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曉蓉
一
中世紀最優秀的神學家之一的波那文圖拉在其《心向上帝的旅程》結尾稱:“關鍵不在于光,而在于完全燃燒起來的火,在于將非凡的恩膏和火熱的情感一起卷入上帝的火;這火就是上帝,而這火的爐灶就是耶路撒冷。基督曾在他渴望受苦受難的熱忱中登臨于此,也唯有他曾真正領會這熱忱,他說:我的靈魂選擇了十字架,我的骨頭選擇了死亡。誰喜愛這死亡便能看見上帝,因為這是絕對真實的:看見我的人不能存活。因此,我們要死亡,要進入黑暗中,要使焦慮、貪欲、幻象歸于寧靜,要同被釘的基督一道由這世界到圣父那兒。”
波那文圖拉,1217年出生于意大利。遠藤周作,1996年病逝于東京。一西一東,相距七百年;前者在“信仰尋求理解”的鼎盛時,后者在多元而又后現代的迷離時。更何況在日本,信仰基督教至今少于全國人口百分之一,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日本人聲稱自己沒有宗教信仰,只是按照傳統,出生時是神道教,死時葬禮用佛教儀式。但人生的諸般痛苦誰能免除,《深河》中小群日本人因無以得解的痛苦和難以訴說的秘密,而跟隨旅游團來到印度……磯邊的喪妻之痛,木口的戰爭之痛,沼田的孤獨之痛,美津子的迷惘之痛,大津的信仰之痛;連新婚的、迷戀攝影的三條,導游江波也有他的旁觀者之痛等。“痛苦能讓一個惡人看到自身存在中確鑿的邪惡,只有這樣,他才不會繼續活在錯覺里。一旦受到痛苦的刺激,他便會曉得自己一定以某種方式違反了宇宙實體的規律:在他面前只有兩條路,要么選擇背叛;要么選擇調整自我,這意味著他可能會皈依宗教信仰”(C·S·路易斯:《痛苦的奧秘》)。
遠藤周作臨終前特別囑咐親人,將《沉默》與《深河》兩書放入其靈柩。為何呢?這兩本書是自己所愛或代表自己的最高成就?這與一貫強調謙卑為美德的天主教教義不符。或許遠藤周作以此作為自己的交賬:感謝上主恩賜文學之天賦,自己也沒有浪費,在二十世紀的日本文學中璀璨奪目。《沉默》一書的中文版宣傳語“諾貝爾文學獎錯失的不朽名著”,私以為有夸大之嫌。從文學藝術造詣而言,遠藤的作品在豐富性、獨創性上尚未爐火純青。他似乎也無意在這方面有狠下功夫,因為他的心自十歲信主受洗,就被上帝深深牽引。
遠藤周作的寫作基色——對愛與生命真諦的不懈追求,對信仰在當下處境拷問、探求以及相應的宗教問題思辨、比較。從這個角度,稱他為“日本信仰文學的先驅”毫不為過。他將自己隱藏在作品人物的后面,像燕子呢喃一樣述說著心跳、迷惘、持守和歸家的渴望——將這本書放入自己的靈柩,更像他要帶著這些到上帝面前:上主啊,我的心就這樣為你跳動過、困惑過、堅持過、盼望過……去世前一年,遠藤看電影《深河》的試片后,哽咽不已。臨終前,本已病了四年多的他平安淡定,且神色洋溢光彩,握著夫人順子的手說道:“我已經走進光環中,見到母親和兄長,你可以放心了。”如今,從哪里窺見他朝向上帝的心路歷程,《深河》、《沉默》里就有線路、密碼。而這些線路、密碼中的日本特色——日本人的個性、生活、情感、思考方式等也就在其中被生動地繪制和預留出來。
二
磯邊,一個典型的日本男人,努力工作,掙錢養家,“婚姻生活寧靜,單調而充實”。偶爾也去酒館,和酒館女老板上過幾次床,但都知道不可能結婚,逐漸不來往了。這樣的平凡日子,被妻子臨終前的一句囈語中斷了,“我一定會轉世,在這世界的某處,我們約好,一定要找到我”。中年喪妻,人生之大痛。長年依賴妻子各方面的照料,因之轟然斷裂。磯邊才看到妻子本是何等情感強烈的女子,自己卻忽視,再忽視,“才明白對人而言無可替代的結合是什么”。
無可替代的結合是什么?愛。癡愛中無不癡語: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盡管知道人的愛無永遠可言,但多少人在愛的頂點時都說過永遠。足見“永遠”本身是一個存在,或是早就被安置在人里面。到一個特定的時間,人里面的“永遠”的密碼被觸動,被開啟,像“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召喚著追尋、渴慕,雖“道阻且長,宛在水中央”,仍心心念念,溯游從之。磯邊是因此跟隨這個旅游團,來印度尋找妻子的轉世所在。若有來世,與誰結婚?磯邊心里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妻的名字。
輪回轉世,世界好些地方都有的觀念,但印度算是一個大本營,其輪回轉世說和業報理論相結合。后隨著佛教的東傳,中國、日本、韓國等皆多受影響,積善行德,免六道輪回之苦。和大多數日本男子一樣無任何宗教信仰的磯邊,因著妻子的這句囈語,他開始對轉世感興趣,為此關注弗吉尼亞大學醫學院的研究。醫學院的回信:“我們無法斷定人會轉世,但調查結果顯示世界各國都存在暗示有轉世之類的現象。”為何科學無法判定有轉世,卻仍有轉世現象?人心里的那份對永遠的渴求,即便死亡也不能消磨吧。
到了印度的磯邊,“實在不能從刻在壁上的這些女神像中找到一絲絲溫柔。即使那肉體上有豐滿的乳房、象征大地豐饒的粗腰,可就是找不到已故妻子的微笑的影子”,他又花費重金去找印度有名的算命師,但求算命師肯定妻子已經轉世,生活幸福。再求到妻子轉世的地址,一個貧窮得不能再貧窮的村子,難道妻子在哪樣的地方?“祈求根本就不存在的轉世,我真失敗”。握著威士忌瓶子還沒全清醒的磯邊露出苦笑難辨的表情,他心里清楚知道自己的這一旅程的荒唐行徑,“能相信的是隱藏在心中的對妻子的愛”。
在此,身為作家的遠藤周作保持了自己的克制,他沒有和傳教士一樣宣講《圣經》的永恒觀——《圣經》啟示的時間是線性的,不存在輪回,只有此生此世與永生永世,在愛中就在永遠里。即便在天堂里沒有婚嫁,但人仍保留著個性與痕跡,仍能認出彼此而歡欣。他以文學的筆觸寫道:“在水中合掌祈禱的人們,各自內心里有自己的故事。被送到這里來的尸體也一樣。包容這一切的河流,是大津所說的洋蔥之愛的河流。”包容的深河的沉默啊,沉默地持守的愛。
三
說起日本,似乎自然就想到武士道、軍國主義、二戰等。耶穌說:“凡動刀的必死在刀下。”日本給他國帶來的戰爭之痛,其實自己加倍地承受。《深河》中的木口和他的戰友塚田,長時間活在日軍在緬甸之戰的噩夢中:“走入死亡之路時,木口和塚田看到的是一副毛骨悚然的光景。日本兵的尸體重疊在道路兩側,向前延伸。除了死尸之外,還有蛆在微有鼻息的士兵鼻子里、嘴唇上爬行……”他們自己也早就筋疲力盡,活命的指望都絕了,饑餓、疾病、極度的勞累、不絕于耳的轟炸聲。塚田從飯盒中拿出一塊黑色塊狀物給木口吃,硬逼他吃下去,“如果不吃……就只有死”。endprint
戰后性情大變的木口從心底顫栗的日軍在緬甸所走過的死亡之路,憎恨完全無視士兵痛苦的戰爭。再后來,從每日呼酒買醉以致身體完全垮掉的塚田口中,知道那黑色塊狀物乃是他們的戰友上等兵南川的肉!南川的太太和遺腹子因感謝塚田代寄南川的信而來看他。“那雙眼睛,我至今都忘不了。就如南川用他的眼睛一輩子注視著我似的。除非酒醉,否則我躲不開那雙眼睛。”塚田用手帕捂著嘴,邊哭邊說。
酒要了塚田的命。去世前他一再問在醫院做義工的加斯頓:“像這樣墮入餓鬼道的人,你的神會原諒他嗎?”這句問話因塚田的苦痛、無法掙脫的糾纏而飽滿著凄涼,暗黑的盡頭期待那一點點的光。良心每日的拷打刑罰!加上佛教思想中塚田和木口都只能墮入餓鬼道……加斯頓從來沒有直接回答他的提問,善解人意地講了一則飛機在安第斯山脈失事的報道,在等待救援的饑寒三天,其中本招人討厭的醉漢讓大家吃他的肉。后來,他的家人反而高興醉漢對他人有所用、有所助。當然,最讓塚田得著臨終安詳,“是加斯頓用死亡面具吸盡了塚田心中所有的痛苦。他跪著禱告,懇切希望塚田內心的彎曲能和自己一致,和塚田共苦”。
加斯頓這個人物再沒有出現,木口到了瓦拉納西城市邊的恒河后病得厲害,是年老體衰還是恒河的骯臟讓他想起死亡之路?無從知道。“這條深河擁抱著這些死者默默地流著”。木口注視著河流,背念起自己熟悉的阿彌陀經,眼前浮現出那條死亡之路上或趴或躺的死亡士兵。“彼佛國土,微風吹動,諸寶行樹,及寶羅網,出微妙音”。恒河,亞穆納河,奶茶似的顏色,“清凈與污穢、神圣與猥褻、慈悲與殘酷混合共存的印度教世界”。這個日本旅行團在印期間,印度總理英迪拉·甘地被刺殺,舉國哀痛而混亂。“最主要是七億人居住在語言和宗教都不統一的世界中而引發的矛盾,還有各位目睹的貧窮,以及種姓制度。她希望能夠調和,結果還是失敗了”。佛國妙音,渺茫的解脫與盼望。
四
觀光團在英迪拉·甘地葬禮那天(1984年11月3日)離開印度返日,他們從電視上看到葬禮上“用布包裹的遺體及其人生接連在火焰中消失”。常與動物對話的童話作家沼田會想什么呢?“瓦拉納西的街上飄散著濃濃的死亡氣息,不只是這城市,連東京也一樣,盡管如此,小鳥依然快樂地歌唱著。他為了逃離那種矛盾而創作童話世界”。沼田的童年在中國度過的,大他六歲的他家的服務生小李處處護著他,幫他照料流浪狗小黑,卻因煤炭少了而被解雇。后來父母不和到分手,媽媽帶他回日本。“馬車轉過一條街,小黑仍然緊追不舍,宛如知道這是沼田和自己的最后分別……小黑是最初告訴他動物能與人交談的狗,不!也是能理解他悲傷的同伴”。
當了童話作家后,沼田飼養過一只犀鳥。在肺結核住院兩年多里妻子帶來一只鷯哥陪他在病床。不想一直躺著而堅持要做手術的沼田,心臟在手術臺上停了一下,后來卻奇跡似的復原了。他想是鷯哥代他去死的,“這時沼田的眼前浮現出哈哈大笑的鷯哥,和從書架上俯視、仿佛瞧不起他的犀鳥”。到了印度,沼田特意去鄉下買了只鷯哥再為之放生。遠藤周作為何塑造這樣一個人物形象?沼田有著和他類似的經歷,遠藤患過類似的病。在三歲時舉家遷到中國大連;十歲時父母離異,而隨母親返日;姨母是虔誠的基督徒,常帶他去教會;十一歲那年的復活節遠藤受洗。童年的孤寂、悲傷,在一個孩子的眼里,上帝的安慰似乎太遙遠,不如大自然、小動物來得更親切。
上帝究竟是什么?遠藤何嘗不是借助沼田這個人物,再次闡述他的神觀。他通過大津的口說:“上帝并不是如你們(歐洲基督教)認為的,是人以外的讓人瞻仰的事物,而是在人之中,而且包容人,包容樹、包容花草的大生命。”他通過沼田的口說:“大自然是供人與生命交流的。”從西方神學思想而言,遠藤周作的神觀帶著泛神論的特點。西方基督教相信上帝的靈能夠在人的靈當中存在并做工,但是,泛神論把這點歪曲為上帝的一部分,是上帝的異體和顯現。最早提出并使用“泛神論”一詞的是十七世紀英國哲學家J·托蘭德,認為整個宇宙本身具有神性,萬物存在于神內,神是萬物的內因。這個神不同于基督教信奉的人格神,也不同于自然神論者所主張的第一因的神,它不是凌駕于世界之上,而是存在于世界之內。
遠藤認為深河里的“每一具尸體都有各自的人生痛苦,都有各自的淚痕”,那豈是某種宗教就能全覆蓋的呢。遠藤篤信上帝是全能的獨一的真神,也是全然的愛,祂的大愛如何覆庇到眾人呢?遠藤在《深河》和《沉默》中都很少用到基督信仰中最重要的概念:罪,好像人間的諸般痛苦已經顯明了罪的惡果,不必再提,更重要的是如何得救,這勢必關系到上帝如何在人間顯現并行動。在遠藤的眼里印度教的查姆達女神像也有著基督的忍耐、舍己,它之所以令美津子、沼田、木口、磯邊都深受震撼,因這位女神:“雖然她的乳房萎縮得像老太婆,但是她還從萎縮的乳房硬擠出乳汁喂成排的小孩。她的右腳因麻風病而腐爛,腹部也因饑餓而凹陷,還被一只蝎子咬著。她忍受疾病和疼痛,還要以萎縮的乳房喂小孩。”這種神觀有幾分是遠藤自己對上帝啟示的理解和領受,有幾分是受神道教(屬于泛靈多神的信仰)的影響呢?上帝才知道。
五
什么“洋蔥之愛”?乃《深河》中大津在向美津子盡量說明上帝時用的代稱。上帝就像洋蔥一樣,無處不在,愿為人服務。美津子幾乎用一生之力,仍不能理解,但她又無力抗拒“洋蔥”。正如她玩弄大津、拋棄大津,又不能漠視大津的存在。美津子內心所有的那些空虛、懷疑、破壞欲,實則都源自信仰的缺失——她活得太透徹,世俗的價值觀對她毫無吸引力(她也嘗試讓自己做一個典型的日本太太卻失敗了),而所謂的宗教在她的眼中是充滿著欺騙和荒誕。
她那么聰明,清楚自己無論嫁給丈夫矢野,還是去做義工,贏得很多的稱贊,但其實“自己無法愛人”,而且感到“人生似乎被某種看不到的力量牽動著,而不是照自己的力量去做”——這種痛苦、掙扎與困惑甚于磯邊之痛,畢竟愛過;甚于木口和塚田的吃人肉的恐慌,那喘不過氣來的沉重。而對于她,過去、現在、將來都在迷茫、飄搖中,諸多的糾纏和不確定性,讓美津子對迦梨女神、查姆達女神等有某種共鳴,她覺得是自己“在女神查姆達身上,苦惱、疾病與愛情像樹根交纏盤錯,但沒有偽善”,她喜歡這些怪異的女神像“表現出印度人的一切痛苦。這座雕像表現出長久以來,印度人體驗到的病痛、死亡、饑餓”。endprint
在學生和青年時代,美津子就特別喜歡兩本小說《苔蕾絲·德斯蓋魯》、《莫伊拉》,它們都有反叛的、不為世人認可而痛苦的悲劇女主角。為體會女主角的心情,她甚至在蜜月時拋下在巴黎的丈夫,獨自去到波爾多,尋找小說里苔蕾絲的蹤影……她清楚了自己里面的暗黑,“內心深處潛伏著某種破壞性的東西”。為了把大津從上帝那里搶過來,她主動引誘同學大津,要了大津這個處男的第一次,要大津為了自己不去教堂。大津動了真心,要帶她回去見父母,她卻無情地宣布:“我已經不喜歡你了!”這樣的行為,多少也出于某種嫉妒——對于大津信仰的嫉妒。后來,她選擇了一個體面的丈夫,卻又發現既過不了傳統婚姻生活,又從心里根本不愛丈夫,離婚遲早成為定局。
既無目標,也無歸屬,她成了游蕩于精神荒原的孤魂野鬼。正是在這樣的心情下,大津的消息成了美津子內心深處的召喚,那個被同學視作怪人、又被教友視作異端的“棄民”,是美津子唯一不能理解的精神力量。大津說:“正因被你拋棄,我……才稍微懂得他(耶穌)被人類拋棄的痛苦。”大津由此定心志侍奉上帝,“我想善里頭藏著惡,惡之中也有善的存在。因此,神才能變成魔術,甚至運用我的罪,導向救贖”。他這樣篤信著上主的愛。美津子似乎是他的一個反面鏡子,清醒地痛苦著,仍不肯有所心靈的皈依。混沌和尋求中,美津子跟團來到印度恒河。身為神甫的大津卻在恒河邊幫印度教徒抬尸體,他不可思議的言行雖無法理解,卻牽引著她。她內心的語氣不知何時轉為祈禱的語氣:“河流包容他們,依舊流淌。人間之河,人間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
六
大津,一個迷惘而堅定的朝圣者。大學時代,每周堅持去教堂被同學嘲笑,為所愛的美津子玩弄、拋棄;神學院時代,被歐洲的老師同學批評其神學不正確;在法國的里昂修道院時代,被判斷為不適合當神甫,認為他有異端思想。經幾個心地善良的上層神職人員幫助,才得以到以色列的加利利修道院繼續讀書。在耶穌曾傳道的加利利湖,大津越發認為上帝無處不在,他在基督徒、猶太教徒、伊斯蘭教徒身上都感到上帝的存在。后來在印度還是常被教會斥責,因為他穿著棄民的衣服,出入印度教的火葬場,幫助渴望死在恒河里的窮人。他甚至經常出入娼妓之家,為憐憫和安慰而抱過那些可憐女人殘破的身體。為什么?“難道你不相信天主了嗎?”美津子問。“不,我堅定地相信。”但“上帝不只是活在歐洲的天主教,也活在印度教里,活在佛教之中。我不僅這么認為,也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大津對美津子說:每次看到恒河,我就想起上帝(洋蔥)。上帝的愛河,無論是怎么丑陋的人、多么骯臟的人都不拒絕。
這樣一個異類基督徒的形象,遠藤周作為了寫出自己對天主教的思考而塑造,包括他對上帝的一些與眾不同的認識都分化在好幾個人物中表述出來。基督信仰在日本遠不是主流,何況在日本本土文化的濃重圍裹中。大津的信中寫道:“但我認為選擇自己相信的神,大多是因為出生國家的文化、傳統及各自環境的影響。不認為歐洲式的基督教才是絕對的基督教。”從這個角度,“我會思考適合日本人心靈的天主教”。這與其說是大津的心聲,還不如說是遠藤周作的心聲:“我不得不佩服歐洲的思維方式極為清晰,是理論式的,然而也由于太清晰、太理論化,認為生命之中有其順序。這些人終究無法理解:仔細一看籬笆上薺菜花盛開,這樣的情景。”
通過大津的口,遠藤周作說:“神無所不在。神有幾種不同的臉,躲在各種宗教里,這種想法才是真正的對話。”由此,他認同《圣雄甘地語錄集》里的這句話就不難理解:“就印度教而言,我本能地認為所有宗教多少帶有真實,所有的宗教發源于同一個神,不過任何一種宗教都不完全。這是因為它們是由不完全的人傳給我們的。”再進一步探討:“惡與善既不可分,也絕對無法相容。”基督教里是否包含了泛神論的東西?基督徒憑什么自以為握有真理而輕視其他宗教的教徒……這時神學家的遠藤周作幾乎快壓過作家的他。
或許這些神學問題,遠藤周作自己也沒有想清楚,或許作家的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本分。他的筆觸回到了現實,回到大津所選擇的世人難以理解的生活方式:大津被幾個印度教徒拳打腳踢,總理英迪拉·甘地被錫克教徒所刺殺,他們心里窩著火而莫名其妙地發泄在大津身上,并將他從貨車上扔下來而折斷其脖子。全書以大津的危篤將亡作結束。何以至此?一如大津在恒河邊負尸的祈禱:“上主啊,你背著十字架登上死亡之丘,我現在模仿你。你背上背負著眾人的悲哀,登上死亡之丘。我現在模仿你。”怎樣的神學思辨,都不及基督的愛。大津的一生經歷諸多神學的困擾仍選擇效法基督,如德蕾莎修女一樣活出上帝的愛。全書多次出現的經文既是心路歷程的線索,也是信仰的最強音:
祂(耶穌基督)無佳形美容,
我們看見祂的時候,
也無美貌使我們羨慕祂。
祂被藐視,被人厭棄,
多受痛苦,常經憂患。
祂被藐視,好像被人掩面不看一樣,
我們也不尊重祂。
祂誠然擔當我們的憂患,背負我們的痛苦。(《圣經·以賽亞書》53:2-4)
七
有這樣一個特殊的日本人,名叫岡田三右衛門,他本是耶穌會的宣教士,卻被人稱為“棄教的保羅”;本作為司祭當終身不娶,卻娶了日本女子為妻,他的本名洛特里哥。遠藤周作在《沉默》一書的后記中寫道:“洛特里哥最后的信仰比較接近基督教思想。不過,這是我現在的立場。我也知道會受到神學方面的批評,但也認了。”你若了解《沉默》的德川幕府禁教時代的酷烈,若體會過長崎海邊日本信徒的杜鵑啼血,你沒法不被《沉默》沖擊,而一同與之哀號、呼救、淚流滿面,而深深的沉默,再沉默……
1549年被稱之為“歷史上最偉大的傳教士”方濟各·沙勿略抵日,他以基督的愛來收養被人遺棄的麻風病人。當時他給歐洲宣教士的信中寫道:“福音在中國受到抵制,但沒想到,在日本卻大受歡迎!”1600—1613年短短的十三年期間,就有三十七萬的人信主!福音多興旺,逼迫殘害就如驚濤駭浪:1597年,豐臣秀吉將軍在俯瞰長崎的山坡上把二十六位信徒釘在十字架上,其中最年幼的門徒只有十三歲左右,同時有一萬多名信徒受害。1619年,幕府頒布《踐踏基督繪像令》,這項命令一直延續至1857年,各村莊每年定期舉辦踐踏大會,就是若不當眾踐踏耶穌圣像就施以各樣酷刑:十字架刑、斬首刑、微火烤刑,更令人毛骨悚然灌涼水、灌海水——將人綁在十字架上,任憑海水沖灌,一到三天內活活弄死;以鐵針或竹串插入指甲或陰部以及恐怖的“浸糞坑”:綁住受刑人的腳,而將其頭部倒吊置入坑內,直至斷氣為止。《沉默》一書中還寫到一種刑罰:穴吊之刑,將人雙腳吊起,在耳朵穿個小孔,血慢慢從耳孔流出,呻吟至死……殘忍到令人發指的地步。這樣逼使教徒們起來反抗,1637年引發信徒的集體暴動,幕府惱羞成怒,調集了十二萬兵力,圍城三個月后將數萬參與者一律斬殺,史稱“島原之亂”。到1700年,至少二十萬以上的基督徒受難殉道。endprint
方濟各·沙勿略一開始在日本傳道就發現:“我認為我們將永遠找不到另一個與日本同等的民族。”愛學習,好思考,能受教,肝膽忠心,日本信徒面對殉道時表現出非凡的勇氣和熱忱,天使都為之動容。1597年,在長崎被釘十字架的十三歲的小崎多默去世前,寫告別信給母親:“親愛的媽媽,無論人對你說什么,用耐心和愛心承擔一切到最終。請為我們祈禱。最重要的是,我求求你——你的心總要深深為罪痛悔。愿天主保佑你!”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如此。《沉默》更側重描繪了一些在世人眼里視為“棄教者”的心路歷程。在那樣的酷風烈雨,死了比活著好受。歷史記載日本天主教會被迫轉移至地下活動近二百年,除了洗禮和暗中的禱告,什么都不能做。
一個古老而恒久的基督教信仰的教義——“因受苦難得以完全”。
《沉默》里的吉次郎的痛與敗——他多次當眾棄教,甚至像猶大出賣耶穌一樣,出賣了宣教士洛特里哥。他說我就是軟弱的,我沒辦法像剛強的人一樣。他痛哭:“主啊!我恨你一直都保持著沉默。”是呵,誰不會因此質疑和搖動呢?幕府以各樣的手段要鏟除、根絕基督信仰的所有的影響力,黑暗得了勝,看不到一點希望。上帝不是全知、全能的嗎?!祂為什么就不憐憫就不作為呢。風中的一個聲音:“我并非沉默著,而是一起受苦。”誰?主耶穌的聲音嗎?《圣經》全書一百多萬字,遠藤周作在《沉默》和《深河》都引用的經文:“祂(耶穌基督)無佳形美容……祂被藐視,被人厭棄,多受痛苦,常經憂患……祂誠然擔當我們的憂患,背負我們的痛苦。”遠藤心中上帝至高的愛,人間最需要的愛乃是受苦的基督吧。真正信祂的就必與祂一同受苦而顯出圣愛——“銅版上的那個人對司祭說:踏下去吧!踏下去吧!你腳上的疼痛我最清楚了。踏下去吧!我就是為了要讓你們踐踏才來到這世上,為了分擔你們的痛苦才背負十字架的。”
“基督會棄教的!為了愛,即使犧牲了自己的一切。”當時無法調和的沖突,必須做出的選擇:書中的主人公洛特里哥的同工卡爾倍在嚴酷的逼迫中殉道,他在神學院尊敬的老師費雷拉棄教,他的選擇如何呢?作為耶穌會會士是發誓效忠的,棄教之后必被羅馬教會開除,史書會怎樣將我描成一團黑呢……我若不棄教,隔壁的呻吟聲,多少日本信徒因我的宣教而失去生命,主耶穌明明說:我來是要叫人得生命,并得的更豐盛的。主啊,你為什么沉默?主啊,“我并不恨你,我只是嘲笑人的命運而已。我對你的信仰跟以前不同,但是,我仍然深愛著你”。《沉默》一書的模特兒是歷史真實人物岡田三右衛門(本名鴆杰貝·凱拉)受穴吊之刑而棄教,于1685年去世。在棄教者的辱名中活了四十一年,他是怎么想的呢?遠藤以自己對基督的理解而寫道:“我用與以往不同的形式愛著那個人。為了了解祂的愛,到今日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的。在這個國家,我現在仍然是最后的天主教司祭。而,那個人并非沉默著。縱使那個人是沉默著,到今天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是訴說著那個人。”
八
《圣經》說:愛是永不失敗的。與《沉默》一樣,《深河》里各種人物的苦,在有限的人于自身的文化、宗教、環境里以不同的方式尋求解脫、慰藉、超越。每個淌過生命河流的,那是怎樣的深河呢,靈魂暗夜的幽深、哭泣、張望。遠藤周作身在其中一同流淚、嘆息、迷惘、追尋,他沒有刻意去布道,但擋不住的基督的愛與思考在其間飛天般飄灑。懂得的,不明白的,還在深河里掙扎的……看哪,祂在與你一同受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