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千源：無慌不成精

巴芮

成名之前，王千源有過漫長的自我懷疑，緊繃、焦慮，有著無盡的要沖出去的渴望，演技是他唯一的倚仗?，F(xiàn)在，似乎迷霧散盡，但那種劫后余生的慶幸和緊張，依然伴隨著他。

王千源總要花些心思安撫住自己內(nèi)心豐富而敏感的情感?！耙婚_始當小角色慌，有了小角色之后，當男二號也慌，什么時候能讓當男一號？當上男一號也慌，哎，”敏捷的思維讓他迅速找到了個妥帖的總結(jié)語，“無慌不成精啊。”

王一場

害怕、膽小、緊張感時刻盤踞在王千源身上。

王千源尊重每一個角色，無論是被稱為“王一場”時演的《空鏡子》里的娘娘腔陳果仁，《漂亮媽媽》中與鞏俐吵架的路人甲，還是《荊軻刺秦王》中的趙使，導演張猛說：“每一個角色都是從他心底里出來的?！币彩菑哪菚r開始，王千源比主角還搶戲，成為業(yè)界“金牌男配”。

膽小，自中考失利后，這種狀態(tài)便一直伴隨著王千源。

逃課，踢球踢到天黑，壞學生王千源沒考上高中。母親打一把破舊的小花傘，走在瀝青里嵌著冰棍棍兒的馬路上到處去給他找關(guān)系、找學校?！熬褪悄莻€炎熱的夏天，讓我成長了，讓我知道，原來要好好學習，要不然你的痛苦就不是你的，也是家里人的?！?/p>

職高學了3年裁縫，考服裝設(shè)計也落榜了，王千源去考父母的老本行——表演?？忌蠎?、考中戲、考電影學院……表演系考、導演系考、美術(shù)班、燈光班也考。就怕沒學上?！袄咸鞝斀o留眼”，1993年，王千源被招入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每到寒暑假王千源都要把下一學期的作業(yè)先找出來。第一年觀察生活，第二年是小說片段，“就看小說找一個片段出來，然后你把它變成一個小人物。”王千源一定要找全兩個作業(yè)，踏實揣兜兒里了才回家。等開學同學找第一個作業(yè)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找第三個了。

大學時的王千源做足了“好學生”的戲份，生怕辜負了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世界史、藝術(shù)史、京劇，包括英語課，所有這些他認為與表演無關(guān)的課程都被好學生王千源用在了學習表演上，“表演系嘛，就是表演，其他都是扯淡?！币粓鲆粓鲂∪宋镅葸^來，入行多年后王千源才悟過來，“表演不是表演，表演是對生活的認知，是你的知識，是你的閱歷，是你對前世今生的判斷。”

以幕景化、模擬現(xiàn)實場景、創(chuàng)造生活幻覺為特質(zhì)的斯坦尼體系是中戲表演系主流教學基礎(chǔ)。大三時，王千源和他的同學們開始看斯坦尼體系演技訓練方法派的偉大實踐者——羅伯特·德尼羅和阿爾帕西諾的電影作品。而方法派要求的就是演員要在鏡前幕后保持同角色一樣的精神狀態(tài)，標榜以體驗融入角色。

“他真的是會一直沉浸在這個人物里，即使跟你聊天，他也會說這個人物，‘在這群人里，這個人物關(guān)系，你們坐椅子，我就會坐馬扎。”大學同學周逵說，他會把人物帶到生活中來，“盡量從外部、生活環(huán)境和規(guī)定情景去靠近這個角色?！?/p>

追隨著德尼羅，王千源成了方法派的忠貞踐行者。演獨臂運動員，就用半個月時間練習單手與牙齒配合系鞋帶；演《鋼的琴》里的下崗偽文青就穿著條綠毛褲滿工廠溜達，去找排隊打飯的工人聊天，被人翻著白眼兒說他“賣呆兒”。

2015年的春還未到，頭臉油光粘膩的王千源穿著件翻毛夾克出現(xiàn)在周逵面前。“我說你怎么了這是？演戲了嗎？怎么把自個兒造成這樣？”王千源說自己7天沒洗澡了，“我身上有股味兒吧？”他找周逵“喝一口”犒勞自己，“我3天沒怎么喝水了，我渴死了，我真的想死。”那時候王千源剛拍完一場《解救吾先生》劇中與女友在一起的赤裸上身的戲。

周逵心想，“你不會喝兩口你就暈開了吧。”坐在樓下的涮肉館里，王千源又開始分析自己的角色，他覺得這個人物就像在野地或垃圾箱里找食的一個野狗，所以就照著這個路子走。王千源估計是演員中最愛看探索頻道和《動物世界》的了，總愛找出某種動物形態(tài)來設(shè)定自己的角色方向。

此后王千源不止一次向媒體說起那段經(jīng)歷：“那個頭啊，我也可以洗，你三五天不洗頭啊，你捋一下之后你聞一下，那個味道是不一樣的。你把你沉浸在那里面，聞到那個味道，你就容易相信自己?！?/p>

“我不是有靈性的那種人，我就是屬于那種必須得是把功課做足了。”對于王千源在面對采訪時這樣的自我闡釋，周逵和張猛認為那是“扯”，故意在媒體面前表現(xiàn)謙虛，“他在我們面前絕對不會這么說。他覺得‘我天生就是個演員嘛，我很適合走這條道路嘛?！敝苠庸恍?。

王千源包里永遠背著重場戲，在飛機上、洗澡或剛起床時將臺詞在腦子里一遍遍過。嘗到了這套“笨”方法的甜頭，王千源更不敢再輕易嘗試打沒有準備的仗，而靈光乍現(xiàn)的“即興”時刻被王千源視為愛情里的一見鐘情，可遇不可求。“你把一切工作做好了，你乞求才能到來。來了，我們就是99分，不來，我們就是90分?！倍凇镀啤ぞ帧分心蠊怀瞧ü傻膽蚍菥褪撬撵`性爆發(fā)時刻。

王千源不想再付出任何一次失敗的代價，“別人拿錢讓你工作，就是要你最好的水準，因為人看了你別的戲。我在那兒肉還可以，到這兒注水了，也不行。”王千源時時刻刻伴隨著小心翼翼。

“光著腚”的影帝

“王一場”終于接了個大活兒，男一號，是師弟張猛找上門的。高、瘦、帶著東北業(yè)余文藝愛好者的氣質(zhì)，劇中主角陳桂林的形象一直變換成王千源的臉，從張猛腦海中往外冒。

2009年深冬，王千源正連軸轉(zhuǎn)地串組趕戲。半夜兩點，穿著綁腿的八路軍軍裝在影視基地候場時，張猛來了，說有這么個電影——在東北老工業(yè)基地下崗的偽文青陳桂林，離了婚，會拉手風琴的他組了個小樂隊唱紅白事，卻一心想把女兒培養(yǎng)成鋼琴家?！罢l給買鋼琴就跟誰”，為將女兒留在身邊，陳桂林組織起曾經(jīng)鋼廠的哥們兒幫他造一架鋼的琴。endprint

“‘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了，喜歡個屁啊，你找不著演員，你找我。”王千源笑著說自己當初都上當了。但劇本他確實喜歡。

王千源覺得《鋼的琴》里有著自己的人生烙印。小時候工廠里一打鈴，下班時涌出的工人；有人掂著飯盒碰撞出的“噠噠噠”聲，以及男生、女生發(fā)出的爽朗的“浪笑”；隨工廠濃煙飄出的飛絮落在白雪上后雪里帶的臟，這些片段會隨著劇本的深入不斷往外涌出，“都是我的記憶”，都沒了。

王千源居然還為此推了當時姜偉那么“人人愿意上的一個導演”的電視劇?！八麙佅铝艘磺匈嶅X的活兒，演了這個《鋼的琴》，《鋼的琴》不賺錢?！睍r至今日，周逵的語氣依然顯得那么不可理解。

但最終王千源憑借這部眾人口中的“破文藝片”拿下了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影帝，在他38歲那年。

頒獎的是王千源從小喜歡的翁倩玉，“小時候看正大劇場，愛是love，愛是love?！边秶Z著偶像唱過的歌。頒獎后，在一家桌子都起皮的餐廳中，王千源跟翁倩玉說覺得獎來得有點兒晚，“人家說不晚了，你看那一年坐輪椅上那老導演吧，90歲了，終身成就獎?！蓖跚г从X得那時的自己真是太幼稚了，“恬不知恥”。所以當有媒體說他大器晚成時，他再也不那么覺得。

得獎后的王千源覺得自己要上天了，“那簡直瑪莉蓮·夢露搭戲都可以?！被丶乙粌商於歼€在做夢，鮮花、掌聲，“剛躍躍欲試地要成為明星了，沒人宣傳我?！碑斈暾滇烎~島事件發(fā)生，這個拿了“敵國”電影節(jié)影帝的演員被冷落了?！拔覀冏约赫腋寮?，人家說你誰啊，發(fā)東京電影節(jié)，我們不敢發(fā)。”膨脹的情緒沒有噴發(fā)出來，一股氣全窩在了心里，“原來是皇帝的新裝，你依然光著腚。”

暗中蓄了一股力

拿影帝后未能“起飛”，像一悶棍打醒了王千源的美夢，“但是讓你學會了堅定，沒有沉淪。”

像以往一樣，作為一個電視劇文藝工作者，王千源接著演男二號、男三號，接著串戲。甚至連張猛和周逵都沒有覺察出他心理上的巨大落差，周逵覺得他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想明白了，“他要想不明白的時候，跟誰都不會說的，還是挺內(nèi)向的?！?/p>

此后的兩三年，時間才將王千源帶離那個對外界和命運不停責難的漩渦，“世界干嘛要對你公平，你就努力工作吧。你下回再得嘛，你出不出名你下回都得再得獎，你不得獎，就證明你這一輩子就干了一次漂亮的活兒，你接著再干嘛?！蓖跚г吹恼Z氣中帶出了一股中年人特有的淡定與持重?！拔覜]有那種一部戲就能紅遍大江南北的本領(lǐng)和運氣。”王千源曾在采訪中說。

他暗中蓄了一股力，而這股勁兒終于在5年后的《解救吾先生》中爆發(fā)了。脫水、不洗澡、為體會劇中人物的孤獨兇狠，甚至怕回家的溫暖氛圍扎破他培養(yǎng)起的陰狠狀態(tài)……每一個細節(jié)都做到極致的準備，讓有些人覺得“用力過猛”。而綁匪形象讓王千源一“壞”走紅，甚至有人覺得他在里面的表演比主角劉德華更出彩。

“華子這戲太豐富了?！睂а荻￡稍鴮γ襟w表示，最初劉燁、劉德華甚至吳若甫在看完劇本后都想演“華子”，但丁晟在王千源身上看到了那股他想要的邪勁兒。像是一塊餡兒餅終于砸中了王千源的腦袋，“什么事兒都是陰差陽錯的，到你身上沒有那么的一戰(zhàn)成名那種的。一開始沒讓我演那個，我是那警察?！币驗轭A(yù)訂好的演員出現(xiàn)問題，王千源才接到了這塊餡兒餅。

5年前沒能得到的掌聲和鮮花此時飛向了王千源。“華子”的表演讓王千源在2015年得到第52屆金馬獎最佳男配角提名。終于有人宣傳了。而2017年王千源憑借這個角色又拿到了第31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男配角。但從影帝的夢想高處滑落后，王千源說自己就像驚弓之鳥，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但丁晟似乎并不十分滿意王千源的表現(xiàn)，“生活中的華子比電影里呈現(xiàn)的還要狠，因為他并沒有那樣的經(jīng)歷，應(yīng)該說王千源只完成這個人物的80%?！倍￡捎X得是角色成就了王千源，“我有時候更愿意說是原始人物的素材讓反派很好，不應(yīng)該完全放在表演上?！?/p>

但壞人角色的劇本就像霍格沃茨的錄取信一樣不斷從門縫飛散進來，演完《破·局》中的惡警后，王千源覺得自己在這類角色上不會有更大突破了，“我沒有勁了，我演是重復的，我還不如把那個勁留在我能再去探討的角色上。我爸爸經(jīng)常跟我說，人一輩子能有兩三次機會能收到的角色好，叫人有印象就行了。”

王千源愛說“陰差陽錯”，伴隨著他的生活跌宕和事業(yè)起伏，像是一種對命運的屈從——一直喜歡演喜劇，但演喜劇的時候正劇出來了，沒人找他演喜劇了，前一陣兒看警匪片、槍戰(zhàn)片，現(xiàn)在看喜劇片，之后再倒回來看古裝戲。自己年輕鮮亮的時候老戲骨霸臺面，等自己拿下影帝成了戲骨，小鮮肉時代崛起了。

“真是難以捉摸是吧？”記者問。

王千源答：“但是再難以捉摸，也比沒工作強?！?h3>每一步都是走在懸崖邊

王千源的微博粉絲有162萬，不敵某些小鮮肉的十分之一?！八猛鎯旱?，他一直沒有特別大紅大紫?！敝苠拥纳ひ衾锟傁癖镏?，“還是拿作品說話，他就是這種人。每個作品都硬硬實實的，這就好。他要做一個好演員。”

“我們這行，反正我見周圍的人，真的很少有幾個像他這么下笨功夫的，沒有?！敝苠佑X得既然王千源下這個工夫，就說明他對演員這個行業(yè)很執(zhí)著，“他不惜讓別人白眼看他，說他神經(jīng)病、不合群，他真的不在乎這個?！?/p>

“原先年輕的時候老是幻想，結(jié)果幻想都不曾出現(xiàn)，所以學會腳踏實地?！蓖跚г凑f，“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別老想那些沒用的?！?/p>

王千源早就不對抗了，“你的命就是這樣的，不是一炮而紅?！?/p>

依舊串組演著男二、男三的配角戲，即使劇本里的人物很單薄，王千源覺得生活有那么多可留意的東西，自己加進去就是了。年輕時那種急于求成的小心態(tài)現(xiàn)在已逐漸遠離王千源。

畢竟是從小角色演起來的，張猛發(fā)現(xiàn)王千源對底層社會小人物的塑造有非常強的領(lǐng)悟力，“我看到千源呈現(xiàn)出來的東西，都是小人物身上的小善小惡，還有那種機智。”張猛最早受賈樟柯影響，關(guān)注社會底層和小人物的命運，“我曾經(jīng)跟千源說過，我說我多希望我每一部戲的男一號都是他?！眅ndprint

巨蟹男王千源總要花些心思安撫住自己內(nèi)心豐富而敏感的情感。“一開始當小角色慌，有了小角色之后，當男二號也慌，什么時候能讓當男一號？當上男一號也慌，哎，這角色我都不喜歡?！泵艚莸乃季S讓他迅速找到了個妥帖的總結(jié)語，“無慌不成精啊?！钡F(xiàn)在這種情感因素已很少能左右他了，“今天沒有《解救吾先生》，明天沒有《鋼的琴》，電視劇你拍不拍？拍，不拍我干嘛？”王千源用一根手指輕輕搔了搔頭，“人是挺有意思的，天天都找食吃，跟動物一樣?！倍氖臣Z便是一部接一部的影視劇。

內(nèi)在的自我約束力在不斷攀升，跟自己較勁。“這活干不好，怎么干不好？干不好也要干。身體不好調(diào)身體，狀態(tài)不好調(diào)狀態(tài)，感覺不好調(diào)感覺。對手呢，不要把責任都怨在對手上。你倆是一個整體，應(yīng)該更多去幫助別人達到更好?！蓖跚г磿L試著與搭戲的演員配合出最舒服的節(jié)奏，確保片子能呈現(xiàn)出最好效果，而不是再像以前互相比著演。

演員張譯和王千源從2008年至今合作了至少3次?！拔矣X得他的脾氣、秉性都平和了很多，他對我們這些年輕演員多了一份慈愛?！睆堊g咧嘴一笑，“我希望他不要怪我。”

人到中年后的王千源，早就褪去了年輕時那種七個不服、八個不憤的小憤青形象了。

但20年前，剛畢業(yè)的王千源們個個覺得自己是姜文，帶著一身混不吝，是對抗最厲害的時期。

周逵和王千源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了北京兒藝，演兒童劇。先是因能拿到北京戶口，滿心歡喜，但后來又因只能扮演石頭、樹和太陽等而內(nèi)心不服。周逵覺得最可笑的是王千源要演風哥哥。“這種浸入式表演道路，你想想那個風怎么演，你做一下功課。”周逵隨著回憶笑得清脆。王千源讓他“滾”。后來明白了，風哥哥就是站著一排風，類似于歌隊的形式。學了4年演人，結(jié)果去演了大自然。

王千源失落又焦躁，在送戲下鄉(xiāng)卸車裝臺時，因不愿干而氣得直跺腳——放不下身價兒，覺得自己是演員，憑什么要干這個。王千源還因此差點兒被開除。周逵覺得那會兒的王千源好像很焦躁。

“那時候也沒見過世面，也沒參加過電影節(jié)，也沒演過戲，總覺得要翻天覆地，其實不是?！蓖跚г磻c幸自己堅持下來了，回看過往，每一步都是走在懸崖邊。“《鋼的琴》，你要是軟弱一下，就沒有了，對不對?！?/p>

周逵說表演藝術(shù)家才是王千源的目標，張譯覺得“源哥不是一個純明星的演員，他是一個純粹演員的明星”。

無論哪個，那個小心謹慎的王千源，都還在專注解決當下一個又一個的“心慌”?！艾F(xiàn)在接戲，每一個戲是新的一個作品，都有新的膽戰(zhàn)心驚，因為你不能拿老套路（套新角色）?！边€得琢磨。

王千源45歲了，他感慨著“我也不知道我50歲以后會干嘛”。他已認清了人到中年的殘酷，“我們這個年齡該掉頭發(fā)的掉頭發(fā)，該發(fā)福的發(fā)福。每個人開始往秋天走了，春天再也不是我的了?！钡钟X得，“用春天的心態(tài)呢，你可以，朝氣蓬勃啊，能相對的可能稍微瀟灑一點。”

（張超薦自《人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