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蓓欣
(廣東順德德勝學校,廣東佛山 528333)
《塵埃落定》和《我們播種愛情》將生活中充滿悖論的聲音整合展示到作品中,為我們娓娓道來任何一種事物的存在都有它的價值,消亡也有它的“時命”。在眾多雷同的作品中誕生這兩部獨具特色而且是一致描寫少數民族邊疆——西藏的長篇小說,它們的價值得以凸顯。
這兩部小說之間最大的不同應該是這一點,也就是文本的話語權掌握在誰的手中,哪一方的活動占據著舞臺的亮處,哪一派是在后臺演出。西藏在土司統治下等級制度觀念很嚴重,地位顯赫的土司下面依次是頭人、百姓科巴(信差)、家奴。在《塵埃落定》中,阿來為我們呈現的是西藏最高統治者之間的爭斗、爾虞我詐。(小說描寫了麥其土司所在地區各土司集團之間、土司家族內部、土司與其所統治的人民以及土司與中央政權間錯綜復雜的矛盾斗爭,揭示了作為藏族一支的康巴人在土司制度下延續了多代的沉重生活以及在大變革時代難以抗拒的命運安排)。①盡管麥其土司接受黃初民的建議種罌粟花從而財富達到可以敵 “國”(周圍的其他土司)的程度但仍然難以抗拒土司制度滅亡的歷史命運。在這樣的敘述語境中,阿來寫的是翁波意西想改革卻屢次被割舌的不變的改革意識,東方漢人(黃初民)對土司家族的巨大影響和由黃初民引發的大量種植罌粟花的狂潮,以及在“傻子”帶領下的貿易往來。可見,這都是土司統治下的大事,而非百姓之間的交往。所以在阿來筆下活躍的是土司、未來繼承人、“傻子”、汪波土司、茸貢土司、拉雪巴土司、門巴喇嘛等最高統治者,而平民百姓在舞臺上幾乎沒有戲份。阿來想要描繪的也正是西藏土司制度滅亡的命運。所以他這種寫法可以說是正面描寫西藏土司制度逐漸被社會主義制度取代的歷史進程。阿來是土生土長的馬爾康地區的藏族人,對民族和家鄉的歷史以及新中國成立以來巨大的變遷他定有相當真切的感受。在小說末尾作者寫下了一段極為感傷的文字:“上天啊,如果靈魂真有輪回,教我下一生再回到這個地方!”②“傻子”的心理活動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阿來流動的思想。所以我覺得他的處境和巴爾扎克甚像,馬克思說巴爾扎克為封建貴族的滅亡唱了一曲無盡的挽歌,我認為阿來同樣用“生命的沖動”為土司制度的毀滅譜寫了一首悲曲。
然而在《我們播種愛情》中徐懷中和阿來的人物敘述走向相反的方向。整部小說側重展示的是新到西藏的建設者們——工委書記蘇易、農業站站長陳子璜、農業技術員雷文竹、畜牧技師倪慧聰、機耕隊長朱漢才、葉海、氣象員林媛等對這片貧瘠但在他們眼中前途一片美好的西藏的愛情,對落后但心地純樸善良的藏族同胞的愛情。他們在播種大愛的同時也播種并收獲了他們之間的“小愛”(如雷文竹和倪慧聰)。徐懷中將演出權賦予了西藏的年輕建設者們,他們的生命力是頑強的,而相對西藏土司的描寫就非常“吝嗇”。他筆下的西藏土司是不值一提的,降澤工布更達土司人未出場已經死去,無奈之下其妻(格桑拉姆)只能肩負起這個一直被男子控制的最高權位。在土司統治的年代,女子地位甚微。所以雖然格桑拉姆坐到這個位置仍然是不被其他土司所看重,名不副其實。在她的統治下只有俄馬登登尚未忘記她的存在,由于某種原因而保留著表面的和氣。所以《我們播種愛情》這部小說是通過講述這批年輕的西藏建設者們的努力奮斗從而帶領西藏邁進社會主義制度的,西藏在他們的努力下成功進入社會主義就同時意味著土司制度的衰敗滅亡。
本文此處的宏觀文本結構強調的是作者阿來和徐懷中構思整部小說時所擬的主線索。如果把小說中的每個章節比喻為一顆顆的珍珠,那么宏觀文本結構就是串起這些散落珍珠的主線。
《塵埃落定》給讀者的感受是復雜的、沉重的,它經得起時間的反復淘洗。我讀完這本書覺得阿來駕馭語言的能力非比尋常,深入骨髓去書寫每一個有關生命和生存的場面。書中有大量情愛、夢境、神巫等比較露骨的細節刻畫。如麥其土司和查查的妻子英宗在罌粟花林中的性愛描寫,“傻子”和侍女桑吉卓瑪的肉體接觸的反復渲染等。這在古代以及當下的作品中都是竭力避免觸及的領域。但是阿來很大膽而且恰到好處的對這些場面進行藝術處理,這當然與中國本身的保守內斂的傳統文化有很大關系。
我贊同李生羽將巴赫金的復調理論應用到 《塵埃落定》這部小說上的。在我這篇評論文章中姑且稱這種方法為“并聯”。即人物的成長、事件的發展不受時空、政權利益的限制,自由本真的發展,在所有的背后沒有潛規則的約束。[3]巴赫金還指出:“復調的實質恰恰在于不同聲音在這里仍然保持各自的獨立,作為獨立的聲音結合在一個統一體中,這已是比單聲結構高出一層的統一體。”可見作者阿來確實是有意識得向這方面靠攏,他塑造出來的人物形象如“傻子”、被公認為“聰明”的繼承人哥哥旦真貢布都有自己的思想。他們根據自身的性格、故事情節、外界環境的變化而發展,創造出來的人物平等對言,其中沒有一種價值評判對與錯。作家不是評判裁判員,而是和自己創造的人物處于同一高度的平凡人。誰對誰錯由讀者自己審視,在阿來的語言中看不出任何的偏向。他同樣在蕓蕓眾生之間,與角色們共同演出。只有這樣的小說才能還原給讀者生活的本貌,才是真實的生活,才會給讀者心靈的沖擊。《塵埃落定》的哲理性也就是這樣寫出來的。還以“傻子”和他聰明的哥哥為例。“傻子”是這樣一個“在麥其土司轄地上,沒有人不知道土司第二個女人所生的兒子是一個傻子”的人;每天醒來都要反復得問在自己身邊的仆人或情人同樣的問題“我是誰?”“我在哪里?”的人;從13歲才開始有記憶,以前一直處于混沌狀態的人;具備了判定是否為傻子的所有要素的人。可他卻在選擇種罌粟還是種糧、創建并拓展邊境貿易市場等決定土司制度最后的命運等重要問題上表現出了大智大勇,使讀者赫然發現曾經口中的“傻子”原來是大智若愚的人物。我們甚至可以認為傻子可能是裝傻,只有他傻才能活到承認不傻的那一天。而從小就被公認的聰明哥哥是麥其土司家族的希望,儼然以“準土司”自稱。可是卻在攸關土司命運的大事上犯了糊涂,真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阿來通過對這一組人物的描寫,和讀者同樣經歷著認知不斷深入的過程,在同一個水平面上向我們闡述了一個哲理:傻子不一定就真是傻子,聰明人不一定就是真正的聰明人。兩者可能會有完全相反的命運。由此矛盾哲理呼之欲出。盡管如此,作者既不會對聰明人加以贊嘆,也不會對傻子有恥笑的語言描寫,作者同樣對最后要表達的結局感到意外,文字中幾乎嗅不到作者支配感情的味道。
而我比較《我們播種愛情》就發現與《塵埃落定》完全相反。文本中有一個潛在的正確錯誤判斷標準,如小說中的獸醫苗康這個人物形象。從作者借倪慧聰、林媛的心理活動和語言的文字中可見作者對苗康的厭惡。事實上這樣處理一個人物易導致簡單化的弊端。而生活卻不是這樣簡單的,什么是“好”,什么是“壞”至今也沒有一個說服人的定論。在我眼中這樣的作者類似于全知全能的看圍城內外人的錢鐘書,所有的人都在城內迷惘、奔走、不知所措,只有錢鐘書一人是身處城外唯一聰明的不食煙火的神。
《我們播種愛情》我認為存在一個“漣漪環”似的中心,與《塵埃落定》對應來說我稱之為“串聯 ”。中軸主線是(農業技術推廣站,由此拓展開去,波及到西藏各地區各社會階層和歷史淵源,形成一幅波瀾壯闊的向前躍動的社會畫卷)。不過相比之下我還是比較喜歡《塵埃落定》那樣的復調結構,阿來用復調的寫法寫出來了生活的“原相”,可是“串聯”將所有人的心、思想活動、奮斗目標都串到一起,失掉了人物的特色、多樣性。
這兩部小說我更喜歡阿來《塵埃落定》中空靈的語言、別樣的敘事方式、滲透出來的深入骨髓的生命哲理等,他那樣的文學天賦像李白,任情而流動,他說《塵埃落定》是靠“生命的沖動”才寫成的,所以世界上只有一個阿來,且只有一個在那一刻寫《塵埃落定》的阿來,也就是說現在的他也不一定能再寫出這樣的作品,那時的他不可復制。徐懷中則是另一種情調,他可以模仿。如果將阿來喻為李白,徐懷中就堪比杜甫,他的技法是后人可學的。
[1]廖四平.論《塵埃落定》——“矛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叢論之一[J].清遠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10.
[2]阿來.塵埃落定[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3]李生羽.復調視野下的《塵埃落定》[J].青年作家(中外文藝版),2010(04):18-1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