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珂
近兩年,以莫扎特生平為主題的法語和德語版音樂劇先后來滬,讓國內觀眾對這位前無古人也難有后來者的音樂家有了更多認識的同時,音樂劇本身也吸引了大批死忠粉絲。其實早在法語版音樂劇《搖滾莫扎特》橫掃上海灘之前,另一部“莫扎特”也于去年年底悄然登陸了英國國家劇院現場(NT Live),并在今年年初回歸了倫敦舞臺。盡管宣傳比不上前兩者聲勢浩大,但劇作家彼得·謝弗(Peter Shaffer)對于人性和藝術本質入木三分的辛辣刻畫、男主演盧錫安·薩馬帝(Lucian Msamati)強大的語言感染力,加上倫敦南岸交響樂團(Southbank Sinfonia)的現場演出,這部由英國國家話劇院制作的《莫扎特傳》(Amadeus,又譯《上帝的寵兒》)從另一個角度帶領我們反思天才的一生,并審視我們自身作為普通人時,面對天才壓倒性的絕對力量所表現出的渺小與不堪一擊。
《莫扎特傳》并沒有將莫扎特本人作為本劇的主角,相反,它選擇了莫扎特的“樂友”和“宿敵”薩列里的視角。在謝弗的劇本中,整個故事是通過薩列里向神父懺悔的過程中娓娓道來的。而本版則稍作改變,沒有了神父這個角色,薩列里以第一人稱直接向觀眾講述“莫扎特”這個傳奇本身。語氣中少了懺悔,多的是薩列里對自我的剖析和辯護。
在他的視角里,“不朽”(Immortality)是他畢生追求的目標,因此他放棄了俗世的享樂選擇侍奉上帝,通過音樂到達不朽。《莫扎特傳》里,薩列里是一個兢兢業業的作曲家,在維也納獲譽無數,在宮廷中也頗有聲望。他是那個年代里所有優秀藝術家的“模范”,直到他遇到亞當·吉倫(Adam Gillen)飾演的莫扎特。由于這個故事是薩列里的回憶,所以在薩列里的視角里,莫扎特變成了可笑的小丑和紈绔子弟,過分亢奮、過分樂觀。薩列里堅信他聽到的莫扎特小夜曲無非就是偶得的佳作,但當他聽到了《后宮誘逃》和《唐·喬瓦尼》(又譯《唐璜》)后,薩列里終于明白,莫扎特根本是他可望不可及的高度。當薩列里聽到《唐·喬瓦尼》的時候,舞臺中央下降成了樂池,歌劇的“劇中劇”舞臺從后方不斷逼近薩列里,站在舞臺邊緣的薩列里不得不跪倒,因為面對莫扎特無與倫比的天分,他的音樂根本不值一提。
是背叛的痛苦,
還是仇恨的嫉妒?
盡管18世紀的歐洲大陸已經經歷了文藝復興,但當時宗教文化氛圍依舊濃厚,音樂創作仍然是服務上帝的一項工作,而人們也普遍相信創造藝術的能力并非來自于人類自身,而是上帝的力量。因此在劇中,當薩列里明白了自己的音樂根本無法與莫扎特的相提并論之后,他并沒有把莫扎特視為自己的仇敵,相反,認為自己不再被上帝垂青。認為上帝背叛了自己的薩列里用近乎咆哮的聲音手指上空,宣布上帝是他永恒的敵人,而莫扎特,則是他的戰場。如果上帝沒有在自己的身上展現他的垂憐,那么他就通過毀滅莫扎特,來擊潰上帝。用“嫉妒心膨脹”“狹隘陰暗”“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去解讀薩列里是有偏差的,他沒有著眼于世俗的爾虞我詐和爭名逐利,他唯一執著的,只有不朽。他代表的是那些絕大多數有一定資質,卻不管怎么努力也未必能在擁擠的藝術史上掙得一塊狹小地盤的普通優秀藝術家。
在劇中,薩列里一再強調自己的努力,是努力讓自己不眠不休地作曲,是努力讓自己成為了宮廷作曲家,甚至是努力讓自己娶到了妻子。但是莫扎特一句“音樂太簡單了”,還有他那從不需要修改的、落筆就等于終稿的樂譜手稿,就可以直接擊潰像薩列里那樣的作曲家。薩列里說,“藝術和美德毫無關系”(Art has nothing to do with good)。從他的敘述里,我們看到天才的力量是毀滅一切的力量,它能以一己之力,甚至不需要通過任何努力,就可以將庸眾們無情粉碎。無論是愛迪生的1%靈感和99%汗水論,還是中國人常說的“老祖宗賞飯吃”,都沒有薩列里眼中所看到的莫扎特來得震撼人心,令人心生絕望。他不斷質問上帝“為什么”,為什么是莫扎特而不是他?這個問題,恐怕只要藝術存在,藝術家存在,就會被一直問下去,也永遠不會有答案。
倘若本劇的著眼點僅僅只是如此,那它還不足以成為日后一切莫扎特傳記類音樂劇的原點。在《莫扎特傳》里,我們看到奧地利皇帝約瑟夫二世雖然對莫扎特稍有好感,但他的音樂品位卻著實令人不敢恭維。宮中的其他貴族更是因為莫扎特創作《后宮誘逃》這類諷刺貴族生活的歌劇而對莫扎特感到嫌惡和不以為然。本劇另一層次的張力來自于:薩列里是最想要擊潰天才的人,但他也是維也納唯一一個真正理解并欣賞天才的人。在謝弗的劇本中,這點僅僅是被暗示了出來,而導演邁克爾·朗赫斯特(Michael Longhurst)則大張旗鼓地強調了這一點。劇中有不少片段是薩列里的“莫扎特音樂賞析鑒賞”,利用現場樂隊和薩列里的解讀,舞臺現場演出令觀眾更直觀地感受到了那仿若來自天上的音樂。當薩列里第一次聽到莫扎特的K361小夜曲時,他說感受到內心從未有過的疼痛,且那種疼痛不知所因也無法釋懷。這種沒來由的疼痛,筆者在第一次聽莫扎特的單簧管協奏曲其實亦曾切實體會過,筆者也難以想到竟然再一次體會到這種震撼和失神,是在一部講述莫扎特的話劇里。《唐·喬瓦尼》《費加羅的婚禮》《魔笛》……事實上,薩列里對莫扎特的才華有多少深刻的洞見,他毀滅莫扎特的欲望就有多么激烈。而恰好他手上又有毀滅莫扎特最佳的武器,那就是他在宮廷的權力。
什么才能不朽?
在筆者看來,本劇的第一幕著重刻畫的是“普通的優秀藝術家遇到真正純粹的天才時的無力感”,第二幕則詳細展現了“現世的權力”和“不朽的天賦”之間的角力。薩列里利用自己在維也納歌劇界的地位和在奧地利宮廷的影響力,讓莫扎特遭遇滑鐵盧。又因他深知莫扎特的性格特質在宮中并不討喜,排擠他幾乎易如反掌。薩列里強行將婚宴慶典的舞蹈曲解為芭蕾這一奧地利皇帝禁止的藝術形式,并暗中要求劇院指揮羅森堡(Hugh Sachs)將莫扎特手稿中的慶典情節撕去。最后《費加羅的婚禮》只上演了寥寥九場,而薩列里自己的歌劇卻享譽全歐洲,場場爆滿。薩列里認為自己宣戰上帝的行為并沒有帶來懲罰,但與此同時他又堅信上帝的懲罰必會降臨。endprint
筆者在觀看的過程中,一直在猜測那個所謂懲罰的時刻究竟會出現在什么時候。筆者曾經猜想那個瞬間會不會是當莫扎特死亡的時候,薩列里會心生悔意,發現自己釀下了無可挽回的過錯,再也聽不到被上帝垂憐的聲音——畢竟他能夠透徹地理解莫扎特的音樂,他稱《費加羅的婚禮》是一個奇跡,稱《魔笛》是真正出自上帝之口,對莫扎特也并非完全沒有惜才愛才之心。但在觀看的時候,筆者忽略了薩列里這個人物一切的立足點:他對不朽極度扭曲的渴望。在薩列里還在世的時候,他看到歐洲的每個角落都在演奏莫扎特的音樂,而他的卻銷聲匿跡。“我被自己的時代滅絕了”,臨死之前的薩列里如是說,這就是上帝給他的懲罰。從中我們甚至可以看到,運用權力去遏制藝術的創作和生長,這種手法依然世代不絕。但現世的權力看似強大,為所欲為,可以任意去碾壓包括天才在內的螻蟻眾生,但在真正不朽偉大的藝術面前,它還是只能備受良心和人性的煎熬,匍匐著仰視不會被時間所遺忘的藝術本身。
現場樂隊也是角色
本劇的最大看點之一是倫敦南岸交響樂團的現場演出。他們的作用并不僅僅是演奏莫扎特作品的片段,更多的時候他們的音樂和薩列里的敘述之間形成了有趣的張力。當薩列里向上帝發誓他會將畢生奉獻給音樂,用音樂來侍奉他的時候,樂團的成員也微微低下頭祈禱,仿佛在說,即使只是交響樂團中的泯泯眾人,他們也有相同的祈愿。而在更多的時候,樂團通過制造不和諧的噪音和弦來暗示薩列里充滿操控欲的第一視角。每當薩列里吹噓他自己的音樂作品時,弦樂部就會彈奏低沉怪異的和弦,好像是在嘲笑薩列里一樣。
以第一人稱的敘述或回憶為線索的戲劇并不少見,而這種用一個交響樂隊的劇中視角去質疑這個敘事本身的做法尚屬新鮮,也值得肯定。他們就像是某種“劇透”,在故事還沒講完的時候就用音樂預告了我們結局。值得一提的是,有不少看過放映的朋友表示樂隊使得場面的鋪陳稍顯雜亂,筆者在現場演出的時候也的確感受到了這一點。場面的快速轉換、檢場的頻繁上下場和樂池的升降確實略微影響到了流暢程度。
在表演方面,飾演薩列里的盧錫安·薩馬帝幾乎一個人撐起一臺戲。他完美地展現了薩列里這個“兩面派”:在人前他左右逢源、彬彬有禮;而一旦當他與自己獨處、面對觀眾的時候,他的暴怒與絕望毫無保留。有些演員會把薩列里塑造成一個十足的險惡小人,而盧錫安·薩馬帝的薩列里讓我們清楚看到薩列里的絕望來自于自覺被上帝所背叛,他雖然不值得被原諒,但或許可以被理解。由亞當·吉倫扮演的莫扎特則令人忍俊不禁,無論是他色彩艷麗的服飾,還是他夸張的仿佛公鴨嗓子一般的聲線和說話方式,仿佛都是在嘲諷裝模作樣的奧地利宮廷。如果說大眾印象中的莫扎特是個憂郁且叛逆的俊美青年,那吉倫的莫扎特則更像一個小男孩,甚至像一個大號的嬰兒,充滿表現欲,對自己的才能十分自信。但奇怪的是,這樣的莫扎特對筆者而言反而更有說服力,或許是因為他夸張干癟的笑聲,他永遠停不下來的腳步,反而為真正的莫扎特的音樂,增添了一份崇高感。
“有人說我們音樂家只是仆人。確實如此,我們確實是貴族的仆人,只不過稍微上等一些而已。但是誰會記得這些終將死去的家伙們呢?誰還會繼續演奏我們的音樂?究竟是誰在為誰服務?”
這是薩列里在本劇剛開始時的一段獨白,那時候的他正春風得意,根本不知道一個未來將成為全世界最偉大音樂家的年輕人正從薩爾茨堡而來。現在看起來,這句話,或許根本就是他的注腳吧。歷史上薩列里到底有沒有毒殺莫扎特還是僅僅自己造的謠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真正偉大的藝術不會被淹沒,可誰又曾將目光落在那些陪客,那些失敗了的人身上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