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尺竿頭須進步

鄭金玉

前幾天在北大閑聽一場“國學”講座，好不容易擠進人群，未見講者，先聞一語。那個聲音說：“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原本并非一句好話。你想一想，你都爬到竿頭了，你還要再進一步，結果是什么？

被擠得貼墻的我，聞此語被嚇了一跳，然后就自愿被擠出講堂的舊門，從此一直心里嘀咕著，試圖參透此語的玄機。

“追求利益最大化”一直很流行，甚至是富有進取精神的表現。但是，如果人人都要“利益最大化”，人人的利益邊界都要無限延伸，如此一來，人人都要身挨身，家家都要墻擠墻，這個社會還有生存的空間嗎？我們還有呼吸的可能嗎？

多年前，我曾與一個朋友赴異地出差，發現這位朋友竟然一邊說著話，一邊用賓館潔白的床單擦鞋。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我花錢了呀！”這樣一個不道德的行為，就是利益最大化的追求。花錢住賓館，僅僅為了睡一覺，怎么也不甘心，一定要再榨出點油水來，實在沒有，用床單擦擦鞋，連無辜的床單也遭禍了，這筆宿費就算利益最大化了，于是心理終于平衡。

由此讓我悟出：“追求利益最大化”最初級的源頭，實為土財主式的吝嗇。對金錢的極端肉疼，進而升級為對利益的極其貪婪。這最后又三級跳出我們的一個文化崇拜：崇尚貔貅，以財富只進不出為最高境界。

這種只進不出的境界，給我們帶來了什么呢？

從小處，讓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匪夷所思。前一陣子，一友開車回家，小區門衛卻不讓進，說是小區正重新調整車位，或租或賣，暫不許車入。這位友人因急著回家取材料，央求只需幾分鐘，仍是不允，友人遂強行闖回家，拿了材料即返，回到小區門口卻被一眾物業保安將車子追打截停，最后被拖下車來追打。這真是：上班有領導管著，買了房子回了家，還要被物業保安管。類似事件已多次發生。本來，物業是業主們花錢聘來的“看家護院”，現在卻是受其氣。這實際就源于物業公司的“變性”。物業，本來就不是一個發大財的行業，就是為業主服務掙一些自己的工資而已。但是，各行各業都在“追求利益最大化”，物業公司自然不能落后，于是，他們在業主們的地界里，把能夠停車的地面，反復咀嚼，劃來畫去，每一寸土地都要榨出油來，才算罷休。反抗的業主，天一亮就會發現全車劃痕。業主的保衛者，最后變成施害者。

從大處，坊間憤議的“掠奪式發展”，正是源于這雄心萬丈的追求。古話曾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原本資源富足的地方，當地民眾也富足。不料想，遼西一盛產紫金的地方，一村民非但沒有富足，反而被紫礦污染搞得生不如死，二十幾歲的身體脆弱得跳個墻頭，足跟都能粉碎性骨折，而且無法痊愈。礦業老板富得流油，辦公室修得如凡爾賽宮，不但無意分一杯羹給當地民眾，更不愿拿出一些利潤來治污，因為那樣就不是“利益最大化了”。

進取與貪婪，其實只差一步。人人追求利益最大化，當然會促進發展，但最后只能是掠奪式發展。我們崇尚貔貅，只進不出。這從常識上就有問題。對于個人來說，只進不出，那是便秘。對于財富來說，同樣會砸了自己的腳。在國人譴責美元貶值是陰謀時，一位經濟學家說了一個常識，卻讓人不得不思考。他說，為什么美國人總把中國儲蓄過高與世界經濟不振甚至美元貶值聯系在一起？你賺了美元，放進口袋然后就緊緊捂住，堅決不花，那么，美國人過日子也要用錢啊，你的美元不拿出來流通，他們就只好再接著印。最后，你捂在口袋里的美元越多，美國就印得越多，你外匯儲備貶值也就越多。

再回到南宋高僧說的“百尺竿頭須進步”。從常識角度，就可以明白其中禪意，不是讓人再向上爬，而勸人從竿頭滑下來。事情做得太滿，并不是好事。因此古人又說“滿則覆”，不能什么都是你的。可口可樂向世界擴張的一個重要原則叫“本地化”。他們在世界上的每一間可口可樂公司，限定只占百分之十的股份，而把百分之九十股份留給當地合作伙伴。除核心配料外，所有相關產品均要求盡可能向當地企業采購，以求與當地融為一體。

而我們個別企業走向海外時，考慮的是“帶動相關產品出口”，盡量不用當地的東西，不聘用當地勞工。以求我們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當地人看不到自己有什么好處。有些人常常不平：為什么我們的企業走到海外，總會引起當地的一些反彈？我想，這可能是“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原因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