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琳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桂林 541006)
史鐵生在《自言自語》中提到,人有三種根本困境,一是孤獨,二是欲望,三是死亡。在他看來,人們之所以會感到孤獨是因為意識到彼此的差別。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一書中提到,亞當和夏娃是在意識到自己和對方后,也就是意識到了他們之間的區(qū)別和距離,才相互陌生起來,因為還沒有學會愛對方,所以感到羞愧。這兩種觀點都有一個共同點:孤獨產(chǎn)生于差別和距離。人與人之間意識到了差別,距離就產(chǎn)生了,隨之而來的是孤獨。那么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孤獨是人有意識有頭腦的自我的證明。“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條死水,所以差別永遠存在”,那么孤獨就是生命的一種常態(tài)。
孤獨意味著自我封閉和滿足,而孤單感卻并非壞事,因為它意味著希望敞開與溝通,是向往他者的功能,人最初的處境是孤獨,因為人都是以個體身份來到人群中。”為了擺脫孤獨的狀態(tài),人開始走向群體。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一書中,分析了幾種克服孤獨的方式:第一種是縱欲,它包括原始部落時期集體的性縱欲和沉溺于酒與毒品,后者是生活在非集體縱欲時代的一些人選擇的方式。但是他指出,縱欲只能暫時緩解孤獨,因為經(jīng)過短暫狂歡之后孤獨感又會重新襲來,所以人們會不斷地重復縱欲行為,形成惡性循環(huán);第二種方式是同化自己。通過和集體保持一樣的習慣、風格和看法來消除差距求得統(tǒng)一,這種方式其實是隱藏自我求得歸屬。它提供的是一種假統(tǒng)一,并沒有真正的克服孤獨,只是回避了孤獨。第三種是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手工業(yè)者的勞動都屬于此類勞動,他解釋這也不能真正地拯救孤獨,因為孤獨的產(chǎn)生在于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那么孤獨感的克服就只能通過人與人之間的結(jié)合或統(tǒng)一,而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所達成的統(tǒng)一是勞動者與其對象的統(tǒng)一。
孤獨是人要擺脫的恐懼,弗洛姆給出的唯一方法是愛。史鐵生為孤獨開出的藥方也是愛。孤獨者渴望互相敞開心魂,兩個孤獨的靈魂通過相互訴說達到精神的結(jié)合和統(tǒng)一,孤獨感便可以消除。但史鐵生也指出,愛是艱難的,心魂的敞開甚至可能是危險的,一個孤獨的靈魂為了擺脫孤獨的困境毫無防備的向另一個靈魂敞開心扉,殊不知對方并不是為了來幫助自己的,相反抱著不純的目的,而長期被孤獨困住的靈魂被蒙住了雙眼,一頭栽在陷阱里,不但孤獨沒有消除,還增加了心靈的傷害。所以靈魂是需要篩選的,孤獨者在心魂的敞開與關閉之間來回重復,即使受傷,也還是會選擇再次敞開,直到遇見那個可以幫雙方消除孤獨達到統(tǒng)一狀態(tài)的靈魂為止。
史鐵生的愛指的是廣義的愛,它是一種美好的理想。他在《給王安憶的信》中提到,“作為理想,愛是指向普遍的,但是愛若真能指向普遍,愛即消失。”廣博的愛愿類似于基督教的博愛,它是難以實現(xiàn)的理想,但我們可以通過對大愛中的一小類去探討,尤其是愛情,史鐵生就從愛情的角度去證明了愛情對孤獨和殘疾的拯救。孤獨是生命的常態(tài),而殘疾加重了孤獨的程度。史鐵生在探討愛情對孤獨的拯救時,常常是把問題放在殘疾的背景里。在他的這類作品中,愛情總是與殘疾相伴而生,殘疾人愛情的缺失和他們對愛情的渴望形成強烈的矛盾沖突,但是他并沒有站在矛盾的立場上予以批判和控訴,而是把重點放在強調(diào)殘疾人愛情的神圣和必須,向人們展示愛情對殘疾的拯救。人因殘缺而走向愛情,在走向他者的時候卻從他者審視的目光中發(fā)現(xiàn)自己是如此的殘缺,需要對方來拯救。對于殘疾者而言,他們渴望像正常人一樣享受愛情的甜蜜,有了這渴望,他們對生的希望更加強烈。這欲望像二月里的春風,給他們孤獨封閉的生活帶來了暖意,愛情變成信仰,即使被命運限制了自由,靈魂也能在愛情的指引下找到希望,最終得到完整,完成救贖。盡管有時候愛情如曇花一現(xiàn)般短暫,再相愛的兩個人終究還是會經(jīng)歷生離死別,但正如不會有人因為生命短有限所以就放棄生存一樣,人們不會因為愛情的短暫或害怕失去而拒絕愛情。因為人們都相信,即使有一天相愛的人因為某種原因離開,曾經(jīng)美好的回憶也會相伴終生。史鐵生對于愛情持過程論,結(jié)果如何并不重要,過程最美麗,所以他愛情故事里的主人公往往最后都沒能在一起。
《命若琴弦》中的小瞎子與蘭秀兒產(chǎn)生了懵懂的愛情,他們之間的愛情純潔、真摯,兩人在相處的日子里過得很快樂,小瞎子并沒有意識到自身的殘疾與他人有什么差別,蘭秀兒也不因為他是個瞎子而封閉自己的感情,愛情消除了兩人之間的差異。直到蘭秀兒出嫁,他才意識到殘疾變成了他的絆腳石。其實橫亙在他和蘭秀兒之間的是世人的偏見,并沒有人規(guī)定殘疾人就不能與健全的人相愛。他們的愛情以悲劇收場,但小瞎子在回憶往事時不會后悔的,蘭秀給美好回憶將會伴隨一生。小瞎子得知蘭秀兒出嫁后大病了一場,對愛情的渴望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他想復明,他覺得只要復明了就擁有了獲得愛情的基本條件。于是他拿起老瞎子的七弦琴,堅信琴槽里的藥方能夠治好自己的病,重復著老瞎子的路。正是他和蘭秀兒短暫的愛情體驗,讓他感受到了愛情的魔力和生存的美好,這份美好成為了他的信仰,他在信仰的指引下,踏上了救贖的道路。 史鐵生在《好運設計》中提到:“過程,對,過程,只剩了過程。對付絕境的辦法只剩它了……事實上你唯一具有的就是過程。”愛情最終的結(jié)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一次的過程中我們們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我遙遠的清平灣》中亮亮媽和破老漢的愛情也是如此,他們不求結(jié)果,但彼此相愛著,享受著愛情的美好。
對愛情持過程論并不是說史鐵生不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相反,恰恰是希望這樣,他才對愛情持過程論。希望每個殘缺的靈魂都能被拯救,希望孤獨能得到緩解,所以他鼓勵殘缺者勇敢的追求自己的愛情,哪怕這愛情困難重重無法走到最后,他也希望殘缺者在這一段愛情的體驗中感受到靈魂合一的美好,曾經(jīng)體驗過才會在心中留下渴望,有了這渴望就會有活下去的動力,甚至想要變得比現(xiàn)在更好。
愛情可以拯救孤獨和殘疾,但愛卻是艱難的。愛情并不只活在理想中,它最終要落入現(xiàn)實。即使是相愛的兩個人,徹底的理解和真正的自由也是很難達到的。《一個謎語的幾種簡單的猜法》B+X篇中的那對夫妻,朝夕相對卻還是感到非常的孤獨。丈夫在電話和陌生人有說不完的話,電話那頭的陌生人和他有相同感受,兩人見解相同,非常投緣,都覺得對方十分能理解彼此。相約見面時卻尷尬地發(fā)現(xiàn)對方竟是朝夕相處的夫妻,“也許只有兩個完全不相識的人,才能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一個人總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可能是相互徹底理解的人太少了。都戴了面具,在父母那兒是一種,在朋友那兒又換上一種,在男人那一種在女人那兒又是一種,大家都把自己裹上一層東西再見人”。愛情可以拯救孤獨,并不意味著得到了愛情孤獨感就自動消失。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所以孤獨才變成生命的常態(tài)。史鐵生多次引用海德格爾的言論“人是被拋到這世上的”,他自身遭遇出發(fā),對命運、死亡和愛情有著獨到的理解,他的作品有著一以貫之的主線——信仰與救贖。在生命中,孤獨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確證,是生命的常態(tài),唯有愛能拯救孤獨,博愛不易實現(xiàn),而愛情相對容易實現(xiàn),所以愛情與孤獨常相伴,成為拯救孤獨的一劑良方。
但愛情又是艱難的。只有那些在愛情中坦誠相見,敞開心扉的人,才能讓雙方都真正理解自己,達到心魂統(tǒng)一的狀態(tài),這樣孤獨感才會真正消失。敞開心扉是存在風險的,即使是面對至親至愛也不一定能夠做到坦誠相待。正因如此,人才會帶著一箱面具走天涯,在不同的人面前戴上不同的面具,既是保護自己,也為了保護他人,隔膜由此產(chǎn)生,所以真正能夠消除孤獨感的人寥寥無幾,用一句話來說就是,孤獨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獨。正因如此,愛情才成為文學作品中一個永垂不朽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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