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死者再生時》中的第三境界

晁奕爽

摘要：《當我們死者再生時》是易卜生臨終前的最后一部作品，本文探討了劇中與北歐神話的互文現象，并提出在《當》劇中暗藏著第三重境界，即信仰層面的超越，以此來關照易卜生思想的發展與流變，以期對《當》劇做出新的闡釋或解讀。

關鍵詞：互文? ?第三重境界? ?超越性

中圖分類號：J805?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8-3359（2018）23-0156-03

作為易卜生人生中的最后一部，也是上座率最低的一部戲劇，《當我們死者再生時》如同一個巨大的互文本，涵蓋著作者的一生。通過此劇，了解易卜生反思其一生之中對藝術與存在的執著追求。

一、《當》劇與北歐神話的互文

1975年，布萊恩·約翰斯頓出版了《易卜生周期》。他指出易卜生一生所創作的戲劇作品與哲學家黑格爾在其《人腦的現象學》里所闡述的人類對世界認知發展的十二階段環環相扣。并稱，易卜生的戲劇正代表了一個“辯證的三聯論”。《玩偶之家》等早期劇反映著古希臘文明，《野鴨》等的中期戲劇代表著猶太天主教文化，《當》等晚期戲劇象征了日耳曼德意志傳統。人類文明的三大文化傳統在辯證的思維中一一經歷著。易卜生在1870年提出“人的精神的反抗”，便是基于其獨立的個性以及對于現成的潰爛的人文主義世界的反命題。《當》劇中，易卜生以不甚復雜的戲劇情節高度綜合的表述了人類關于認識世界與自我的認知周期：對人與自然的關系， 對其過去、現在、和將來的認知，人類靈魂和精神的發展等。

《當我們死者再生時》中挪威的民間傳說及北歐神話的身影反復可見，而空間構建和環境意象更是直接源于北歐的地理風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終年白雪皚皚，又因位處亞歐板塊邊緣，有著最活躍的火山帶，這便形成了北歐神話中金恩加鴻溝分兩地，一邊冰原一邊火的獨特世界。冰川巍峨，陽光慘淡，在這里光明與黑暗，溫暖與寒冷的對比是極端強烈的。與此同時，數次冰川期與間冰期的輪回，巨大的生存境況的變化在此處先民的心理深處造成了根本性的影響，它激發起人類的恐懼與潛能，深思與創造力。誕生于此地的日耳曼民族在荒涼殘酷的環境里創造出了悲愴蒼郁的北歐神話，這種以日耳曼語創作出的詩歌激昂清越，古樸厚重，多神教信仰的原始族群的先民將征服冰霜的勇猛賦予了瑰麗的想象，其神秘的精神氣質與文化背景都是相對獨立的。與希臘神話那無止境的未知相比，北歐神話則充滿了征服和對抗。《女先知書》中記載了北歐恢弘磅礴的創世神話，然而北歐神話中最燦爛的篇章并非磅礴壯麗的創世紀，而是神祗俱滅的“諸神的黃昏”，即神和北方的冰霜巨人在世界毀滅之前的最后一戰，一步步走向悲劇的頂峰，這是源于北歐民族在極端惡劣的自然環境下對死亡和命運有了更深切的哲學思考。但是待到火焰消退以后，舊的世界一去不回。“死亡變成了通達復活與永生的路徑。”[1]“一個嶄新的美麗世界將會在廢墟上重生，光明之神巴德爾重新歸來，大地結出碩果。”[2]海爾吉也得以再生并與愛人重逢。北歐神話里沒有復活的情節，他們期待的是“rebirth”，這也許恰好說明了易卜生在《當》劇創作中對于重生情節的獨特關懷。謝選駿在《神話與民族精神》一書中指出，“世界末日的出現表明北歐神話中內含的智性因素的深刻性。”[3]通過死亡和虛無，魯貝克得以看清人生的本相，毀滅的深義是對往日的超越。以有限抗爭無限是北歐人實現其英雄價值的偉大夢想，他們體認的是有限與無限的真意。正因死亡無可避免，生存便來得更有意義。不僅如此，北歐諸神同人類一樣，隨時都會衰老甚至死亡，這與其他民族的神話中諸神的長生有著天壤之別。考古學家們在魯納文石雕中發現了大量有關天地同毀的記錄，有文字記載如“地球將被撕成碎片，連同那高高在上的天國一起。”[4]生死循環是北歐神話的基本構成時間，宇宙的發生與延續對應著生與死的循環和超越。其實早在基督教開始在這里傳播之前，北歐當地便有了十字紋符，它通常是被畫在船尾或者底端，用以象征北歐民族超越死亡的宇宙觀——宇宙不是簡單的循環，而是在不斷的對本質進行超越。這種生死觀更接近于中國春秋時期人們追求的死且不朽，而究其本質，其實都是一種超越性。

二、《當》劇中的第三境界

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在《恐懼與顫栗》一書中將人類生存的境界概括為“審美、倫理和宗教”這三個層面[5]。前兩個層面在《當》劇中都通過主人公種種行動及其倫理選擇等來具體體現，而宗教層面在劇中體現為主人公對信仰的絕棄上。在《當》劇中，人類精神的永恒性正是借由信仰的不斷絕棄才得以把握，生命的終極關懷在兩個版本的《復活日》的變更中得以盡顯。易卜生自己也曾說：“詩歌、哲學和宗教將融成一個新的范疇，形成一種新生命力……我們時代的理想已經崩潰瓦解，社會將向《皇帝與加利利人》中的‘第三境界發展。”[6]此處的第三境界指的是揚棄了基督教與多神教的理想國，而《當》劇中的第三境界意指信仰的絕棄與超越。

在《當》劇中，有兩種信仰被絕棄了——理智與情感。魯貝克絕棄情感，近乎天主教的禁欲主義。他是人類文明和理智的象征，雕塑也是古希臘藝術的頂峰。烏爾費姆絕棄理智，他逃避現代人類認識的復雜性，具有文化意義上的瀆神性，是原始與獸性的象征。烏爾費姆的名字在挪威語中意即“狼窩”，也是古羅馬詩歌中半人半羊的放牧者，天主教中惡魔的意思，他象征自然的人。人類對于世界的認識與創造是基于二者之上的。被黑格爾稱為人類藝術發展的最高階段、人類美學認知頂峰的古希臘藝術，也是從動物草木逐步發展到了半人半獸的藝術形象。劇中人物緬懷往昔，自我審視，最終從過去中解脫出來，也與人類認知的階段一一對應。當魯貝克超越了太陽神阿波羅和酒神狄奧尼索斯的傳統，超越了神性與魔性，超越了自由與禁錮，甚至超越了靈魂與肉體、生與死時，他便真正意義上贏得了自我，享有了自我。《當》劇展現了人類認識自身并做出選擇的過程，是一出關于認識的悲劇，但它并沒有只停留在此層面。在《當》劇中，戲劇開始時的海濱度假區主人公們便已染上厭世的氣息，行將就木。第二幕的湖邊交談，魯貝克險些死于愛呂尼的刀下，但作者并沒有就這樣讓他死去，而是借由愛呂尼之口告訴觀眾：“忽然想起，你已經死了”。直到第三幕，雪山上的死亡婚禮，魯貝克和愛呂尼選擇為了自由與真理選擇走向毀滅，觀眾借此也得以審視自身，得到一種生的慰藉，這種死亡情結的審美價值在于它展現了一種內在的超越。正如叔本華所謂，“人生實如鐘擺，在痛苦與倦怠中徘徊”，不論是選擇痛苦的否定抑或棄絕意志對自我個體的控制，人生的兩端便在世界的盲目擺動中得以超越，這不禁令人聯想到《浮士德》中的上帝和魔鬼梅菲斯特那個關于人類的賭約。結局中浮士德死去，但最后卻是上帝贏了，因為真正引導人類進入天堂的正是人類自己的自由意志，而人類的自由意志是永無止境的。對于人類在滿足自身需求之后還能否擁有更高追求的“浮士德難題”，易卜生也通過《當》劇做出了回答。人類處于不斷的追求之中，便無限的接近創造，而人生的終極意義正在于創造。魯貝克最后選擇登上雪山救贖自己，魯貝克選擇的其實就是一種永恒的運動，直面人生的虛無并凝視虛無。魯貝克早期在藝術上的失敗，也正是因為他忽略了人性中最美好的部分。只有清醒的看到人性中善與惡兩個側面，才能向著象征靈魂高處和精神超越的雪山前行。而從夢中蘇醒過來的魯貝克，再也無法重新做夢了。至此，主人公開始從千瘡百孔的過去得以解脫，開始建立新的關系。魯貝克終于走向了第三條路徑——審美與信仰的境界。其實信仰本身就是一種超越性的情感，劇中魯貝克信仰的更是一種超越性的生命境界，這也是易卜生對無神論與天主教的反思，對藝術與存在的反思，對早期人文主義的反思，以及對現代社會人際關系和人與自然的反思。

參考文獻：

[1]佚名.埃達[M].石琴娥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

[2]Henry Adams Bellows. The Poetic Edda.NewYork： American Scandinavian Foundati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36.

[3]謝選駿.神話與民族精神[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7.

[4]Dabidson，H.R.Ellis. Gods and Myths of the Viking Age. NewYork： Bell Publishing? Company，1964..

[5][丹麥]索倫·奧貝·克爾凱郭爾.恐懼與顫栗[M].劉繼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

[6]Henrik Ibsen.Speeches and New Letters of Henrik Ibsen.Trans.Arne Kildal.Boston：The Borham Press，1910.

[7][挪威]易卜生.易卜生書信演講集[M].汪余禮，戴丹妮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8][挪威]易卜生.易卜生戲劇集（第三卷）[M].潘家洵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