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莉
人們都知道有一個拿槍戰斗的平山團,卻未必知道,還有一個以文藝演出抗日的“文藝”平山團。事情是這樣的,在平山團的組建過程中,劉道生、陳宗堯帶領戰地服務團,宣傳抗日救國的道理,激發起人們參軍抗戰的熱情,讓人們一下子認識到文藝宣傳的巨大作用。送走了平山團,平山縣委書記王昭在青救會主任齊一丁的倡議下,在1938年1月著手組建起文藝宣傳隊,吸收青少年知識分子。4月24日正式成立了“鐵血劇社”(1943年更名“群眾劇社”)。劇社成員都是平山人。
最早參加劇社的有王植庭、王雪波、趙維林、尹鐵屏、閻懋、封鐵夫、范血鋒、張學新、曹火星等十幾個人,后來逐漸擴大到三十多人。當時,這群年輕人都是“土包子”,除了滿腔熱血,別的一無所有。但他們也像平山團的戰士一樣,沒有槍也敢上戰場。他們募集來一點鑼鼓樂器,一個小地主毛遂自薦,自帶二胡、笛子、三弦等樂器參加演出。清華大學畢業的劉景祥懂文學,能編戲劇,創作了不少的劇本。齊一丁等人,也兼職編劇,借鑒外地學校里的一些劇本,結合當地的情況,常在幾天時間里就編排出一些劇目。
他們演過的劇目有:《一個逃跑的游擊隊員》《鬼子、漢奸、亡國奴》《脫了羈絆的女性》《參加八路軍》《認賊作父》《寶山參軍》《血淚仇》《攻打平山縣城》《賈玉》《戎冠秀》等。鐵血劇社的社長王雪波曾回憶說,演出的大部分劇目沒有固定的臺詞,大概擬定了故事情節,由演員上臺自編臺詞。由于大家熟悉生活,表演真實,這些雖粗糙但新鮮生動的節目,卻極大地鼓舞了群眾的熱情。
比如《一個逃跑的游擊隊員》,演了一個農民家庭,兩個兒子都參加了抗日游擊隊,一次戰斗中二兒子膽小怕死,臨陣脫逃,開小差跑回了家。父親見狀大怒,讓兒子重返前線,母親卻護著兒子,要兒子留在家中。正在爭執不下,一副擔架抬著一個傷員走到門口。原來是大兒子在前線負重傷,他在昏迷中仍然高呼:“弟兄們,沖啊!消滅日本強盜!”這時,父親拿起擔架上的步槍,對二兒子說:“好,你不去,我去!殺他一個算是夠本,殺他兩個,算是賺了。你不去,我去!”二兒子受到感動,提起槍沖出家門,重返前線……
王植庭扮演的父親,每次演到“你不去,我去”時,都聲調鏗鏘,激昂慷慨,贏得陣陣掌聲。這個戲一年內演出了三四十場。鐵血劇社的演出曾多次被晉察冀邊區的《抗敵報》報道,每每演到群眾和日寇漢奸搏斗的場面,臺下的觀眾都自動參與,站起來,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抗日救國!”等口號,群情振奮。演出結束,觀眾自動捐款,慰問抗日部隊。
秋天,溫塘鎮的集市中,商販云集,十里八鄉的農民絡繹不絕。鐵血劇社的兩個同志借了條長凳,放在集市里人多的地方,然后往上一站,開始了抵制日貨的宣傳演講。由于沒化裝,很難看出是演戲。不一會兒,他們周圍聚攏了許多農民,有的背著口袋,有的提著籃子,邊看邊議論,并跟著呼口號。演講正在高潮,忽然在鬧市中心,發現一個二十歲的小伙子,右臂下夾著個大包袱,分外扎眼,一邊走一邊回頭,企圖避開眾人逃走。在他身后不遠,一個穿公安制服的人大步流星向他追來,小伙子見狀加快了步伐。忽然在前面又閃出兩個人,迎面將他截住,帶到眾人中間。后邊追趕的人跑過來拽住包袱說:“搜搜他吧,看他包袱里是什么東西?”那小伙子一面抓緊包袱一面心慌地說:“沒什么,我是去走親戚,帶著兩盒點心。”此時,周圍的老鄉都湊上來看熱鬧,人越發多起來。包袱還是被人解開了。原來是“聯寶”和“太陽”牌日本香煙。這下子群眾的情緒像沸騰的水,紛紛叫著:“販日貨的奸商,看你往哪兒鉆!”小伙子在眾目睽睽之下,手足無措,他囁嚅了半天,才說:“這煙便宜,是一個朋友送我的。即使有人買個一盒半盒的也花不了幾個錢。”周圍的人見他不服氣,又喊了起來:“打倒奸商!”“抵制日貨!”還有的說:“別和他費唾沫啦,干脆送人民政府算啦。”一個老實的農民低聲嘟囔著:“真是嗑瓜子磕出臭蟲來——什么仁(人)也有。”說著連連搖頭……
演戲收到預期效果,本該收場了。扮演香煙販的趙冀平,早已經滿頭熱汗了。忽然,一個老大爺背著口袋擠進人群,看到趙冀平先是一愣,待聽清大家的指責后,氣得渾身顫抖。他叫了一聲:“想不到是你!”上去就給了趙冀平兩個耳光。圍觀的群眾都喊“好”。劇社的人可一下子都蒙了。只見老大爺繼續罵著:“你給你老子丟人!我年前送你到縣里參加工作時怎樣給你說的?你倒干起這種丟臉事啦,你可叫我怎么見人!”隨后,他向剛才演講的兩個同志說:“這是我兒子。我看著他長大的,過去一直安分守己的。同志們不信可以到我們村調查調查。這一次你們好好教育他,千萬別為難他。”大家這才明白,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原來是冀平的爹。
劇社的另外兩個演員,看到周圍里三層外三層的觀眾,知道此時萬萬不能道破天機。于是強忍住笑,和顏悅色地對他說:“您老放心,只要他能真正悔改,我們會從寬處理。”趙冀平狠狠瞪了同伴一眼,不敢吭聲。趙大爺聽準了回話,才放下心。他謝過他們后,又對兒子說:“該死的,你要不好好改過自新,就別想登我趙家門。”說完分開眾人急急地走了。
扮演公安干警的同志抓緊時機臨場發揮:“小伙子,聽見你爹對你的教訓了吧?你也看見廣大群眾對你的眼光了吧?邊區幾百萬人口,每人抽一根煙是多少錢,就要好好算一算。”趙冀平見爹走遠了,這才喘了口大氣,趕忙說:“是我錯了,請同志沒收了我的煙吧!今后我保證再也不做犯法的事,決不再販日貨。”說到這里有人鼓起掌來。周圍口號聲也響了,“反對日貨輸入!”“用日貨就是自殺!”整個集市都成了抗日宣傳的舞臺……
這就是“街頭活報劇”。那天,日近正午,劇社收攤返回駐地。走在路上,大家再也抑制不住笑聲了。趙冀平說:“你們可真是,也不拉住他,這兩巴掌打得我真夠嗆。”一個同志說:“這兩巴掌打出一個好效果。今天演出多成功,還全仗著你父親這個大主角呢。”事也湊巧,正在說笑間又碰上了趙大爺從岔路上趕集回來。大家故意憋住笑,一本正經地往前走。趙大爺走近,一看走在隊伍中間的兒子肩上還背著包袱,馬上說:“怎么這煙你還背著,你到底想怎么著?”上去就要奪包袱。大伙兒哄然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最后,弄清真相的趙大爺也笑了起來……endprint
就這樣,鐵血劇社在1938年、1939年跑遍了平山的村村鎮鎮,演出之余,教唱抗日救亡的歌曲,教秧歌舞,教霸王鞭。平山百姓都稱“咱們的劇社”。
1939年深秋,正當陳莊大捷歡慶之際,成仿吾率領華北聯大越過層層封鎖線來到平山。王昭聽說后,在極其艱難的抗戰條件下,作出決定,讓鐵血劇社全體人員到聯大文藝學院學習,劇社里一片歡呼雀躍。正是這半年的深造,讓“土包子們”插上了飛翔的翅膀。
“鍍金”后的鐵血劇社,卻一度陷入悲觀的情緒。
在1941年前后,晉察冀邊區刮起一股“演大戲”之風,即一些實力雄厚的大劇團演出了托爾斯泰的《復活》、高爾基的《母親》、果戈理的《婚事》、曹禺的《雷雨》以及蘇聯名劇《帶槍的人》。鐵血劇社的人覺得“人家這才是藝術”,也躍躍欲試。但是他們有的連平山縣城都沒有去過,沒有見過沙發、電燈,根本排練不成。這個土里土氣的小劇團,走村串戶唱民間小調,普及宣傳抗日思想,這有前途么?甚至還有人產生離開劇社的想法……
已是四分區地委書記的王昭,得知情況后,多次做劇社的思想工作。他說:“咱們是地方劇社,要提高技術但不勉強向大劇團看齊。要老老實實為群眾服務,密切聯系現實斗爭,在實踐中和群眾一同提高。爭取抗日戰爭的勝利,這是我們的前途。”劇社情緒漸漸平穩。
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中國革命的文學家藝術家,有出息的文學家藝術家,必須到群眾中去,必須長期地無條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農兵群眾中去,到火熱的斗爭中去,到唯一的最廣大最豐富的源泉中去……”并且毛澤東專門提到,要注意農村的小劇團……講話肯定的正是鐵血劇社一直走著的道路啊!鐵血劇社一下子得到巨大的鼓舞。在極端艱苦的反“掃蕩”中,繼續他們的演出和宣傳。
周而復在《晉察冀行》中提到:鐵血劇社和周巍峙領導的西北戰地服務團,在1942年到1943年間,創辦了邊區的鄉村藝術干部訓練班,長期的、短期的,共為五專區各個縣區訓練了4524名學員。劇社來到一個地方,集中周圍村莊的文藝骨干,在幾天時間教會大家整套節目,回村即可演出。鐵血劇社在平山、靈壽、行唐、井陘、平定辦了幾十個學習班,幫助建立和恢復大量村劇團。《平山黨史資料》曾記載:“全縣630個村莊,有500多村莊有劇團、秧歌隊、霸王鞭隊……比較突出的村劇團就有48個。”
周而復親自觀看了崗南村的排練,是演頑固婆婆反對兒媳婦參加婦救會的事。他描述:“我在旁邊簡直是看得出了神,不像在看戲,如身臨其境一般,而那臺詞語匯的豐富生動形象,超出我所看過的任何一部名劇,這不免使我有點驚奇。”
戲排完了,他采訪了“劇作家兼導演”的區婦救會主任。“她告訴我,這些全是事實,是本區的真人真事,演媳婦的就是那個媳婦,剛才不過是再現了過去的事,做點剪裁和穿插罷了。有了實際生活的基礎,補救了藝術上的不足。雖然不完整,但感人的力量還是很大的。”
1945年,鐵血劇社調歸晉察冀邊區抗聯會領導,王莘、顧品祥等幾人從邊區文聯、西戰團、抗大調進來,劇社力量增強。他們創作排練了《王瑞堂》《紡棉花》等話劇、歌劇。抗戰勝利前夕,劇社歸晉察冀軍區,隨軍轉戰演出。
這支文藝的平山團也經常“上前線”。曹火星的女兒曹紅雯回憶說,父親曾和一個戰友到溫塘前線,對敵人喊話,搞宣傳。那是個黑暗的夜晚,他們借著夜色靠近敵人的陣營。結果父親身邊的戰友突然停止喊話,原來他被敵人亂槍打中,當場犧牲了。
劇社成員身穿八路軍的軍服,腰里系一根草繩,感到這樣非常光榮、無比自豪,人人都把自己看作是八路軍戰士,隨時準備獻出自己的生命。
1948年,在阜平城南莊,劇社為周恩來、任弼時等黨中央領導演出后,周恩來接見全體演員,做了長達3小時的談話,鼓勵大家保持革命傳統,提高技巧,準備進入大城市。在新中國成立的1949年,這支平山文藝輕騎兵,進駐天津。在新的歷史時期,鐵血劇社的成員們始終堅持深入生活,刻苦創作了大量作品,比如楊潤身編劇的電影《白毛女》,王莘創作的歌曲《歌唱祖國》等等,影響深遠。
這支來自民間,又直接服務于人民的文藝“平山團”,服務于抗戰工作,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真正成為毛澤東所說的“戰勝敵人必不可少的一支軍隊”。
編輯:安春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