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意間望見了一塊安靜的碑刻,上面的字一下子撥動了我的心弦——“頂子城遺址”。我背后的大山上,幾千年之前的頂子城就屹立在那兒,長風席卷,石城凝固,蒼涼的歷史,如浩渺云煙。
沿著村后崎嶇不平、灌木交織的山路攀登,氣喘吁吁,在自然面前,我顯得如此的贏弱。四千年之前,先民們的脊梁鐵骨錚錚,他們力大如牛,在荒野林間,險僻小徑,行走如飛,那是一次次與變化莫測的自然、與兇殘暴虐的虎狼的抗爭積蓄的能量。勞動鍛造了先民們的膽量、力氣與智慧。
山嶺上,“黃土城”的遺跡終于清晰可見:一溜兒的圓形石墻,低矮、粗糙,蹲伏在山間,默默無語,墻內的荒草搖晃著古老的身影。幾千年之前的山戎先民在此地燒陶、耕作、磨制石器、狩獵的情景都已經化作浩浩長風,無影無蹤。三十年前,文物工作者在這里的厚厚土層中發掘出了一批石器、玉器、青銅器等,那是他們留給我們珍貴的文化印記。
石城之南不遠,是陡峭的懸崖,在紛爭不斷、弱肉強食的方國時代,如天然屏障護佑著先民,站在山巔,舉目四望,空闊無遺。河谷之地,田野平疇,不遠處,老哈河的支脈蜿蜒于山間,此時,河床裸露,只有炎熱多雨的季節,她才蘇醒了記憶,季節河的余波流淌著歷史與文化的聲音。四千年太久,那時,林木蓊郁,遮蔽成蔭,河流縱橫,聲勢浩大,眼前的河谷不會有這么多的農墾之地。先民們,站在小山上眺望,山嶺逶迤,云霧蒙蒙,腳下山崖聳峙,水流匆匆,大片的蘆葦搖蕩起一片片的白浪,風蕭蕭,水寒寒,對于未來,他們既迷茫又滿懷憧憬。
公元兩千年前的一天,先民們一路跋涉,從塞北荒漠、草原之地遷徙至冀北這片廣闊的區域,其中的一支來到了老哈河流域。老哈河的清洌水波、周圍山巒的豐茂植被、險要的地形、寬闊的河谷等吸引著他們驚奇的眼神。他們停下跋涉已久的腳步,在這一帶慢慢定居下來。作為北方的重要民族山戎,他們古老而又年輕,在遼闊的中華大地,好像一株株山楸樹,頑強地扎入山山嶺嶺,用自己的雙手,自己的智慧,創造著文明。
草原上游牧,山嶺間狩獵,河流中捕魚,田野上耕作,作坊中鑄造青銅器,自然豐厚的饋贈哺育著他們的軀體,也養育了串串的文明符號。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剛剛落腳的時刻,他們如同稚嫩的孩童,奔走在與自然角力的時空里。舊石器時代在獵豹的飛奔中、田野的逐漸擴大中黯然落下,石器的碎屑擊穿了迷幻的影子,也重重地刺破了山戎的自尊心。在生存與毀滅的節點上,變革的火苗在冀北的夜空如天空閃爍的星星,微弱而堅定地閃現。當簡單的符號一點點疊加,一點點累積,一點點嬗變,變革就會順理成章。如同稚嫩的雄鷹一直渴望飛翔藍天,在一次次的跌倒中沒有氣餒,依然扇動翅膀,于是,在一個關鍵點上,迎來了山戎民族整體變革與覺醒。
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眾多的先民在山頂“作坊”,一次次打磨石斧、石鋤、石刀、石鐮等農用工具與狩獵工具,粗糙與細膩、靈巧與厚重、鋒利與堅韌、速度與力量等等互為矛盾而和諧的因素在激情碰撞交融。這些今天看起來“小兒科”一般的勞動場景,正是先民們于歷史深處的艱難跋涉,沒有第一步,也就沒有今天中華文明的飛躍與進步。
石斧上留下了一次次打磨之后的細膩光澤,石刀上刻琢著簡約流暢的符號與線條,如閃爍的星星、太陽的光芒,如叢草似河流。宛如弦月的石鐮,一條條鋸齒如鋒利的牙齒,可以隨時噬咬田野上豐收的谷粟之穗。當一件件精致的石器呈現在山戎人面前時,那一定是一次群情激昂的吶喊與歡呼,一定是一次虔誠的拜祭蒼天、祈求神靈庇護的匍匐之舉。
鋒利的刃口足以切削掉狩獵而來的野兔、狐貍、狼等野獸,大大小小的皮革晾曬在樹干上,太陽透過林梢,散發著舒緩與沉靜的光芒。春夏更替,禾苗鋪滿山間大大小小的田塊,先民們扛著石鋤,除掉貪婪的雜草,沉重的鋤頭,一次次敲開了豐收之門。石鐮揮舞,一直揮舞到夕陽落山,即使微薄,谷穗上也凝結著先民艱辛跋涉在農耕道路上的軌跡。大青石磨盤宛如沉睡的太陽,在晨霧散盡后,先民們將收獲而來的谷粟之穗置于石磨盤,幾個人手里握著粗厚光滑的石磨棒滾來滾去,刺啦刺啦的聲音粗獷厚重。我想,一定會有原始的勞動歌聲或者勞動號子在山嶺之間回蕩,節奏古拙,歡快激昂,那是一曲曲自然之歌、生命之歌。
為了貯存過冬之需,陶器之火閃爍在茫茫夜空,燒制的密碼在一次次的火焰中露出真容,制作陶器的工匠,靈巧地淘泥,摞泥……一個個粗拙而實用的器皿小心翼翼地放入窯里,一塊塊圓木投入烈火中,裂變的火光激情跳躍。
公元前一千六百年,孤竹國立國。在唐朝史學家司馬貞所著《史記·索隱》中有“孤竹君是殷湯三月丙寅日所封”的記載。當時的山戎還是部落聯盟形式,由若干個方國組成,孤竹國就屬于其一,包括今天的老哈河流域、灤河流域、大凌河流域等區域都屬于其中,頂子城這一帶自然屬于孤竹國的領地了。
當農耕逐漸取代游牧生活方式后,筑城而居就屬于必然的抉擇,是山戎人走向文明的一次重要的里程碑,習慣于遷徙流浪生活的山戎民族,在農業文明的滋潤哺育中漸漸壯大筋骨與思想。
修筑頂子城,約為公元前一千年之后。聰明的山戎人選擇了居高臨下、扼山溪之險的老哈河支脈背面的一座山嶺。山前,茅蘭溝河(山戎時期名字是什么,無從可考)奔涌不息,石頭城前懸崖峭壁,天然之險,簡直是上天賜予。山后,山嶺逶迤,草場開闊,耕地散落其間,一旦生變,遁隱之路通達無礙。
可以合理想象一下筑城的動人情景。
展曦喚醒了大地,成群結隊的山戎男子在山嶺之間尋找青石,石塊大小不等,薄厚不均,然后肩扛人抬,悠悠歌聲,汗水灑落山野、林間小徑,即使步履沉重,也不能阻擋他們改變生活的夢想。茂密的山林,為他們提供了取之不竭的資源。伐木前,男子們虔誠地膜拜于樹下,敬畏自然之神庇護蒼生。在山戎人的精神世界里,自然猶如慈祥可敬的母親,翱翔凌云的鳥兒猶如吉祥的圣靈,蜿蜒爬行的蛇充滿了神秘的神力,鳴聲呱噪的青蛙好像繁衍不息的神母……一棵棵粗壯的樹木就要倒下,不要影響了林中鳥獸們的安靜,沒有它們,也就沒有山戎的生活,山戎人懂得這簡單樸素的道理。endprint
在山頂上,山戎人舉行了什么樣的筑城儀式呢?祭祀山神必不可少,莽莽群山,是山戎人的衣食父母與護佑神靈,祈求山神護佑,天經地義。一只只烤熟的狐貍、野兔、野鴨等等擺上了粗糙的祭臺,松樹枝燃燒,煙靄彌漫,人們虔誠地膜拜。
犀牛角向天長鳴,群山巍峨,勞動的豪情直上云霄。青石板、青石條層層壘砌,城墻如拔節的莊稼,越來越高。石墻的上面版筑夯土,黏土隨處可見,粗木條與黏土混合,一想到這里,我常常慨嘆:這真是古老的混凝土啊!
歲月風霜,昔日那些版筑土墻早已化作腳下厚重的泥土,泥土的深處是否還隱藏了未曾被考古工作者發現的碎片呢?那一個個不同形狀的生活區、作坊區曾經多么的熱鬧,創造的思維激情碰撞,灼灼閃耀著光芒。威嚴的部落酋長,在城中央高大的草屋中端坐,他的眼神如浩淼的湖水,深不可測。如今,這一切都如云煙飄轉而逝,然而,那曾經激蕩一時的歷史記憶不會風干,那些殘存的陶器、玉器、青銅器凝固了那段風起云涌的畫面。望見它們,漫卷如水的思緒好像云天之上疾如閃電的雄鷹,穿越時空,穿越歷史的迷霧。
山戎的南方,雄踞著強勁的對手——燕國。聰明的山戎人破譯了青銅冶煉的密碼,在自己的土地上建造熔爐鑄造器具。山地自然萬物滋養了他們的審美情趣,精巧嫻熟的工匠精細雕琢,一尊尊形態各異、造型端莊的青銅禮器——三足鼎、雙耳簋,對稱合一的簠等,鑄造出來,既凝聚人心,又規范秩序。
面對毗鄰的燕國,山戎人的眼睛緊緊地盯住了河谷、平川、山地中金黃飽滿的谷粟,密如疾風暴雨的箭簇射穿了時空,山戎人來無影去無蹤的閃電奇兵令燕國人頭痛不已,形如散沙的燕國在山戎的攻擊之下,最終放棄了琉璃河畔的古都,這是燕國的奇恥大辱。山戎人睥睨自傲,在寒冷的冬天,兵鋒一度穿越燕國,直抵黃河之濱的齊地。馬踏冰寒之地的仰天嘶鳴一下子驚動了此時正致力于勵精圖治、強國富民、尊王斥夷的齊桓公。在認真聽取謀士的分析后,他要給山戎人一點顏色了。
公元前663年春天,齊桓公與謀臣管仲統領十萬之兵北上。嗅覺靈敏的山戎人早已經聞到了戰爭迫近的味道,天寒風蕭的北國,山戎人的青銅劍戈在與齊國的鐵制兵器的碰撞中猝然而斷,驚駭失色的惶恐如潰決之水漫卷冀北蒼茫大地,山戎人向北逃遁。此時遙遠的頂子城已經感覺到了壓迫的微寒。
齊桓公繼續北上,旗帳漫天,戰馬嘶鳴,烈烈寒光,甲胄煌煌,山谷塞滿了滾滾長流,堅戈相撞的沉重與士卒奮死搏殺的吶喊,河谷、山川、叢林,山戎人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公元前663年的秋天,頂子城和其他冀北山戎人建造的大大小小的城池一樣,淹沒在漫漫荒草與荊棘灌木中,版筑的城墻在風雨剝蝕中漸漸坍塌,木制的柱子和草屋腐爛成泥,在冷漠的長風里,塵埃一層層落下,掩埋了山戎人殘留下的文明軌跡。青澀的石板,愈發的青澀與沉重。陪伴她的只有草木榮枯、月夜驚鳥。看慣了歷史風云變幻的頂子城,早已經寵辱不驚。
(路軍,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散文選刊》《山東文學》《當代人》《青年作家》《北方作家》等報刊。出版散文集《一樹陽光》。)
編輯:劉亞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