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1872年,美國畫家約翰·加斯特為“西部旅游指南”創作了一幅油畫《美國的進步》(American Progress),畫的是美國西部大開發時期,頭戴“帝國之星”的自由女神帶領著印第安人、歐洲的淘金者、農民以及耕牛、馬、狗,浩浩蕩蕩地向西海岸進發。
自由女神一只手抱著書,書名是“我們國家教化的明證”,另一只手牽著電報線,看起來她的工作正是把電纜從東海岸一直架設到西海岸,這意味著“把消息迅速傳遍大地”,信息是她賜予美國人民的禮物之一。
1972年,23歲的中國軍人潘嘉俊創作了轟動一時的油畫《我是“海燕”》,畫面上是一位年輕的女通訊兵在暴雨中攀上電線桿搶修線路。
這幅畫同年入選全國美展、全軍美展并被中國美術館收藏,《人民日報》《人民畫報》《解放軍報》等多家報刊刊載,還先后在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南斯拉夫等東歐國家展出。除了歌頌不畏艱苦的女兵,這幅畫還隱隱暗示了信息時代的擔憂、解決問題的方式。
如果今天重新創作同樣題材的兩幅畫,無論是自由女神,還是中國女兵,她們手上的信息線路,無疑將是光纖寬帶。
時代變了,不變的是人類對某些價值的永恒追求。過去,人們看重的是互聯網帶來的生產功能,它促進信息流動,提高配置效率,但如今,對互聯網平等、自由價值的回歸,又將成為新的主流。這是一次革命。
回歸信息平等的價值
信息時代的發展有賴于信息傳播的基礎設施,從郵政系統,到鐵路、電報、電話、無線電和電視,再到光纖寬帶和計算機,周期是以五十年為單位來計算的。自從有了計算機,時代變化得越來越快。
1994年,家用計算機開始接入互聯網和萬維網,新紀元開始了,中國也在其中。財訊傳媒集團首席戰略官、阿里巴巴商學院特聘教授段永朝把七年作為一個周期,提出了他的互聯網“周期論”。
第一個周期是門戶時代,新浪、雅虎、搜狐、網易等門戶網站拉開了中國互聯網的序幕。第二個周期是搜索時代,谷歌、百度為網民提供了關鍵詞檢索服務。第三個周期是社群時代,QQ、微博、微信不斷擴大、凝聚人們的交際范圍和交際密度。從2015年起,互聯網正進入一個新周期,他叫它“智能時代”。
每一個周期里,巨頭依然是巨頭,即使經過一些挫折和更迭。如果回望互聯網誕生的那一刻,人們肯定沒有想到,如今的沖浪生活和初衷相去甚遠。這也是2016年舊金山的“去中心化互聯網峰會”召開的原因。
會議由互聯網檔案館(Internet Archive)創始人布魯斯特·卡利(Brewster Kahle)組織,與會者包括了那些反對互聯網中心化的專家和學者,他們的目標是把互聯網的控制權歸還給每一個邊緣、每一個用戶,并“將互聯網鎖定在開放的模式下”。
這場會議提醒人們,互聯網也許有另外一個樣子:網絡是可靠的、去中心化的,人人可以保護自己的隱私,還能讓這個開放空間保持有趣并不斷發展。
蒂姆·伯納斯·李(Tim BernersLee)自然不會缺席,是他發明了萬維網并上線了世界上第一個網頁。他認為,互聯網最具價值的地方,在于賦予人們平等獲取信息的權利。他希望萬維網能夠幫助人類整理他們現有的知識,提供他們所不知道的東西。因為這個原因,他拒絕一切把萬維網精英化的做法,拒絕為它豎立屏障,更加拒絕從萬維網本身獲得金錢收益。
從技術層面來講,開放的萬維網的設計就是去中心化的,站點與站點之間、信息實體和信息實體之間彼此關聯,信息在各個站點之間的傳遞、用戶在各信息主體內順暢的流轉。

無論在中國還是美國,“智能時代”下的網民并不比過去的選擇多。谷歌、Facebook、Twitter、微信、淘寶等巨頭逐漸發展起來,不知不覺之間,我們的全部“財產”都存放在了互聯網上:工作、娛樂甚至是頭腦中的想法。雖然十分方便,但它們像是互聯網的“人質”—就像去年某云盤關閉,很多用戶都沒來得及,或是有能力挽救自己數百G的數據—也許是溫馨的家庭合影,也許是十年前的心情日記。
移動互聯網時代的應用軟件是一個個信息孤島,由于推廣成本十分高昂,導致“頭部效應”越來越明顯,“超級App”呼風喚雨的同時,尾部的App活下來的機會越來越少。“超級App”一般都有獨立的生態系統,制定自己的游戲規則,于是每個用戶的自主話語權也被壓縮得越來越小。
人們開始呼喚平等的回歸。近些年來,投資者們一直在關注并投資去中心化的技術,包括公用密匙加密技術和P2P網絡。其中最火的話題莫過于比特幣所使用的數據區塊鏈(Blockchain)技術,它可以用來搭建“信任網絡”,應用于金融以及其他行業。很多人甚至大膽預測,該項技術將改寫“智能時代”的走向。
推倒霸權,重啟認知
“智能時代”剛剛開始兩年有余,人機對戰、角色扮演、虛擬現實、沉浸式體驗,以及人工生命、人工社會、復雜網絡等學科的蓬勃景象,幾乎都展現出某種征兆:原子世界與比特世界的彼此纏繞、鑲嵌,使得人們傳統的認知方法、想象方式,已經不太夠用了。
互聯網技術會更快、更好地解決的通訊問題,但這不是物理世界的人類生活規則。而區塊鏈技術,雖然誕生于虛擬空間,但解決的是主體之間的信任問題,同時它也是去中心化的。段永朝把它稱為“未來整個社會結構的基礎設施”,“怎么想象都不為過”。
舉個例子,球迷甲和球迷乙有獎競猜歐洲冠軍聯賽冠軍,甲出125元賭曼聯勝出,乙出125元賭曼城勝出。但二人均對對方的人品抱有懷疑態度,只好找一個利物浦球迷丙作為第三方公證人,各自把錢交給他保管。如果曼聯贏了,250元歸甲,如果曼城贏了,250元歸乙。然而……總決賽結束了,丙拿著250元逃之夭夭。endprint

區塊鏈技術可以彌補人類對彼此人性墮落的失望。甲和乙可以平心靜氣地寫一個“技術萬歲”的智能合約,方法是各自拿出125元打到一個“技術萬歲”的賬戶里,該合約只受合約代碼的控制。合約代碼寫起來也不難:

雙方對此無異議之后,把代碼放到一個區塊鏈上運行,比賽結果出來,“技術萬歲”按照代碼打款。這個叫“技術萬歲”的賬戶,事實上就是一個無人信托,它唯一遵守的規則就是代碼,無論甲乙是否相信對方,結果一定公正、公平。250元的賬目當然是小意思,但是推而廣之,人們就不難理解區塊鏈對比特幣、金融業、保險業、房地產業等重資本行業的顛覆性意義。
它有點像我們在淘寶買東西,先把錢打進支付寶。但支付寶總還是有東家的。區塊鏈技術因為運行在一個完全P2P的網絡里,它不歸誰所有,也沒人知道它在哪里運行,因此擁有絕佳的保密性和安全性。一個不需要中心化網絡的加密通信信道,是急需認知重啟的智能時代的技術利器。
也許有人懷疑區塊鏈的意義被夸大,比如在上層建筑領域可能無法應用。但它在法律甚至文化娛樂方面的使用都已經提上日程:比如公證人(或一般公證人)用于確認和核實契約及合約等法律文件上的簽名,利用區塊鏈技術,這些文件可以進行數字化保存,成為數字賬本的一部分。也有公司希望將區塊鏈技術應用于法律文件,提供“媒體文件的時間戳和指紋”,由此消除現在對公證人橡皮圖章的需求。
很多音樂人正在聯手通過區塊鏈技術“解放文化產業”。音樂資源一直被互聯網寡頭所控制,聽眾需要支付不菲的費用,而創作者卻收獲甚微。如果把音樂作品放在區塊鏈上,則能夠做到“沒有中間商賺差價”,藝術家們既能享受表達的自由,又能將其知識產權所帶來的精神價值和物質價值最大化。換言之,不會再有龐大的、貪婪的中介機構,也不再會有政府的過度干預。
陳舊的知識和制度的外殼正在逐漸風化、剝落,新的革命“山雨欲來”。區塊鏈的本質是“輕所有權、重使用權”的資產代幣化共享經濟,世界各地的人們正在利用這一共享價值體系,開發“去中心化”的程序,著手建立“去中心化”的自主組織、社區。
資源分配與價值捍衛
信息平等的愿望和區塊鏈技術的長足進步,最終導致革命性的共享經濟的興起。亞力克斯·史蒂芬尼(Alex Stephany)是英國共享停車位公司Just Park的創始人,他總結出幾個共享經濟的特質:共享經濟發掘人們未能物盡其用的物資,通過網絡將其與有相關需求的社群連結,在滿足使用需求同時,降低想要擁有這類物資的欲望。
Uber和Airbnb是其中的代表性企業,前者分享汽車,后者分享住房—本來中產階級最看重“有房有車”的體面,現在讓渡它們成了潮流。
有很多經濟學家表示:看不懂。私有產權、資源稀缺是經濟學的基礎,但互聯網新周期里的商業模式似乎正在挑戰這一基礎—產權好像無足輕重,豐饒社會也在到來。約翰·凱恩斯開始回到人們的視野之中,1930年,這位著名的經濟學家寫了一篇《我們孫輩的經濟可能性》的文章,他說,技術進步將使未來走向光明;從長遠看,人類將解決經濟上的稀缺問題,擺脫為生存而工作的需要。
不過托馬斯·馬爾薩斯可不是這么說的。這位《人口學原理》的作者強調“有限增長”條件下人類的“生存掙扎”,說白了,就是隨著人口增長,糧食不夠用,人類遲早要被餓死。這一學說在今天也依然有巨大的影響力,一些經濟研究人士認為互聯網的經濟模式,可以從馬爾薩斯的角度來理解:資源是一定的,那么總要有人被“淘汰”。
馬爾薩斯逝世于1834年,將近200年過去了,資源匱乏、你死我活的時代并沒有到來。因為人口的增長、技術的進步、糧食的供應,都不是線性的。連馬克思和恩格斯也受不了馬爾薩斯的冷酷無情,他們先是來了一個釜底抽薪,認為不是人口過剩導致生存壓力,而是資本主義私有制導致生存壓力;還痛心地表示,“人口學原理”簡直是摧毀了世界上所有美好詞匯的理論。
共享經濟對經濟的革命性改造,體現在資源的再次分配上,也就是說,拋開現存的分配結構,人們可以同時分享時間、空間、物品等資源,提高閑置資源的使用效率,創造更大的市場價值,消費者獲得實惠和便利,讓渡者也有額外收入。
但共享并非只是為了收入,很多時候,是為了捍衛人類的美好價值。在歐洲,一個名為Refugee Welcome(難民你好)項目最早在德國啟動,現在已經散播到二十余個國家,它的做法就是和難民共同分享住處。而大多數注冊的歐洲人也并非為了賺取房費,甚至不乏房主僅收取象征性費用的案例。
《舊制度與大革命》的作者托克維爾說,1789年革命開始時,“對平等與自由的熱愛共同占據著他們的心靈,他們不僅想建立民主的制度,而且要建立自由的制度;不僅要摧毀各種特權,而且要確認各種權利,使之神圣化;這是青春、熱情、自豪、慷慨、真誠的年代,盡管它有各種錯誤,人們將千秋萬代紀念它,而且在長時間內,它還將使所有想腐蝕或奴役別人的那類人不得安眠”。
誠哉斯言。互聯網的大革命方興未艾,所有人拭目以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