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比較歷史分析是社會科學研究中重要的研究方法,曾誕生過一大批經典作品。面對“方法論革命”中受到的來自各方面的挑戰,比較歷史分析為自身建設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作為一項獨特的研究方法,近些年來比較歷史分析在國內逐漸受到重視,但目前依舊主要以引介為主,許多實證研究缺乏嚴格的研究設計和因果推論進而流于對歷史的敘述。事實上,國內雖鮮有學者將自己明確納入比較歷史的陣營,但已經有不少作品直接或間接體現了該方法的研究特性。其中,橫向比較以密爾法為主,縱向演進則主要聚焦于路徑依賴于漸進制度變遷。與此同時,比較歷史分析關注時間性,如“時機”“時序”“因果機制”在現實事件中發揮的作用。關注比較歷史分析的本土應用,既有利于為研究者進一步廓清此方法的應用邏輯,同時有利于為我們身處其中的社會結構提供實質性啟示。
關鍵詞:比較歷史分析;密爾法;制度變遷;時間性
中圖分類號:D822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8.05.0015
比較歷史分析(comparative historical analysis)在社會科學領域擁有悠久的歷史和重要的地位,該陣營中聚集了一大批著名社會科學研究者,他們曾為后世留下過豐富的知識經驗。作為一種秉持“時間性”為核心特質的研究方法,比較歷史分析以案例為基礎,立足多重因果的分析模式,強調系統的、聚焦式的比較,關注現實世界最根本的問題[1]。從學術史來看,該方法將淵源追溯到馬克思、韋伯和托克維爾,而奠基之作則當屬巴林頓·摩爾的《專制與民主的社會起源》。半個多世紀以來,作為方法論的比較歷史分析受到了來自各方面的挑戰,包括定量研究、闡釋學派、博弈論以及那些追求普遍性的一般理論等等。隨著“方法論革命”席卷社會科學,新進的實驗法與大數據研究更是對比較歷史分析造成了巨大沖擊。相較于國外日漸成熟的研究著作與方法論成果,比較歷史分析在國內發展尚處于蓄勢待發的階段。雖然有學者已經開始就此問題進行論述,但遺憾的是,其中大部分依舊停留在引介的層面,尤其是方法論應用方面的討論少之又少。方法論研究不是單純的方法介紹,前者相較于后者增添了研究者本人的原創性思維。而即便是方法介紹,也存在不少似是而非之處,進而使得許多初學者不得不生搬硬套,甚至出現濫用與誤用。筆者認為,雖然目前國內明確將自己劃入比較歷史陣營的學者并不多,但以此方法為基礎的所做研究事實上已具一定規模,對這些作品的總結與對比,既能夠把握國內發展動態,也有利于使國內比較歷史分析的應用從自發走向自覺。本文主要從共時性比較、歷時性演進以及對時間性三個維度,立足國內既有研究對比較歷史分析的方法基礎與應用邏輯進行簡要論述。
一、橫向比較:密爾法及其演進
作為社會科學研究中的經典著作,斯考切波的《國家與社會革命》不僅提出了國家中心主義的分析視角,同時第一次系統提出了比較歷史分析的研究方法[2]。在此書中,作者主要采取的是求同法與求異法,這兩種方法在密爾19世紀所做的《邏輯體系》中就有論述。國內也有學者使用了密爾法的比較,其中最為著名的當屬包剛升所著的《民主崩潰的政治學》[3]。在此,筆者將對兩人的研究進行比較,進而簡述比較歷史研究中橫向比較的應用邏輯及可能出現的問題。將兩部作品進行對比,主要是基于以下理由:一是因為兩人均使用了密爾法的比較,在尋找因果關系時更為確切地說是求同法,即在異質性較大的幾個案例中尋求導致特定結果的共同因素。二是因為兩位作者都避免單一決定論,強調某些相似因素的結合導致了社會革命或民主崩潰,這其實就是“雙層理論”的運用。“雙層理論”通過兩個層次上的原因解釋結果,其中一個分析層次代表理論的核心,稱之為基礎層,另一個低一些的非中心集合層面的原因變量則稱之為“輔助層”[4]。兩項研究中輔助層與基礎層都是因果性的,如斯考切波認為國家崩潰可能源于農業衰退、國家自主性缺失或者國際壓力等因素。基礎層的因素則是結果的INUS條件,斯考切波的因果邏輯可總結為:社會革命=國家崩潰*農民起義;而包剛升的因果邏輯則體現為:民主崩潰=分裂的選民結構*離心型政體,也就是說基礎層上的這幾個因素自身都無法得到結果,因素的結合是結果的充分條件。三是單純的求同法和求異法只能排除卻無法得出結果的必要/充分條件,因此需輔之以反面案例(negative cases)。反面案例的選擇需要遵循“可能性原則”,即選那些“可能發生卻沒有發生的案例”,兩項研究均選擇了數量不等的反面案例。
加之對案例的歷史性因果敘述,這些共同點也大致包含了密爾法比較的基本原則,表1是筆者對上面兩項研究的列表總結。
《國家與社會革命》自成書以來的四十年間,已經成為所有比較歷史研究者無法繞過的文獻,廣泛的爭議推動了定性研究的方法論發展,鑒于國內外研究對其已有不少的詳細探討,故筆者在此不再贅述。《民主崩潰的政治學》是國內少有的真正意義上的比較歷史研究的著作,但也有學者提出了諸如因果關系倒置、解釋變量外生性不足等問題[5]。除此之外,在方法論應用上,作者還存在兩點問題:一方面,作者沒有說明其理論所適用的范圍條件——相較于《國家與社會革命》而言,斯考切波明確表明其研究適用于“未經歷殖民統治且野心勃勃的農業國”,那么二戰后獨立的國家顯然排除在外——因此作者提出的理論明顯無法解釋那些因軍事政變或威權主義復辟而導致的民主崩潰模式;另一方面,作者在反面案例的選擇上存在嚴重問題,按照“可能性原則”,作者應該選擇兩個沒有發生民主崩潰的案例,它們分別符合“具有高度分裂的選民結構的向心型政體”與“具有低度分裂選民結構的離心型政體”。然而印度不符合這樣的要求:“在印度民主政治的前期,選民政治分裂程度維持在比較低的水平,而印度的憲法和政治制度屬于典型的向心型民主。因此,印度民主維持了高度的穩定性。……20世紀60年代晚期之后……印度選民政治分裂程度不斷提高……政治制度的向心程度有所降低……兩者結合導致了20世紀80、90年代之后印度民主穩定性的相對降低。”事實上,20世紀早期的印度現實只能作為無關案例(低選民分裂*向心型政體),而20世紀后期的印度只是一個趨近于正面案例的相關案例。與此類似的,作者雖提出以求異法比較智利在20世紀不同時期的政治結果,但作者也只是展示了其政體內部競爭性不斷增強、社會領域經濟沖突愈加激烈的趨向。與印度案例一樣,這種基于“共變法”的邏輯雖然不能排除作者提出的核心變量的當代因果效用,但卻也無法論證作者的觀點。
缺少了反面案例的選擇以及范圍條件,學者們自然會質疑該研究可能存在的選擇性偏差,這極大降低了理論的解釋力,加上此書過于結構主義化的敘事,使得《民主崩潰的政治學》在方法運用上可能尚遜于斯考切波幾十年前的工作。由此可見,雖然比較歷史研究沒有復雜模型與公式,但做到恰如其分與得心應手也并非易事。筆者在此并無意對此研究進行貶低,因為很多問題可能是比較歷史研究的通病,例如趙鼎新就提出“把兩個(或數個)不同案例放在對稱的位置上加以比較并從中找出一個作者認為是關鍵性的問題”的對稱性比較存在許多致命的弱點[6]。
面對經典密爾法的不足,之后的比較歷史研究者們主要通過三條進路予以改進。首先,在案例選擇過程中強調時間與空間的限制,如普澤沃斯基和圖納在密爾法基礎上形成的“最大相似性系統設計”和“最大差異性系統設計”正是這方面的早期探索,而許多當代優秀的比較歷史研究都是基于區域內的比較——如東亞國家的政權韌性、拉丁美洲的殖民遺產、非洲的國家建設等等——這樣可以最大程度地滿足案例的同質性。與此同時,國內同樣有學者已經開始系統思考時空與案例選擇的問題[7];其次,在密爾法的邏輯基礎上引入布爾代數或模糊集合,這樣比較的案例與變量的數量進一步擴大,而且可以得出通往特定結果的多條路徑,但這種研究已經超越比較歷史而進入了定性比較分析(QCA)的范疇;再次,將關注點放到歷史的縱向演進上,這樣不僅增加了研究對象的同質性,而且豐富了案例內比較的可能性,而跨案例比較則變成了不同事件序列或發展過程之間的對比,從而避免了一些通過自變量選擇案例可能出現的問題。這一趨向興起于20世紀90年代并直接推動了政治科學中歷史制度主義的興起。下面,筆者將就該路徑的代表性成果予以論述。
二、縱向演進:路徑依賴與漸進制度變遷
縱向的歷史演進關注時間或序列中事件如何產生正式或非正式的制度,以及這些制度的誕生與演化是如何影響公共政策與權威分配的。如果說2003年出版的Comparative Historical Analysis in Social Science仍強調橫向分析中“結構化、聚焦式的比較”,那么到了在2015年出版的Advances in Comparative-Historical Analysis一書,比較歷史分析已經收縮到了歷史制度主義的陣營,他們將關注的重點放在了歷史的縱向的演進上。評價這種趨勢不是本文的重點,作者在本部分主要關注兩種制度變遷的類型學——路徑依賴分析與漸進制度變遷在國內研究中的應用與誤用。
從理論創建來看,國內有人提出了一些頗具創建性的中觀理論乃至廣義理論,如楊光斌提出的SSP范式(制度結構→制度安排→制度績效)[8]以及唐世平提出的制度變遷的廣義理論[9],這些都為自主性中國社會科學的建設提供了原創性動力。而立足實證研究的層面,由于國內社會科學深受諾斯等人的新制度經濟學的影響,因此,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e)可謂是制度變遷研究中最常出現的詞語。然而從國內政治學的研究現狀來看,筆者認為涉及路徑依賴(或歷史關節點)的分析幾乎都存在問題,因為絕大部分的學者依舊將其簡單的理解為“歷史上某一事件已經發生的事件將影響其后發生的一系列事件”。如此一來,幾乎所有的事件都難免受到過去的影響,那么“路徑依賴”的概念就會過于泛化進而失去其分析效應。在保羅·皮爾遜看來,集體行動的核心作用、制度的高密度性、運用政治權威以增加權力不對稱的可能性,以及內在的復雜性與模糊性導致了政治生活中的正反饋普遍存在[10],但是筆者正反饋效應只是路徑依賴的一個要素,嚴格意義上的路徑依賴并不常見。至少在政治科學研究的視域中,歷史關節點(critical juncture)應當視作構成路徑依賴范式的核心與必要條件。根據最新定義,歷史關節點是“核心行為人對結果影響的可能性發生實質性的提升的一個較短時間段”[11],關鍵節點在此之前公布的結果存在多種可能,而關鍵節點上的選擇卻將歷史“鎖入”到特定的進程之中。歷史關節點是“路徑”得以“依賴”的關鍵,在此時刻之后觸發的因果機制對歷史的發展產生了決定性影響。以此為基礎,路徑依賴得以規范化并形成了一整套分析范式,圖1正是對這一分析范式的總結。
如果以這個標準檢視國內研究,那么那些通過拼湊歷史而僅僅論述了“過去影響現在”的研究就不能歸入路徑依賴的范疇。而那些使用了歷史關節點術語的研究,其中也存在不少錯誤。“節點”之所以“關鍵”,是因為它對特定結果的形成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如“拉美國家不同的勞工吸納模式決定了戰后不同的政體結果”,“中美洲自由主義改革時期不同的改革方式決定了20世紀中葉不同的國家類型”,等等,其中無論是“勞工吸納”之于“政體結果”還是“自由主義改革”之于“國家類型”,都是特定事件之間的對應。相反,很多國內的研究習慣將作為歷史關節點的某些事件定義為進程的轉折。例如,有學者分析了“韓國1997年金融危機關鍵節點的過程和機制”,并論證這一時期是如何體現了歷史關節點中“關鍵性前因”“許可性條件”“生成性條件”等要素[12]。這一研究雖然體現了該研究方法的最新進展,但作者并沒有說明金融危機到底是日后哪項結果的關鍵節點,而僅僅說明了由此造成的“經濟增長劇烈波動”、“喪失經濟主權”、“為韓國自由化改革掃清障礙”等語焉不詳的“重大后果”。與此同時,經典的歷史關節點分析框架中產生重大影響的節點只有一個,而其自身又具有嚴格的定義,包括排除競爭性解釋、鎖入歷史進程等等,因此諸如“馬來西亞國家元首制度形成的三個歷史關節點”中所謂的“歷史關節點”,必然不是歷史制度主義范疇中的分析概念[13]。
基于斷續均衡的路徑依賴為制度的持續與變遷提供了理論依據,但凱瑟琳·西倫認為,制度停滯以及制度惰性這樣的詞語缺乏解釋力,因為制度的外部世界是不斷變化的,制度不可能只通過初創時所涉及的再生產路徑而得以延續,面對其所嵌入的政治和經濟的變化,制度更多的是通過積極的調整以適應這些變化[14]。漸進變遷減少了路徑依賴范式存在的決定主義色彩,為制度的自我演化提供了依據,制度變遷的過程也更加靈動并充滿了非預期性。對漸進制度變遷的關注即便在美國也是進入21世紀之后的事情,這方面的研究國內學者也開始有所關注。在一篇分析鐵道部的文章中,作者就借用社會演化論,突出強調了一個由關鍵行動者主導的、自上而下的、強制性的外生性制度變遷[15]。與此相類似的,筆者也在一篇分析戶籍制度變遷的文章中強調,研究者不能將所有政治制度的變遷都以“改革”概括之,因為演化相較于改革更加強調主體的多樣性與互動的復雜性,例如戶籍制度在幾十年的演進過程中就體現了制度再生產與階層再生產兩條機制所發揮的制度重塑作用。如果將“時間”和“權力”帶回來,我國許多有趣的政治現象都可以通過比較歷史或歷史制度主義的方法進行思考。
制度變遷研究在國內業已蔚然成風,但對研究工具的誤解與濫用也不在少數。之所以出現這樣的現象,其背后體現了研究者對待歷史的態度。很顯然,理論與方法應當遵循歷史邏輯,一切與歷史事實相違背的應該剔除。然而,許多學者卻為了追求新奇的理論與前沿的技術,對歷史進行分割與拼湊。即便是福山對政治秩序的兩卷本“巨著”,其實也只是通過看似豐富的材料以填補其國家-法治-責任制政府的框架而已。相反,比較歷史研究“不是包羅萬象的單一模型邏輯,也不是對每個單獨時期和地點的復雜特點的有意義之解釋。研究者認為偶然性中的規律——至少是范圍內的規律——可以在歷史中發現。他們游走于歷史事件的各個方面,及存在于說明規律可選擇的假設中”[16]。尊重歷史而不是反歷史,是一切比較歷史研究的前提與基礎。
三、時間性:比較歷史分析的核心特性
除了比較歷史分析,許多其他領域的社會科學研究也會使用比較的方法與歷史材料,如諾斯的經濟史研究或羅伯特·貝茨的“分析性敘述”等等,但是,他們顯然并不能劃歸到比較歷史的范疇。這涉及該領域的獨特性:其他的理論,無論是理性選擇還是定量研究抑或是一般性理論,他們都是把歷史看作背景材料,其作用僅僅是為其理論提供支撐;相反,比較歷史分析關注歷史本身,歷史動力即是產生特定政治現象的根源,而且,研究者基于此形成了時機、時序、歷史關節點、路徑依賴等分析工具。可以說,時間性是比較歷史分析的核心特性。事實上,國內雖鮮有學者明確地將自己歸入比較歷史分析的陣營,但其研究毫無疑問體現了核心特質。前文已經論述了路徑依賴與漸進制度變遷,下面,筆者將對圍繞時序、時機以及因果機制的研究進行總結。
(一)時序與時機
蒂利強調,序列中的事件發生的時間影響其發生的方式[17]14。國內其實已經有很多學者意識到了時序之于結果的重大影響。例如,有學者認為“建立共和(法治)”、“發展經濟、“實現民主”這三件國家發展中重大事件的不同排列順序,決定了英法德日等國不同的國家形態和現代化道路[18]。有學者認為“民主制的建立”和“豐富資源的發現”之間的先后順序是能否避免“資源詛咒”的重要因素——不同于許多“食利國家”,博茲瓦納在民主鞏固之后才發現豐富的礦石,這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資源詛咒”的可能[19]。
與此同時,同一事件在不同的時機發生也可能完全不同。例如,有學者通過對“經濟全球化促進民主化”這一流行觀點反思認為,當勞動要素充裕時,國際貿易往往會促進民主轉型,而當土地要素充裕時,國際貿易卻往往會促進威權鞏固[20]。有學者反思了諾斯等新制度經濟學關于產權保護對經濟發展的作用,通過對巴西經濟奇跡的失敗說明在一個貧富懸殊的社會,強調對產權的保護,不僅難以為經濟發展提供持續的激勵,反而會破壞社會的激勵結構[21]。有學者分析了產業政策在國家不同發展階段的作用,他們認為當國家只有處于“趕超階段”而非“領銜階段”時實施產業政策才能發揮效用[22]。
(二)因果機制與過程追蹤
從“因果關系”邁向“因果機制”是政治學與社會學在幾十年間一個重要的方法論轉向,早在十幾年前,就有學者總結出了24種有關因果機制的定義。針對因果機制,國內也有對其進行的各種分析[23]。筆者認為,因果機制可以定義為“具有普遍性的、可以推動或阻礙因果變化的實體”。因果機制與歷史敘述不同,前者聚焦現實的客觀現象,而后者關注的是事件背后得以發生與變化的內在邏輯。
過程追蹤(process tracing)是識別因果機制的重要方法。高質量的過程追蹤要求研究者不僅需要熟悉掌握分析對象的相關歷史以及豐富的既有理論成果,同時需要通過案例事實與一般知識的結合進行合理的邏輯推理[24]。國內已經有學者開始關注政治過程與因果機制。例如,有學者以烏克蘭和泰國為例,分析了弱政黨政治條件下的社會分裂而導致的政治分裂與政治危機,進而限制和阻礙了民主鞏固的過程[25]。有學者認為,體制性吸納是政治轉型的關鍵,體制性吸納通過影響精英派別的力量從而影響政治轉型,并進而以因果機制的分析方法分析韓國、新加坡和菲律賓不同的轉型模式[26]。還有學者立足第一波現代化的豐碩成果,把前人研究中那些碎片化的真相融為一體,重新解釋初始條件的組合如何影響到階級力量的消長、權力斗爭的過程以及大國的興衰,并在此框架下,進一步對“第一波半”現代化中法國與西班牙改革的失敗以及普魯士與奧地利的崛起進行了新的分析[27-29]。當然,過程追蹤不僅可以實現理論生產,而且可以通過對“因果過程觀察”(causal-process observations)的關注實現理論的檢驗,許多流行理論的證偽,如“公民社會是民主政治的基礎與前提”、“中產階級到來民主”等等,也是通過過程追蹤而實現的。
一旦引入時間維度,以“變量-變量”為核心的靜態研究就會發生變化,相同的自變量在不同的時間維度(如時序或時機)上的組合可能導致不同的結果[30]。值得注意的是,早期的比較歷史研究所比較的對象依舊是“變量”,但隨著方法論的推進,研究者們日益將“事件”視作分析的基本單位。“事件”是諸多條件的集合,它客觀存在且具有明確的時空定位,而事件按照時間順序組成的因果鏈條即是“序列”。序列間的比較要求每個序列中都有一個或多個相同的事件,研究者通過分析事件的時機、時序、發生速率以及歷史遺跡如何形成不同的序列形式進而造成差異性后果。如圖2所示,序列X與序列Z的差異源于事件B、C、D的相對位置,這為研究者提供了一種縱向演進的視角。而序列X與序列Z的差異則源于事件B與C的差異,研究者可以觀察是哪些因素導致了事件間的差異,這也就提供了橫向的比較基礎。對“事件”與“序列”的強調,體現了比較歷史分析在本體論上的新思考。
四、結 語
自改革開放帶來學科恢復以來,方法論研究可能是政治學諸多領域里最薄弱、最滯后的。面對定性研究,許多人存在這樣的誤區:把無需公式、模型或純文字敘述的研究統統看作定性研究,因此很大程度上缺乏審慎嚴謹的研究設計與自覺的方法論意識。筆者一直強調,定性研究的方法同樣是社會科學不可忽視的一種重要傳承。事實上,如果將“科學”定義為嚴謹的程序和推論,那么定性研究,尤其是比較歷史分析這種實證主義研究,完全也可以稱之為科學的。作為方法論的比較歷史分析,一方面要積極迎接各種挑戰,不斷完善自身的理論與發展建設;另一方面,盡力避免深陷方法論漩渦,避免重蹈美國政治科學定量研究中“為方法而方法”的老路。面對比較歷史分析的應用前景,筆者總體上是持樂觀態度的,這是因為:一方面,我國具有深厚的歷史研究傳統;另一方面,比較歷史分析的研究者們都是作為社會科學主流的“反叛者”而出現的,無論是結構-功能主義還是量化研究,以至如今的計算社會科學的興起。比較歷史分析的生命之源,在于它可以為我們身處其中的社會結構提供實質性的啟示。國家形成、制度變遷、資本主義擴張、經濟社會發展等等,比較歷史研究者貢獻了最為重要的概念,他們從來都是關注最核心、最根本的問題。對現實問題的深刻關懷加之強有力的方法論解釋力,正構成了復興比較政治學的根本之道[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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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文 格)
Abstract:As an important research traditional, Comparative historical analysis has a long and distinguished history and contributed a number of greatest thoughts. In the “revolution in methodology”, CHA has to respond to various challenges. In recent years, comparative historical analysis has been paid more and more attention in China , but it is still mainly based on introduction. Many empirical studies lack strict research design and causal inference and then flow into the narrative of history. Although few scholars in China have explicitly included themselves in the community of CHA, many works have directly or indirectly reflected this research tradition. In CHA, the horizontal comparison is dominated by the mil method, and the vertical evolution is mainly focused on the path dependence and the gradual institutional change. Furthermore, comparative historical analysis focuses on temporality, such as “time”, “sequence” and “causal mechanism” in the role of the events. Focusing on the application of comparative historical analysis is not only helpful for researchers to further clarify the logic of this method, but also to provide substantial enlightenment for the real world.
Key words:comparative-historical analysis; Mill methods;institutional change;t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