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劇場越劇《洞君娶妻》

莫霞

時 間 古代 地 點 桃源

人 物 苦良——男，桃源人。

芷蘭 ——女，桃源人。

假洞君——男，苦良幻化的形象。

水公、水婆、左鄰、右舍、老人、小孩

（注：苦良、假洞君由同一演員飾演，分別唱范派、尹派）

序

[夜色如水。小孩靜靜地聽老人講古老的傳說……

老 人 古老的桃源，山多洞多。傳說，就在那桃

源洞里，住著一位風流多情的洞君。洞君

若見女子美麗，就在夜里與她幽會，偷去

她的魂。這女子從此瘋瘋癲癲。直到有一

天，洞君叫著她的名字，踏著朝霞來娶她，

她跟著洞君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小 孩 她到哪里去了？

老 人 做了洞夫人了。

小 孩 洞夫人？……

老 人 記住，莫去求洞君，莫喝洞里水。

小 孩 為什么？

老 人 洞君的水有毒，喝了會生病，治也治不好。

小 孩 奶奶，這傳說叫什么名字？

老 人 洞君娶妻。

[古洞滄桑。

第一場

[夜。桃源洞前，一尊洞君泥像。

[苦良悄上，見泥像，撲通跪下。

苦 良 洞君！都說桃源洞求姻緣是最靈的，但大家都不敢來……苦良我、我沒得辦法了，只求洞君成全！

（唱）與芷蘭，一起長大是近鄰，

知根知底日生情。

她是仙女落凡塵，

我是田里雜草根。

有心向她去提親，

又怕被拒臊一身。

不得已，半夜悄悄拜洞君，

盼芷蘭，看中苦良嫁進門。

[洞口流出泉水。

苦 良 （激動）喝了洞里水，芷蘭就會答應了！……（猶豫）可老人說洞里水喝了要生病……（鼓起勇氣）嗯，只要能提親成功，生點病算什么！（一口飲盡，暈倒在地）

[水汽繚繞，氤氳妙化。水公婆唱唱跳跳。

水 婆 （唱）世人，世人，只知洞君。

水 公 （唱）好笑，好笑，哪有洞君。

水 婆 （唱）只有這千年傳說，泥像一尊。

水 公 （唱）只有俺水公水婆，泉水之靈。

水公婆 （唱）俺便是這造化生的、泉水養的，心最軟的、求必應的古靈精！

水 婆 （唱）喝了洞里水，

水 公 （唱）賜你個脫胎換形。

水 婆 （唱）換個皮囊，美俊瀟灑。

水 公 （唱）貌如洞君，玉質彬彬。

水 婆 （唱）喝了洞里水，

水 公 （唱）賜你個繡口錦心。

水 婆 （唱）換個精魂，文采風流，

水 公 （唱）神似洞君，顛倒眾生。

[苦良逐漸形貌幻化。

水公婆 （唱）活脫脫洞君下凡塵，

送你樁如意姻緣天作成！

水 婆 水公，哈，媒公。

水 公 水婆，哈，媒婆。

水 婆 看看，面孔像了，才也有了。

水 公 啊呀，與這泥像，分毫不差。

水 婆 新人當有個新名兒才好。

水 公 像是洞君，又不是洞君……就叫假洞君吧！

水 婆 好好，假洞君！他還不曉得自己變了呢！

[苦良隱下。

水 公 哎呀，忘了一件要緊的事……

水 婆 天亮之前，定要離開。

水 公 否則原形畢露，壞了好事。

水 婆 還有這水——

水 公 噓！

[水公婆隱下。

[茅屋。芷蘭燈下讀書入迷。

芷 蘭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細品，神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見鏡中自己，一霎黯然）唉，芷蘭年已十八，卻不知君子哪里……

（唱）想芷蘭，幼失雙親一孤女，

吃百家飯喝百家水長成人。

鄉親照料雖殷勤，

誰憐我，孤影寂寞到天明？

鏡兒啊，你若解我心意，與我揣摩一番……

對鸞鏡，遣春情，

少女迤逗羞霞暈。

鏡兒啊，何不配一個彬彬君子，

何不現一個解意郎君？

（白）哎呀，來了！

他翩翩君子趁風入，

執手并肩玉交頸。

唉，一霎風住人去遠，

卻原來空閨人兒捕風捉影。

（白）鏡兒！

快些還我郎君來，

莫教我，春逝人老誤終身！

[敲門聲。

芷 蘭 （一驚）誰？

假洞君 （內聲）郎君來也！

[芷蘭蓋銅鏡，開門。假洞君風姿翩翩上，芷蘭驚住。

[伴唱：幾曾見過這樣的人？

好一似，洞君飄飄下凡塵。

莫不是，書中君子上了門？

莫不是，鏡里冤家他現了形！

芷 蘭 （見禮）君子……

假洞君 （竊喜，背白）君子？嘿嘿，好聽……

芷 蘭 君子何來？

假洞君 心有所思。

芷 蘭 思的什么？

假洞君 （吟）“爰采唐矣？沬之鄉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

芷 蘭 （羞）孟姜乃古美人也，芷蘭如何比得……

假洞君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芷蘭欲關門）哎——喚我赴約桑中者，不正是芷蘭你么？endprint

芷 蘭 桑中？

假洞君 桑中者，云雨臺也。

芷 蘭 （急）哪個約你來！（拂袖入內）

假洞君 （跟進）那你方才做什么？

芷 蘭 我……我梳妝！

假洞君 哦，梳妝。（端詳芷蘭）芷蘭眉淡，若畫遠山，更添嫵媚。

[假洞君強為芷蘭描眉。芷蘭動彈不得，吹氣如蘭，心跳不已。

假洞君 （吟）“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芷 蘭 （唱）怎禁他，殷勤挑弄心旌蕩，

假洞君 （唱）怎禁她，羞紅滿面暖銷魂。

芷 蘭 （唱）我這里，斜倚輕偎香汗涔，

假洞君 （唱）我這里，寬懷張臂露溫存。

芷 蘭 （唱）他熱怦怦胸懷寬厚，

假洞君 （唱）她顫搖搖玉軟香溫。

芷 蘭 （唱）看一眼，情愈近，

假洞君 （唱）摩一刻，愛愈深。

芷 蘭 （唱）眉目相對暗潮涌，

假洞君 （唱）今宵且縱情，莫負這良辰。

[伴唱：姻緣來時只一瞬，

不早不遲恰此分。

莫推莫怯莫猶疑，

打開心門笑相迎。

[二人不禁越靠越近，終兩相依偎。

假洞君 （喜不自禁，喃喃）芷蘭是喜歡我的，喜歡我的……

芷 蘭 敢問君子，莫非洞君下凡？

假洞君 洞君下凡？

芷 蘭 君子，竟與傳說中的洞君如此相像……

假洞君 哦？哪里像？

芷 蘭 美俊風雅如其表……膽大無禮似其內……

最要緊的，來得及時……

假洞君 （故意地）怎么及時？

芷 蘭 （贈帕）紅帕贈君。

假洞君 做什么？

芷 蘭 以為媒證。

假洞君 （接帕）執子之手。

芷 蘭 與子偕老。

假洞君 （哼歌）云在天兮魚在水，

長相依兮無絕衰。

器已具兮炊已熟，

日將出兮偕同歸。

[雞叫。假洞君告辭，漸行漸遠，背影越來越像苦良。

假洞君 （蹦起）芷蘭答應了！

[幽洞深處，水公婆手舞足蹈。

水公婆 成了，成了！

第二場

[桃源。

[眾村民內聲：“接親嘍！”

[左鄰右舍歡喜上。

左 鄰 我是苦良左邊的鄰居。

右 舍 我是苦良右邊的鄰居。

左鄰右舍 （合）今日里歡天喜地來接親！

左 鄰 接來個有才有貌的俏佳人。

右 舍 接來個無爹無娘的孤伶人。

左 鄰 接來個又作又傲的嬌小姐。

右 舍 接來個愛思愛想的做夢人。

[眾村民內聲：“芷蘭哪里好？”

左 鄰 她讀書的聲音真好聽。

右 舍 你聽，你聽，像鳥叫，像雞鳴。

[眾村民內聲：“芷蘭真的好！”

左 鄰 她針線的活兒真的靈。

右 舍 你看，你看，那魚歡，那水清。

左 鄰 她就是與眾不同惹人疼。

右 舍 她就是仙女下凡到桃源村！

[眾村民內聲：“出嫁嘍！”

左 鄰 嫁一個手腳勤勞的莊稼人。

右 舍 嫁一個口笨舌拙的木頭人。

左 鄰 嫁一頭又倔又犟的老黃牛。

右 舍 嫁一個心地善良的老實人。

[眾村民內聲：“苦良的本事大！”

左 鄰 他犁地插秧第一名。

右 舍 泥鰍，螞蝗，都和他交情深。

[眾村民內聲：“苦良的話就少。”

左 鄰 他講來講去聽不清。

右 舍 嗯嗯，嘿嘿，像蚊子，像蒼蠅。

[內哄笑聲。

左 鄰 莫笑他不自量力一根筋。

右 舍 今朝里天上也掉餡餅！

[眾村民內聲：“拜堂嘍！”

左 鄰 一拜洞君，婚姻天成！

右 舍 二拜鄉鄰，百家接親！

左鄰右舍 （合）夫妻對拜，洞房，關門！

[左鄰右舍哄笑著隱下。

[新房內，芷蘭蓋著蓋頭，靜坐。苦良微醉，憨笑上。

苦 良 嘿嘿，嘿嘿！（把門拴好，見芷蘭，欲叫，又止，不好意思）嘿嘿。

芷 蘭 吾郎，是你么？

苦 良 （緊張）哎哎。（一動不動）

芷 蘭 （指床邊）吾郎，坐啊。

[苦良坐，汗滴如雨。

芷 蘭 吾郎，你哭什么？

[苦良熱，脫下喜服。

芷 蘭 （羞）吾郎，你急什么？

[苦良心動，欲揭蓋頭又不敢。

芷 蘭 傻郎。

苦 良 天黑了。

芷 蘭 （嬌羞地）如此……

苦 良 困覺。

芷 蘭 噯，忒直白了。

苦 良 生崽！

芷 蘭 （興致大減）愈加不雅。

苦 良 嘿嘿。

芷 蘭 昨夜你說，桑中去……

苦 良 哪里去？

芷 蘭 哎呀，云雨臺……

苦 良 （急不可耐）管他什么臺！（抱住芷蘭）

[芷蘭掀開蓋頭，見衣衫不整的苦良，愣住。

芷 蘭 苦大哥？怎么是你？

苦 良 （困惑）我是新郎倌啊。endprint

芷 蘭 不要玩笑了。

苦 良 我就是新郎倌。

芷 蘭 （張望）我在等我的郎君。

苦 良 我就是你的郎君。

芷 蘭 我說的是提過親的郎君……

苦 良 我就是提過親的郎君。

芷 蘭 （嚴肅）苦大哥，婚姻大事不可兒戲啊。

苦 良 芷蘭，你已進了我的屋，哪來的兒戲啊？

芷 蘭 你的屋？（環顧，失色）如此說來，方才

迎親的……

苦 良 是我。

芷 蘭 拜堂的？

苦 良 也是我。

芷 蘭 飲、飲交杯酒的？

苦 良 還是我。

芷 蘭 （大慟）啊呀！

（唱）難不成老天作弄將我欺，

偷天換日乾坤移。（欲走）

苦 良 （攔住）芷蘭！喜酒也吃了，人情也收了，鄉里鄉親都看到了，咱已是夫妻了，你還能哪里去啊？

芷 蘭 （唱）錯錯錯，木已成舟難回天，

悲悲悲，孽網纏身怎脫離？（怔住，流下淚來）

苦 良 （看在眼里，十分心疼）芷蘭，芷蘭……（抱出賬本算盤，起調）你來看啊……

（唱）說吃飯，一人一天吃三合，

一家十合吃三餐。

我這里，好米存了一百石，

足足夠吃三十年。

說穿衣，一人一件布三尺，

一家十尺做衣衫。

十尺為一丈，十丈為一匹，

我有百匹布，夠穿五十年。

撥珠再把開銷算，

一日百文有富閑。

千文一貫，十貫一兩，一歸八除，二一添五，

我有百兩金，夠花八十年！

苦良我，起早又貪黑，精打又細算，

把一粒一寸省，把一厘一毫攢。

為的是，娶回你不愁吃和穿，

浸在蜜罐展笑顏。

芷 蘭 苦大哥，我謝你一片好心，可芷蘭……

苦 良 怎么？

芷 蘭 已有心上人了。

苦 良 （急）這花轎，你上的！喜堂，你拜的！洞房，你進的！老牛下了地，耕就耕到底，不興反悔的！

芷 蘭 苦大哥，芷蘭對不住你，（欲走）告辭！

苦 良 （攔住）芷蘭！（拿出紅帕）你來看——

芷 蘭 （大驚）紅帕！這、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暈倒）

第三場

[桃源洞。苦良長跪在地，面色蒼白。

苦 良 好容易成親了，可芷蘭飯不吃，水不喝，也不笑了，也不說話了，整天靠在門邊等啊望啊，看得我苦良好生心疼……老人說，她怕是被洞君看上，偷了魂了。洞君啊，求你放了芷蘭，苦良我給你磕頭！（叩頭不止）

[水公婆看在眼里。

水 婆 冤家。

水 公 孽債。

[泉水流出。

苦 良 （自我安慰）只要喝了水，洞君就會放了芷蘭的……（欲飲）

[水公婆急得跳出。

水公婆 你不要命了！

苦 良 （一片茫然）你們……

[水公婆在苦良頭上灑一滴泉水。

苦 良 （恍然大悟）啊……她那夜喜歡的是假洞君，不是我苦良……她要嫁的是假洞君，不是我苦良……（猛地）啊呀，原是我害了芷蘭！

水 公 這水可是你喝的！

苦 良 這水？

水 婆 這水能化洞君，可是喝一次，傷肺腑，喝兩次，傷元氣，喝三次，一命嗚呼！

苦 良 （跌坐在地，良久）可芷蘭病了，只想見……假洞君……

水 公 那也不能拿身子換啊！

苦 良 苦良喜歡芷蘭……可芷蘭只喜歡假洞君……

水 婆 你已傷了肺腑，就算喝了水，也只化得了

外貌，化不來內才。

水 公 就是說，相貌長得像，里面還是不像。

水 婆 一不小心露了餡，可怎么辦哪！

苦 良 求水公婆成全！

水公婆 （氣）你！（心疼）唉，癡兒啊。

水 婆 你這般化身相見終究不是辦法……你此去要想方設法叫她忘了假洞君，與你苦良過安生日子。否則，早晚你要沒命的……

水 公 （掏出一個葫蘆）這壺水，可化內才，卻也傷身至極。非到迫不得已，不要喝。切記！

水公婆 最后一次，再也別來了。

[苦良飲泉。水公婆掩面悲傷，且舞且歌。

水公婆 （唱）天地精華聚成人，

山中精華聚成泉。

是人難解相思苦，

飲得山泉赴巫山。

你道巫山好不好，

我道上山容易下山難。

[屋內，芷蘭憔悴地躺在病床上。屋外，苦良一路奔來，逐漸幻化為假洞君。

芷 蘭 （唱）昏沉沉，臥病榻，復夢復醒，

朦朧朧，承大哥，日夜相陪。

苦 良 （唱）急忙忙，趕路回，一刻不歇，

忐忑忑，又不知，怎生面對。

芷 蘭 （唱）恍惚里，繚繚繞繞郎氣息，

似假又似真，淳厚柔潤暖心懷。

苦 良 （唱）難斷她，心念郎君情意堅，

欲把真相說，生怕好夢又成灰。

芷 蘭 （唱）我怎能，一心兩剖情不定，

郎君啊，殘存一息盼你歸。

苦 良 （唱）芷蘭啊，莫怪我狠心斬情緣，

這情緣，實在是那畫中餅，看似好看卻當不得飯和菜。

[苦良幻化為假洞君。

假洞君 芷蘭——endprint

芷 蘭 是大哥么……

假洞君 芷蘭！

芷 蘭 （乍見假洞君，酸淚欲涌）吾郎！……來了？

假洞君 哎。

芷 蘭 吾郎可知，三月未見，翻天覆地，芷蘭……已是他人妻了！

假洞君 我知道……

芷 蘭 你不知道！你若知道，當早些來。如今才來，叫芷蘭如何相見……

假洞君 （欲安慰，不知說什么好）我……我在路上遇到一個人……

芷 蘭 哪個？

假洞君 苦、苦良。

芷 蘭 （驚）苦大哥！

假洞君 我、我聽他講了好多與你的往事……

芷 蘭 往事么？

假洞君 芷蘭！

（唱）苦良我……苦良他啊——

他曾經，夏日替你來割稻，

你送來，一碗臘肉炒青椒。

他曾經，臘月送柴不驚擾，

你與他，縫了一件新皮襖。

他曾經，雨夜為你修屋頂，

你為他，漿洗泥衣聲聲敲。

你可知，他碗筷被褥都備兩套，

早把你，當作家人同歡笑。

他愿把，你喜樂悲歡一肩擔，

求只求，夫妻同行樂淘淘。

這樁樁件件他記得牢，

問芷蘭，可曾憶起半分毫？

芷蘭啊，苦良他——

可算得個溫溫熱熱實實在在知心人，可親可近可依靠？

芷 蘭 （逐漸沉入往事）苦大哥他是個知心人，他待我周到、細致、體貼……

假洞君 他，也會是個好丈夫。

芷 蘭 他也會是個好……（突覺不對勁）吾郎今日來，可是來接我的？

假洞君 不是。

芷 蘭 那是來責我的？

假洞君 怎么會……

芷 蘭 （左思右想）那婚約……

假洞君 （一愣）嗯……是我告訴他的。

芷 蘭 那紅帕——

假洞君 也是我給他的。

芷 蘭 如此，吾郎此來是將我托付他人的！

假洞君 （手足無措）我、我這是為你好。

芷 蘭 可與我定情盟誓的是你！

假洞君 （慌了）我、我要走了，你把我忘了吧。（欲走）

芷 蘭 （牽衣）吾郎——

假洞君 苦良他會待你好的……

芷 蘭 （唱）吾郎啊……

怎能忘，初見怦然心悸動，

怎能忘，執手誓約兩相偎。

總以為，此生難見伴病榻，

誰料想，方嘗重逢喜，驟然把誓違。

為什么，一別三月無音訊？

為什么，狠把信物付塵埃？

為什么，深情轉頭變絕情？

為什么，忍把愛妻送他懷？

[假洞君無言以對，奪路欲走。芷蘭急忙攔住。]

吾郎！我哪怕，把負義忘恩罵名背，

也要大膽無畏把情追。

今日里，快刀斬麻離苦良，

求只求，郎君回首惜裙釵。

吾郎！苦良雖好，可芷蘭只當他鄰里兄長，并無男女之情。成婚三月，徒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此樁婚姻，是錯誤，是皮囊！芷蘭不愿空有皮囊，哪怕虧欠苦良，也要跟隨郎君！

假洞君 不，不……

芷 蘭 倘若背棄苦良要受懲罰，芷蘭一人承擔，與郎君無關！倘若掙脫皮囊天理不容，芷蘭逆天而行，無怨無悔！

假洞君 不要說了！（脫口而出）老牛下了地，耕就耕到底，不興反悔的！

芷 蘭 啊，你？……

[假洞君猛覺失口，自己打自己。

芷 蘭 （疑竇頓生）吾郎？……吾郎前些日哪里去了？……今日從何而來？……如何認識苦大哥？……又為何驟談離別？

[芷蘭抓住假洞君，渴求答案。假洞君步步后退。

芷 蘭 吾郎還記得初見畫眉時說的什么？

[假洞君無言以對。突然，假洞君看到水葫蘆，猶豫不決。

芷 蘭 吾郎連自己的誓言都記不得了么？

[假洞君無可奈何，拿起葫蘆，仰頭飲下。

[伴唱：衣莫穿久，穿久和肉連成皮，

莫分皮肉，君已皮肉難分離。

假洞君 （吟）“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芷蘭，我最后再問你，你與苦良，可白頭到老。可與我，怕只有一日……

芷 蘭 未嘗片刻情滋味，縱使壽長又如何？

假洞君 （拿起葫蘆，百感交集）好，好！我約你明日……日落后桃源洞里相見。

芷 蘭 桃源洞？

假洞君 我堂堂正正娶你，你心甘情愿嫁我！

[雞叫。假洞君倉皇逃下，半路癱倒在地。

[芷蘭如抽去主心骨，暈暈乎乎，不知該干什么。

[四下靜謐。

芷 蘭 （撿起葫蘆）桃源洞？（莫名哀傷，六神無主）……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要嫁給郎君了，我該高興才對……（準備穿嫁衣，突然慌亂）不！這是嫁給大哥的嫁衣（丟開）……我要做一件新的，新的……（神思疲憊，不知所措）

[伴唱輕輕哼鳴。

第四場

[接前場。紅帕滿屋。

[伴唱：倚南窗，借霞光，

桃源女，銀針飛舞縫嫁裳。

欲將歡喜繡新衣，

為什么，一線一淚一針一血濕紅妝。

[左鄰右舍從四面上。

左鄰右舍 （合）好多紅帕！

左 鄰 桃源里，女兒家相中了誰，

右 舍 就把隨身紅帕送給誰。endprint

左 鄰 芷蘭十八年，一共用了三百多帕……

右 舍 今日織成一件百帕嫁衣……

左鄰右舍 （驚）百帕嫁衣！

[假洞君一聲“芷蘭——”劃破寂靜，芷蘭不小心被針扎手。

[左鄰右舍沖進。

左鄰右舍 （合）芷蘭，芷蘭！

左 鄰 你在做什么？

右 舍 你在縫嫁衣？

左 鄰 你已經嫁給苦良了！

右 舍 怎能再嫁呢！

芷 蘭 我……

左 鄰 苦良是個老實人。

右 舍 苦良待你好著呢！

左 鄰 你為什么要離開他？

右 舍 他會傷心的……

芷 蘭 （突覺不對）苦大哥呢？

右 舍 我看到他去了桃源洞了。

芷 蘭 （驚）桃源洞？

左 鄰 他去洞里干什么？

右 舍 不會去求洞君吧？

左 鄰 不會去喝洞里水吧？

右 舍 喝了要生病的……

芷 蘭 （更驚）洞里水？

左 鄰 哎，芷蘭！

右 舍 你哭了！

左 鄰 你在翻巫書！

右 舍 你在查什么？

芷 蘭 古書里有個傳說……

左鄰右舍 （合）傳說？傳說？……

芷 蘭 說是喝了洞里水…

左 鄰 洞里水？洞里水？

右 舍 喝了洞里水怎么樣？

左鄰右舍 （合）喝了洞里水到底怎么樣？

[芷蘭拿起水葫蘆，模擬假洞君與苦良動作，發覺相似。

[畫外音：老牛下了地，耕就耕到底，不興反悔的。

芷 蘭 （恍然大悟，水葫蘆掉地）不！

左 鄰 哎，芷蘭跑了，芷蘭跑了！

右 舍 她到洞里去了！

左鄰右舍 （合）她披著百帕嫁衣到洞里去了！

[芷蘭沖出門。

[伴唱：亂亂亂，心如亂麻空蕩蕩，

淚淚淚，點滴淚雨濕霓裳。

奔奔奔，奔了個倉倉皇皇，

趕趕趕，趕了個踉踉蹌蹌。

[芷蘭摔倒在地。

[假洞君立于洞前，瘦削孤獨。

假洞君 我是誰，我究竟是誰……

（唱）我是那，灶下棄灰不入眼，

又是這，天上洞君風流客。

芷蘭為假我，失魂又落魄。

芷蘭因真我，愿把壽長割。

她千辛萬苦要離我，

又千方百計要嫁我。

她愛的嫌的棄的求的都是我，

為什么，我不是她愛的那個我。

苦良啊，你這衰里衰氣悶頭鵝，

輸了個徹頭徹尾難復活。

我把你，封在箱底踢角落，

今日里，改頭換面再造一個我。

舊皮快掙脫，

新衣正適合。

我要做洞君下凡塵，

叫人多著魔。

從今后，永浸這卿卿我我的愛之河，

抱這壺，一沾成癮的烈酒盡情喝。（飲泉不止）

怕什么飲鴆止渴，

顧不得血肉斑駁。

與芷蘭，轟轟烈烈天作合，

公不離婆秤不離砣！

[假洞君長呼一聲“芷蘭——”，如杜鵑啼血，天際回蕩。

左 鄰 不好了！芷蘭到洞里去了！

右 舍 快追回來——

[伴唱哼鳴：啊——

第五場

[殘夜寂寂。桃源靜好。

[古洞。假洞君倚洞遙望，孤影凄悵。

[伴唱：有人獨立古洞旁，

迎風無言夜蒼茫。

一半衣紅一半白，

一面陰來一面陽。

[假洞君回首，現出憔悴不堪的“陰陽臉”——半是苦良，半是洞君。

[水公婆在旁守候。

水 婆 你已大傷元氣，莫說內才，連外貌都化不全了。化了一半像洞君，一半還是你苦良。

水 公 我們盡力了。

水 婆 今天是你大喜日子。

水 公 也是你喪命之夜。

水公婆 好好保重。

芷 蘭 （內呼）吾郎——

[芷蘭匆忙奔上，見假洞君奄奄一息，“陰陽”面容，一顫，已明白七八分。假洞君心虛，吹滅蠟燭。

假洞君 芷蘭，我釀了一壇甜酒，咱們飲一瓢，可好？

芷 蘭 （欲言）吾郎——

假洞君 芷蘭可知，這是什么酒？

芷 蘭 甜酒。

假洞君 聽老人說，這是合巹酒。這二瓢原是一個匏瓜分剖而成。喝了這瓢酒，你我便如這二瓢，連為一體了。

芷 蘭 喝了這瓢酒，咱就真的是夫妻了？

假洞君 （淚眼朦朧）真的是夫妻了……干！（一干而盡，踉蹌倒地）

芷 蘭 吾郎！

假洞君 我這是高興的……第二瓢酒，為夫的敬你。

芷 蘭 好。

假洞君 芷蘭可知，這又是什么酒？

芷 蘭 合巹酒。

假洞君 不，這是離別酒。

芷 蘭 （鼻頭一酸）吾郎……

假洞君 一個匏瓜分了二瓢，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喝了這瓢酒，忘了過去，從頭開始……

芷 蘭 （掩面而泣）……

假洞君 你不歡喜么？

芷 蘭 歡……歡喜……

假洞君 芷蘭歡喜，我也歡喜。苦良娶你時你就不歡喜，我娶你你就歡喜了。芷蘭歡喜嫁給我，歡喜嫁給我了。哈哈！哈哈！（轉哭）哈哈哈……endprint

（唱“尹派”）一瓢甜酒，甜心頭，

滿盛歡喜賀新儔。

眼見這，愛的人配成偶，

眼見這，疼的人喜盈眸。

此生愿望終得酬，

樂到極處熱淚流。

愿芷蘭，迎新向前莫回首，

日如甜酒少憂愁。

這濃香馥郁的一瓢酒，

我細品慢咽一滴一滴潤入喉。

芷 蘭 （唱）一瓢甜酒，燒心頭，

情深如酒多濃稠。

忍見他，以假作真意興濃，

我怎把窗紙來戳透。

忍聽他，聲聲囑咐情義厚。

縱鐵石人也難禁受。

他一身血釀一瓢酒，

是芷蘭逼他把深淵投。

這辣心燙手的一瓢酒，

我欲丟難丟欲留難留欲飲又怎入口？

假洞君 （唱“范派”）一瓢甜酒，苦心頭，

此瓢一飲殘命休！

眼見這，夫妻分從頭，

眼見這，陰陽各自走。

好夢到手又吹皺，

有悲難說人乍瘦。

我愿長生不撒手，

奈何天公不假壽。

這勾魂攝魄的一瓢酒，

我自斟自飲自釀自嘗余味悠。

[二人飲酒。

[以下假洞君尹派、范派交替唱。

假洞君 （唱）這瓢酒合歡酒。

芷 蘭 （唱）這瓢酒送行酒。

假洞君 （唱）這瓢酒斷頭酒。

這姻緣是我攀求。

芷 蘭 （唱）這命案是我主謀。

假洞君 （唱）這羅網是我自投。

洞房將我留。

芷 蘭 （唱）紅繩把我糾。

假洞君 （唱）無常催我走。

喜心頭，

芷 蘭 （唱）亂心頭，

假洞君 （唱）悲心頭。

喝不夠，

芷 蘭 （唱）嘗不透，

假洞君 （唱）戒不了，

芷蘭、假洞君 （唱）這酸酸甜甜熱熱辣辣百味摻雜

一瓢酒。

[假洞君癱倒在地，只剩一息。

[芷蘭扶假洞君坐好。點燃紅燭，微光映出假洞君憔悴的“陰陽臉”。

芷 蘭 讓我好好看看你……

假洞君 （以袖掩面）難看……

芷 蘭 （撥開，凝視，撫摸）好看……（終于忍不住）大哥！

假洞君 （露出微笑）芷、蘭……還記得提親那晚我唱的歌么？我記不住了，你唱給我聽……

芷 蘭 （輕哼）云在天兮魚在水，

長相依兮無絕衰。

器已具兮炊已熟，

日將出兮偕同歸。

[假洞君在歌聲中命絕。

[清脆的一聲雞啼。

[萬籟俱寂。

[畫外音：“紅帕贈君，以為媒證”“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天黑了”“如此……”“困覺”“喝了這瓢酒，咱就是真的是夫妻了？”“真的是夫妻了。”

[伴唱：一場執著一場夢，

問芷蘭，何所癡來何所求？

[芷蘭端詳著假洞君的面容，細細地撫摸。

芷 蘭 （唱）我此生，雙眼朝天不旁顧，

到今朝，方才細看君面容。

只見他，一半兒玉面多風雅，

一半兒黝黑多憨忠。

為這一半，我甘做飛蛾火里沖，

為這一半，我不甘認命掙牢籠。

大哥啊，可憐你，為我殘了面絕了命，

更敬你，執著無悔情意濃。

你我都是癡人兒，

沉醉不醒癡夢中。

到如今，拼盡所有一場空，

莫不是，蒼天也把癡人弄。

嘲癡人，笑癡人，

嘲笑癡人是多情種。

回首來處影朦朧，

一霎時，片片殘夢都隨風。

[左鄰右舍上。

左 鄰 芷蘭，芷蘭。

右 舍 回家吧。

芷 蘭 我沒有家了。

左 鄰 沒有家？

右 舍 那你在這兒做什么？

芷 蘭 我在等我的洞君。

左鄰右舍 （驚恐）洞君？你見到洞君了？

[朝霞漫天。

芷 蘭 喏，他不是來了么？

[左鄰右舍困惑地揉揉眼。

左 鄰 在哪里啊？

右 舍 我怎么看不見？

芷 蘭 （唱）恍惚惚，洞君踏著朝霞來，

頻頻招手喚玉容。

他半似大哥半似郎，

二人同身兩相融。

（白）洞君，我的夫君哪！這第三瓢酒，芷蘭敬你，夫可知這是什么酒？這是交頸酒，你我交頸而飲，終生相守！

（唱）夫君啊！這酒獨飲淡無味，

來來來，叫上夫君飲交盅。

飲到天邊喚仙朋，

飲到陰司伴鬼雄。

彼時若見朝霞紅，

便是咱，夫婦相隨情正濃！

[芷蘭披上百帕嫁衣融在朝霞里，璀璨絢爛。

左 鄰 芷蘭她怎么了……

右 舍 莫不是被洞君看上，勾了魂了？

左 鄰 芷蘭到哪里去了？

右 舍 莫不是去做洞夫人了？

左 鄰 那洞君是誰呢？

[左鄰右舍面面相覷。

左鄰右舍 （面向觀眾）芷蘭她口里說的、眼里見的、一門心思要嫁的那個洞君，到底是誰呢？

[古洞幽幽，泉水潺潺。

[全劇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