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改革開放40周年的歷史節點,我們這些曾經親身經歷改革前20多年又目睹改革40年歷史變遷的一輩人,特別是理論工作者,尤其需要總結。我很想寫下一組系列文章,對改革開放40 年這前前后后的一些事兒說一說自己的感受。
有關改革開放的話題如果是深入思考并且是教科書式思考, 那么,我們碰到的第一個問題肯定是——改革之前我們為什么那么窮。
“我們”是誰?當然是指中國,改革之前的中國是一個實行了近30年計劃統制經濟的社會主義國家。毛澤東曾用一窮二白形容社會主義建設初期的中國經濟,經歷了28年浴血奮戰奪得政權的中國共產黨人也想在經濟建設上大顯身手,但是,曲折的探索經歷說明,中國經濟建設的發展道路既不是知易行難也不是知難行易, 而是知難行難,在理論認識上,我們曾長期在錯誤的方向上流連忘返;在發展實踐上,我們又付出了高額的學費或成長代價。
1978年是中國現代歷史上的改革元年,這一年,五一勞動節放了三天假,我應邀到長春市大姐家為大姐做家具。順便說一句,我是1968年全國第一屆知青,下鄉兩年,1970年從農村抽調回城,被分配到吉林省前郭縣木器廠,成為一名木匠學徒。通常是三年出徒。學徒工資第一年每月16元,第二年每月17元,第三年每月19元。我每月19元還沒掙到手就于1972年12月參軍去了海軍北海艦隊,1977年3月復員,半年后被分配到前郭縣木材公司,在政工組工作,每天干些寫標語寫材料之類的事兒。當年雖然在木器廠只學過兩年,但我自認為已是成手木匠,家里一整套家具都是自己做的,在鄰里和親戚堆兒里也已被普遍看作是手藝人。所以,1978年五一勞動節長春的大姐和大姐夫就是抱著請手藝人的態度找我去幫打家具。大姐家買了好多木料堆在二樓的天棚上陰晾多年,想讓我去把這些木料變成一大套精美的家具。我記得是畫了書柜寫字臺等多張圖紙然后下料配料,配成了長短不同的外行人弄不明白的幾堆木料,這時長春的戰友魯順到大姐家來看我,問我為什么干這活兒?為什么不考大學?他的提醒從此改變了我的人生道路。所以,1978年不僅是中國的改革元年,也是我個人的命運轉折元年。
我大姐1958年成為吉林省女子籃球隊隊員,1965年轉業到長春市城建局,大姐夫當時在長春市人事局是個科級干部。一家4口住一套50平米不到的小房子。我到長春后,和外甥楊一劍住在一個10平米左右的小間里,我們是上下鋪,五月份天氣有些熱了,晚上睡前外甥會小心翼翼關好通氣的小窗戶,他說不關好窗子,夜里會有小偷拿一根竹杖綁著鉤子從屋里鉤東西出去。我現在回想,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大姐家有什么值得偷的值錢的東西。我記得大姐家的重要財產是姐姐姐夫每人一塊上海牌手表、一臺縫紉機、一輛自行車,家具是一張雙人床、兩口箱子,衣柜、沙發都是我幫做的。就這么些東西,在我們家族分支財產比較中還是最突出的一脈了。當年我父親已退休了6年,父親是前郭縣磚廠工人,每月工資66.82元,掙了一輩子,母親是家庭婦女,我在木材公司工作每月工資38.5元,妹妹當時在讀高中。我哥哥大學畢業分配到吉林省遼源市中學教書,每月工資60元左右。我還有一個二姐,1964年自愿下鄉插隊后嫁給當地一個農民生了幾個孩子,屬吃不飽穿不暖的那種,結婚后很多年都沒房子,更不消說自行車、手表這些當時屬大件兒的財產了。所以,當年我們老王家比較起來我大姐家還算是相對最富裕的一脈。那個年月工人技術級別8級,干部級別23級,全國工資分成幾類地區,撇去地區補貼差異全國工資都是一樣的,我父親1952年進前郭縣國營磚廠當工人定為5級工,一直到退休沒變過。我們家父親一人工作,5個孩子,一家七口全靠這66.82元養家,這已算是不錯的了。那個年代,每月掙30多元養一大家子人的比比皆是。舉目望去,左鄰右舍大家過的日子都差不多,所以也沒誰覺得很窮很苦,這種很窮很苦是站在現在的角度回頭看才產生的客觀評價。計劃經濟也叫中央統制經濟。一切都按計劃分配,吃飯要買糧, 每家一個糧食本,里面記著幾口人、每口人的年齡,每個年齡段有一定的口糧標準,我記得小學時我是每月27斤糧;穿衣服靠發布票,每人每年多少尺布票、棉花票,此外還有各類的票證幾十種。在物質匱乏年代,中央政府用統一計劃將有限的物資大體均勻地分配給城市居民,而農民由于沒有城市戶口就種地打糧靠天吃飯。我1968年11月下鄉,1970年12月返城當工人,下鄉那兩年正是第一次走進社會開始認識社會的階段。隊里有見識的農民在田間地頭就和我們這些知青講:“現在是人奸地薄,萬物抽條。”現在細想這話,越想越有道理。
中國大致從1957年反右開始,人心就發生了變化。1956年以前,國家剛剛邁入社會主義建設階段,老百姓對社會主義制度期許甚高,加之剛解放以后經濟恢復的速度比較快,人們從心底里覺得社會主義好,就像歌里唱的那樣。1957年讓各級干部鼓勵知識分子給黨提意見,之后大抓右派,這種政治策略看似成功,但對全社會的心理影響卻是難以估量的。之后又有了1958年的大躍進、大煉鋼鐵、共產風、農村深挖地、糧食產量放衛星這些荒唐的建設舉動,1960年中蘇關系破裂、三年自然災害,1964年社教運動,1966年到1976年的十年文革。我大約1957年開始記事兒, 直至1977年的20年傳統計劃體制下的歷史過程記憶幾乎都伴隨著斗爭和折騰。從全世界范圍看,二戰之前,當時的社會主義國家蘇聯曾經出現過經濟高速發展期,而典型的資本主義國家都普遍經歷過危機蕭條情況。因此,二戰后世界經濟學界曾出現過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種制度優劣的理論論戰。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后,毛澤東講了三句很有趣兒的話:(1)打掃房間;(2)另起爐灶;(3)一邊倒學蘇聯。打掃房間就是清理國民黨及一切反動殘余,另起爐灶就是不承認國民黨政府簽訂的一切國際條約, 一邊倒就是按蘇聯的模式建設中國。當年蘇聯的模式是工業國有化、農業集體農莊化,我國根據國情對自己的工農業社會主義改造道路進行了創新,城市里用沒收、贖買及公私合營等多種手段對待大中小資本家,農村則采取疾風暴雨式沒收地主土地分給農民,然后又用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及1958年的人民公社形式將土地和全部農業生產資料從農戶手里收了回來,用漸進形式造就了農村的所謂“一大二公”。什么叫“一大二公”?我敢說中國的80后、90后這些年輕人沒有能答得出來的,“一大二公” 的具體涵義是說人民公社好就好在第一生產規模大第二生產資料公有,這是那個年代用來宣傳制度優越性的權威語言。但是,當年農村經濟的現實卻是,糧食單產人民公社不如高級社,高級社不如初級社,初級社又不如互助組。我1968年下鄉時,我所在的生產小隊一畝地平均產糧也就200多斤,碰上災年情況就更差些。中國從1962年就開始講階級斗爭,二戰后出現了一批社會主義國家,并沒有像中國那樣整天講階級斗爭,但到了上世紀80年代時,經濟發展績效也普遍比不上資本主義國家,那又是怎么回事兒?
上個世紀50年代初期,匈牙利經濟學家科爾奈就開始考慮對社會主義統制經濟制度進行系統性批判問題,他的代表性成果《短缺經濟學》用最恰當的語言概括了所有社會主義計劃制度國家的本質經濟特征。即在“一大二公”的所有制和生產組織模式下,為什么全社會的供給會越來越短缺越來越匱乏。科爾奈分析了社會主義國家的經濟支柱國有企業低效的終極原因是“預算軟約束”,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公家的錢花起來沒人心疼”。因而,傳統體制下的國有經濟就成了一種天生注定的高成本經濟或浪費經濟,這也就是二戰后全世界的社會主義計劃統制國家在經過30年左右的發展時間里經濟發展速度和質量普遍落后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國家的原因。說到浪費,中國的情況似乎更典型。因為多運動、常折騰的中國不僅有生產、流通和計劃過程中產生的巨額浪費,還有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所造成的毀滅財富行為。現代經濟史家常常說1958年大躍進國民收入損失了至少3000億, 文化大革命的國民收入損失至少有5000億。我們想一想,五六十年前的8000億折算成今日的GDP恐怕也有數十萬億之巨了吧。所以,改革之前我們之所以那么窮,因為計劃經濟制度、因為頻繁的政治運動和階級斗爭,我們就應該那么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