形象卻是公雞、魚、龍和其他中國神獸,借此表達幸福、長壽與美好愿望。因此,此類民間藝術的源頭在中國內陸,大約在遼代(公元十世紀)從內地傳到阿穆爾地區。“居民的生活內容離中國文化核心內容越接近,其藝術發展程度越高;反之,審美意識就薄弱”。
勞費爾對中國古代技術的發明與外傳,有著濃厚的興趣,他追蹤中國陶器運往菲律賓的蹤跡、中國古代鳥型戰車(如漢鳩車與六朝鳩車)的鑄造技術、從未有人研究過“而在中國文明中占顯要地位的籃子編織技術”、西藏年歷中六十循環數系統。他最重視的是中國古代的造紙技術與印刷術對西方文明進步的巨大影響,從語言學的角度探討中國的紙傳入日本、朝鮮、伊朗、俄國、蒙古、希臘之后名稱及發音的變化。他寫過一篇專論《中國古代的造紙與印刷術》,介紹中國造紙術與印刷術西傳歐美的過程及其影響,中國的紙及造紙術經西亞傳到意大利、法國、德國、英國,于1685年抵達美國。他高度贊嘆:“巴比倫、埃及和希臘都在中國之前達到了高度的文明,不論它們的成就如何偉大,都不能和中國發明的紙及印刷術的重要性相比。”
勞費爾把語言學和文化人類學知識綜合運用于中國歷史文明研究,他堅持在廣泛的學術領域對一個又一個看似細小的問題從事調查和實證分析。通過他取得的一個個細小突破,可以看見世界文明緩慢而堅定向前發展的軌跡。克羅爾教授在評價瓦拉文斯所著的勞費爾傳記時說:“就知識的淵博和對主要資源的掌握而言,他是唯一能與沙宛和伯希和比肩的學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