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中國的互聯網產業正在進入一個急速分化的時代。
截至2018年1月下旬,趣店在美國上市3個月之后,股價已經縮水差不多2/3。但在太平洋的另一端,港股的騰訊公司則一直狂飆,市值超過5000億美金,成為全球市值第6高公司。這一市值等于北歐強國瑞典的GDP。
兩家互聯網企業的命運如此不同,原因并不復雜。對前者來說,它斬獲“大國紅利”的預期正在變得不確定,監管和其他非市場因素已經開始發揮作用。
而后者則截然不同,強大技術和產品團隊始終能源源不斷地給投資者帶來驚喜,以及一種強大預期:這家中國最大的互聯網社交公司,未來還將進一步斬獲“大國紅利”。你看,微信已成為中國人最熱衷的社交應用,就像當年的QQ。
互聯網企業的分化,越演愈烈。燒錢的共享經濟,以及其他互聯網+的項目,距離登陸資本市場,讓風投退出,依然遙遙無期,而BAT巨頭在固守原有模式的前提下,卻不斷營造新的空間和可能性。阿里巴巴在自身體系之外,衍生出了螞蟻金服這一堪比自身體量的新存在。騰訊,有了微信帶來的無限想象空間,而百度,同樣搭上了人工智能的戰車。
某種意義上講,中國互聯網已經行至中場,有些事情,大局已定,但未來,依然不確定,并充滿可能。窺測未來,必須從孕育互聯網中國奇跡的“中國黑箱”說起。
互聯網“中國黑箱”
在管理學中,有一種黑箱理論的說
法。用它來比喻近20年中國互聯網產業在全球的異軍突起,非常貼切。
所謂“黑箱”,指的是那些既不能打開,又不能從外部直接觀察其內部狀態、結構的系統。要了解這個系統,只能通過信息輸入和輸出,來獲得其內部信息。
比如,中醫就是典型例子。中藥的治病機理即類似于黑箱,因為它暫時還無法用西方醫藥學的原理來完全解釋,只能通過輸入(藥方)和輸出(療效)來窺測復雜而多樣的藥引、藥方的作用機理。
對中國互聯網來說,似乎也存在著這樣一個黑箱。阿里巴巴、騰訊和百度,還有京東、奇虎360這樣的企業,他們的技術和商業模式都并不是中國人的原創,但被中國的企業家引入中國之后,卻迅速趕超了西方同行。至少,在賺錢能力上如此。
可以說,這個黑箱的輸入是來自硅谷、西雅圖的技術和商業模式,而輸出則是互聯網的“中國奇跡”,即如日中天的中國互聯網巨頭和它們讓人咋舌的賺錢能力。那么,黑箱里面究竟有著什么“秘密”?
秘密談不上,它們都是常識。風險投資家和創業者深諳此道,因此不妨稱之為互聯網的“中國經驗”。最直接的經驗是統一的大國市場,而很多人往往忽略這對互聯網的意義。
2017年8月,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在京發布的一份最新報告指出,截至2017年6月,中國網民規模達到7.51億,占全球網民總數的1/5;此外,手機網民規模達7.24億。兩者的體量都是世界第一。
歐盟人口5.1億。為什么歐洲沒有產生大型的互聯網企業?原因很簡單,歐盟是一個支離破碎的中等強國和小國的集合體。舉個簡單的例子,在中國,一個超級應用或者游戲的橫空出世,瞬間就可以獲得上億用戶,擴張的邊際成本極低乃至趨近于零,因而巨大的市場規模可以很好地分攤研發成本,有利于創意和創新的源源推出。
但在歐盟,由于語言的不同,一款應用很難獲得如此理想的市場規模。一個有意思的問題是,為何北歐國家往往是互聯網強國?比如在游戲(憤怒的小鳥,芬蘭)、殺毒(F-Port殺毒軟件,冰島)等領域,北歐年輕人總能成為黑馬。重要的原因在于,北歐工程師的英文在歐洲最好,他們以英文開發,并不面向歐洲市場,而是面向全球使用英文的用戶。
在全球互聯網,英文市場是唯一可以和中文市場相提并論的存在。美國、英國、加拿大、澳洲以及北歐、南非(硅谷“鋼鐵俠”馬斯克即出生南非)等其他英語人口國家和地區,特別要提到的是印度,隨著這個國家網絡基礎設施的不斷完善,印度差不多開始在提供一個和美國規模一樣大的英語互聯網大市場。實際上,印度的確為硅谷培養了最多的非歐裔高管和創業者。
因此,在一款應用尚未推出多語言版之前,英文世界的創業者就能獲得一個和中國市場相當的英文市場。換句話說, 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和才和中國的互聯網創業者一樣,一開始就有這么優良和巨大的“市場稟賦”。
按照2017年年中的市值統計,全球市值前十的互聯網巨頭被中美兩國瓜分,美國7家,中國3家。BAT仍然是代表中國的明星企業。從市值上來看,第一陣營是谷歌和蘋果,第二陣營是Facebook、亞馬遜、阿里巴巴、騰訊,第三陣營則是ebay、Princeline和百度。顯然,這種格局不過是互聯網中文市場、英文市場兩者體量勢均力敵的一個折射。
沒有內部對手
不過,中國互聯網產業的“市場稟賦”遠不止“語言統一”、“大國市場”這么簡單。這個國家政治經濟框架下的某些特殊的產業環境,正好也適應互聯網的野蠻生長,甚至幾乎為BAT巨頭的崛起“量身定做”。硅谷同行永遠也不會享有如此優渥的“待遇”。
2013年,百度的營收首次超過中央電視臺,成為中國最大“廣告公司”。百度當年收入為319.44 億元,而中央電視臺約285億,相差“一個省級衛視”的廣告額。

百度的“醫療廣告+競價排名”為何在中國大行其道?這必須從兩方面來看,一個莆田系的生長環境。在美國,醫療費用的支付其實是一個三方博弈的關系,包括了醫療保險公司、醫院和患者的三方。為了防止過高醫療費的道德風險,醫療保險公司對醫療費用有嚴格控制,這對院方往往有著制約。endprint
但在中國,特別是莆田系蓬勃發展的一些大城市非中心城區、郊區或者二線城市,患者尤其是那些外出務工人員多半都是自費,這意味著只有患者和莆田系的“兩方博弈”。顯然,前者處于信息的絕對劣勢,只有被宰。2013年,百度超過央視的一年。這一年,中國民營醫院達到了10877家,其中莆田系占了8000多家,莆田系步入巔峰期。
對百度來說,它在中國市場沒有真正的競爭對手。當然,這是非市場化因素造成的。沒有對手,而監管又缺失的情況下,這意味著它可以采取任何商業模式。因此,百度和莆田系兩者一拍即合,成就了醫療廣告互聯網+的“中國奇跡”。
阿里巴巴的成功同樣來自于中國特殊的商業環境。中國零售行業的最大的“痛點”是價格過高,商場的價格水平遠遠超過普通白領的承受能力。其中有兩個原因:一是中國以間接稅為主稅制,對流通環節征重稅,必然推高終端商品的價格。二是基于城市土地所有權制度的商場,也存在特殊的所有權模式。零售商在入場之前,往往經手了“二房東”、“三房東”,層層轉手,推高了入場價格。同時,零售商往往是短租,“無恒產者無恒心”,這必然削弱消費者的購買體驗。
總之,零售領域的這些“超級痛點”給了阿里巴巴崛起的機會。《南風窗》曾有文章指出,阿里巴巴崛起的本質是零售業價值鏈條的重新分配,即馬云拿走了商業地租的一部分,分給了中小商家和消費者。“重新分配”,這一直都是中國人最追捧的。所以,阿里崛起不足為怪。
同樣,騰訊的崛起也有著特殊的環境因素。QQ的火爆,一定程度上源于當年中國的通訊費太貴。之后,騰訊又憑借QQ對用戶的巨大粘性,找到最賺錢的抓手—游戲。游戲巨大的用戶群體,同樣植根于中國特殊的階層構架、人口年齡結構以及人口的流動模式。它們共同孕育了大量的游戲忠實擁躉,后者或許并不富裕,但舍得花錢“買裝備”。在游戲中,他們尋找心靈歸屬,并獲得虛幻的認同感。
此外,另一點容易被忽視的是,中國互聯網巨頭的崛起過程中,他們并沒有遇到真正強大,并且在意他們的對手。這極大地體現了中國市場的某些“特殊性”。
比如,在亞馬遜崛起的過程中,美國最大的連鎖書店巴諾書店一直是前者最大的對手之一。作為美國實體書店的王者,巴諾書店一直在積極抵抗亞馬遜的“入侵”,這家公司也發力過網絡書店。兩家公司曾一度以專利官司為武器,展開激烈纏斗。
雖然亞馬遜最終超越了巴諾書店,但這家實體書店巨頭也一度讓貝佐斯頭痛。這種爭斗的一個副產品是,亞馬遜的購買體驗一直在提升,最終受益的是消費者。
但在中國,互聯網巨頭的崛起幸運得多。比如,中國沒有一家全國性的零售企業,唯一的例外是新華書店,但它卻是一家國企。同樣,對騰訊來說,它的即時通訊軟件可能搶走通訊運營商的生意。但不要忘記,它們也都是國企。
在少數情況下,民營或外資企業和國企競爭是“自找苦吃”,因為后者“既是運動員,又是裁判員”。但在多數情況下,結局可能剛好相反。由于代理人的問題,它們或許不會真正地在意對手的威脅。因此,互聯網巨頭和國企的博弈,空間往往更大,而且靈活性也超乎想象。
下半場開始沒?
三大互聯巨頭(阿里、百度和騰訊)或者說五大(加上奇虎360和京東),以及其他相對成熟的企業如門戶網站、在線旅游類網站等,它們目前的盈利模式基本上都是確定的。他們一直都在盡情斬獲這個國家的“大國紅利”。但另一方面,更多的新興互聯網企業卻依然在燒錢,至于上市,前途未卜。
現金貸是這兩年互聯網創業的大熱門。它的本質很簡單,即是小額貸款公司的互聯網+。遺憾的是,隨著趣店的上市,一大波關于現金貸的“負面新聞”開始爆發,其中“自殺”事件頻出—因為過度舉債,借款人還不起錢,自己或家人會迫于壓力而自殺。
實際上,現金貸對這些問題有責任,但無法負全責。因為,互聯網+很神奇,但對現金貸來說,它解決不了的痛點是中國某些領域“底層資產”的惡化。現金貸貸給借款人之后,成為出借人的債權資產,其底層資產是借款人創造的現金。但遺憾的是,他們創造現金的能力并不強。趣店的故事,只是揭開了冰山的一角。
同樣,網絡征婚的互聯網+也在中國成為奇觀。天才程序員蘇享茂的自殺,或許只是個案,但也讓我們看到:在征婚領域,互聯網并不會撫平“婚姻困難群體”的劣勢,也不會削弱“高富帥白富美”的優勢。相反,它會放大各自的劣勢和優勢,形成一種婚戀市場的馬太效應,并不利于營造大眾期待的和諧狀態。
共享經濟的本質是什么?它的本質是解決資源的稀缺問題,手段是用互聯網對資源(單車、空置房子等)進行時間、空間的重新配置和組合。應對資源稀缺,這本來是經濟學的終極目標,但方興未艾的互聯網+讓人看到了速效解決的方案。共享單車的燒錢大戰在繼續,城市大街小巷并不齊整齊地排列著五顏六色的自行車,一眼望不到邊際。
但中國的互聯網創業,則似乎越發邊際明顯,空間狹窄。底層資產的惡化、“婚姻困難群體”的困惑以及共享經濟的局限,這些本質上都說明互聯網+暫時還無法解決“資源稀缺”的問題。這個社會,需要通過真正的技術創新進行財富的生產,最好達到財富增長的乘數效應。
不過,中國互聯網的技術創新也已呼之欲出。它們同樣基于“大國優勢”,但最終可能超脫于“大國優勢”,而成為真正的中國創新。一是移動支付,二是人工智能。
中國的城市化和美國相比,最大的特點不是進程更快,而是大城市人口密度極大。一組數據顯示,美國人口超過100萬就是大城市,而中國人口超過1000萬的才算。在四大一線城市,實際居住人口在2000萬至3000萬都不會有人懷疑。
這意味著什么?單位區域的用戶更多,意味著物流成本被均攤之后更低了,送貨速度也會比美國更快。比如,京東可以當日送達,而亞馬遜可能只是次日送達。實際上,中國外賣巨頭崛起背后,也和風投看到城市人口密度大有關系。顯然,動輒超過美國10倍的城市人口密度,這是中概股在納斯達克或者紐交所最受追捧的“創業題材”。
人口密度大,衍生出的真正具有技術進步意義的是移動支付。按照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的報告,中國移動支付用戶規模已經達5.02億。中國的移動支付用戶已經超過美國人口,而達到歐盟的人口總數。
巨大的市場規模可以更好地分攤研發成本,也能誕生出這個領域最好的技術。中國的移動支付已被外界列入“新四大法發明”,和高鐵并列,這并非玩笑,而是大國優勢推動技術進步的必然。

另一個正在發軔的勢頭的是人工智能。什么是人工智能?通俗些說,人工智能是個筐,什么都能裝。它主要分為兩個層次,一是大數據,二是機器學習。舉個例子,搜索引擎很容易得到用戶的搜索數據,這是大數據,然后在后端的系統進行分析,再根據用戶偏好進行廣告推送,這就是機器學習。
當然,人工智能遠比這個模式復雜,但萬變不離其宗。擁有全球單一語言最大“數據庫”的中國,顯然在第一個層次有自己的“大國紅利”。但是,第二個層次的創新則更有賴于真正的技術進步。
中國互聯網已棋至中局。對巨頭們來說,過去的財富奇跡更多的是幸運,而參與未來的全球角逐,則是責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