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軒
(河北大學歷史學院,河北保定 071000)
“蜀為西郡,古號益州……田肥地茂,歲無水旱之憂;國富民豐,時有管弦之樂。所產之物,阜如山積。天下莫可及也!”這是三國演義第六十回“張永年反難楊修 龐士元議取西蜀”一節中,張松對楊修介紹蜀中風土時的描述。盡管古蜀文明并非一直完整地延續,但近代的四川既傳承了優秀的古代文化,又開放進取、生機勃勃,鑄就了本土文化與國家文化交相輝映的時代,給川蜀注入了新的希望。被稱為“最終的天府之國”“東方眼中的伊甸園”的川蜀之地始終是學者研究的重中之重。
近來,一部關于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新作——《國中的 “異鄉”——近代四川的文化、社會與地方認同》(以下簡稱《國中的“異鄉”》)在學界引起不小反響,使近代中國地方區域史研究再結碩果。該著作在傳統文化史研究的基礎上,引入文化、社會及物質等分析,為“新文化史”沖擊下的思想史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考內容,擴大中國近代區域史的研究范疇,促進新的爭論。該書收錄了作者早年關于四川省歷史研究的五篇文論,各章研究對象雖不盡相同,然而學術關懷均指向地方認同這一主題。該書充分展現出,作為一個由大量移民組成的邊緣區域,四川在國家意義上的政治與文化地位一直以來不漏鋒芒,但隨著移民群體的到來,多方力量的介入下,蜀地風采日益彰顯。筆者在閱讀本書之后,結合自己的認知,就《國中的“異鄉”》的寫作特點及其重點敘事提出一些想法,希望有所收獲。
自20世紀以來,史學界如傅斯年等學者就提出了:“科學研究的題目是事實的匯聚”“學問的發展是不斷把問題新陳代謝”等觀點,當代學者羅志田教授也反復強調:“中國史學的一大問題是缺乏問題意識”,王笛學者也指出:“哪怕你研究的是一些很小的問題,但是也需要上升到一個更抽象的層次,和大家共同關注的大問題進行學術對話”。因此,問題的發現,除充分了解既往的相關研究,確定某一課題是否有研究的空間外,發現有價值有代表性的課題,可以大致反映其他地方的現象和問題便成為“問題”的關鍵。這里,王東杰教授給我們做出了很好的示范。
在問題意識上,《國中的“異鄉”》關注國家文化和地方文化的沖突。“文化、社會”與“地方認同”,這是書中標題中的3個關鍵詞,也正是這些耳熟能詳的詞觸動了我們對中國近代的地方、國家和認同進行更深入思考。而該書正是透過對晚清民國四川社會與文化史上幾個片段的勾勒,試圖對中國近代的地方、國家和認同進行更深入思考,尤其希望凸顯“全國地方性”和“地方民族主義”這兩項相輔相成的文化現象的重要性。
王東杰教授在書中后記也提道:“當初寫這些文章的時候,并沒有一個嚴整計劃,現在回頭來看,發現它們竟然大都離不開‘近代四川的地方認同’這一主題”,即對中華一體的認知上,強調在近代文化背景下,川蜀地區如何產生并在族群之中形成持續的文化認同。王東杰教授以敏銳的文化洞察力、廣博的視角,從四川文化幾個方面入手,對“國家與地方的文化認同”予以了透徹的解析,由此,書中對每個問題的闡釋都有著比較開闊的宏觀視野,也對史學界反復論爭的問題做出了回應和解答。這樣,書中的很多觀點都有了很強的說服力,其學術價值之重大就不言而喻。
在研究視角上,《國中的“異鄉”》一書可謂“一隅通天下”。雖是地方史題目,實際蘊含極大的視野和關懷,深化了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理解。作者在導言中指出:“中國的‘地方性’也毋寧是一種‘全國地方性’……在這個視野下來看中華文化,它仍是一個充滿異質性的連續體”。近代史專家李金錚教授也曾說:“問題意識并不限于小歷史自身的‘小’,更有在‘小’的基礎之上的‘大’,也即從地方史研究中衍生的普遍問題”。
這不禁讓我們想到近幾年史學研究“碎片化”的呼聲越來越高,“小歷史與大歷史的對話”成為史學界熱議的話題。對此,我們要承認由于歷史本源的復雜性及歷史研究的有限性,史料不一定能夠指出歷史的整體,但是可以指出歷史的發展規律。所以說,宏觀研究與微觀研究其實并無高下之分、優劣之別,組織這些碎片化結果整合成全局拼圖,不失為一種研究途徑。王東杰教授正是以整體史的立場從事地方史研究、研究“碎片”,并進而實現整體與局部的互涉,如四川人身處內陸省份還有移民環境的特殊認同,還有從川大的國立化看國家與地方的互動……“國家”這一象征符號在地方場景中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演繹,借“國家”的權威來表達自己的利益訴求,這樣,國家權力與地方社會之間的關系就昭然若揭了。這些研究所引發的思考比試圖給出的解答更引人入勝,而相關問題的后續也更值得我們跟進。
僅憑借口耳相傳的鄉土記憶難以為文章寫作提供持久動力,因此對鄉邦文獻的整理就極為重要。王東杰教授博覽群書,搜集各種史料,對地方文化發展狀況進行持續關注,在寫作過程中大量使用縣志、奏折、碑記、日記、古代文集、小說筆記、校史、報紙等資料,給我們展示了形象豐滿、細節生動的圖景,富有表現力,引人入勝,也很好表達出了士人的地方認同感,也強化了這種認同。以下介紹一二。
文中在第一章“‘鄉神’的建構與重構:方志所見移民會館崇祀中的地域認同”中大量出現縣志,如《井研縣志》《新繁縣志》《重修大足縣志》《西昌縣志》等為我們提供了各地人口來源、會館分布與修建、清代西南移民會館名實與職能等文化方面的珍貴史料信息,書中還以奏折、碑記和清代筆記小說如 《宮中檔雍正朝奏折》《重修禹王宮碑記》《湘綺樓日記》等作為補充史料,完善移民會館崇祀相關信息;而在第二章“地方認同與學術自覺:清末民國的‘蜀學’論”中則引用古代文集、小說等文學資料來證實巴蜀文化的繁榮與興衰,生動地描繪了天府之地“文武全才,智勇足備,車載斗量,比肩繼踵,不可勝記”的繁榮畫面;而在四、五兩章,談到四川大學的“國立”化、四川大學史學風氣的變化過程時,校史資料就顯得格外珍貴和重要,而報紙如《成都快報》《商務時報》等報紙記載的有關川大新聞也使得文章敘事完善而客觀。
在文章寫作風格方面,王東杰教授的文筆清麗,不落俗套。其中第四章 “四川大學國立化進程(1925—1939)”的改寫尤其精彩,把那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膠著互動的感覺刻畫得栩栩如生而又靈動跳脫,給人一種縱心所欲之感。通觀全書,每有妙論,作者都是娓娓道來,沒有花哨的手法,自然流暢而又不失文雅。
清代以來從湖廣、廣東、福建、江西、陜西等地遷徙入川的移民及其后裔,怎樣處理他們的地方認同,又如何最終成為一個“四川人”?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變化隨時發生但又緩慢和微細得難以察覺,其中充滿了多種可能,作者把考察的范圍縮小在會館崇祀中。文中介紹了四川客家會館的稱謂及供奉神祇、客家會館的功能、會館建筑等。
會館是明清兩代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具有綜合功能的組織。會館最早出現于明永樂年間,繼而迅速發展,于清代大為興盛。各種形式、各種主題的會館大量出現,成為四川各地方志中必不可少的一項記錄內容,即是這一現象的反映。其中如光緒《廣安州志》在談到當地場鎮時云,其“大者,祠廟鼎峙,會館林立”,顯然是把會館視為地方的文化標志性景觀。
文中還介紹了諸多“鄉神”,如在清代四川,湖廣會館多稱禹王宮,主祀大禹;廣東會館稱南華宮,主祀六祖慧能;陜西會館多稱武圣宮,主祀關羽。一般為其原籍的“鄉神”,會館所祀乃一地的“鄉神”或鄉賢,顯然把會館崇祀對象視作了移民鄉土認同的象征。因此,它可以被看作一個集體認同的象征符號。透過自己獨特的符號,各個移民群體得以展開他們從生存需求到精神寄托的多重實踐,共同營構了一個五方雜處的移民社會。
作者試圖從宗教與象征的層面上對清代四川地區的移民群體地域認同狀況做一把握,并對他們在內心深處成為“四川人”的大致過程做一粗線條的勾勒。
但是作者的研究更多地注意了會館維持移民原鄉觀念對于族群融合及形成新的地域認同,然而如何處理原鄉與移居地之間的關系?由于民間信仰的多元性和模糊性,這些問題很難有一標準答案。
第二章的視角從社會轉向更加專門的四川學界。《隋書·地理志》稱四川人“士多自閑”,蜀人喜治學而不求仕進的心態在此找到淵源。僻居內陸的四川人,由于交通信息的閉塞,比起得風氣之先的沿海人,文化的流動性和傳播性難以與之抗衡。自“文翁化蜀以來”,四川人常以“蜀學”自傲。明末清初以來,內亂不止,四川文化的光芒逐漸微弱下來。近代張之洞重振蜀學、創辦尊經書院;大儒王闿運指點讀書門徑。以此為新起點,蜀地學人承文翁之教,繼蜀學淵源,熔中西于一爐,終成大家風范。作者從清代、民國的譜牒中,從古代文集中,從四川民歌中以及近現代和當代名人的詩文中輯出部分,以展示蜀人豐富的文化內涵。
書中把近代四川學人的‘蜀學論”放在一個稍長時段的地方社會文化史脈絡中考察,以凸顯地方認同在學術文化層上的表現。并且,四川在歷史上經過了多次移民,所以今日的四川文化與清代以前的文化有延續的一方面,也有斷裂的一方面,這也是作者在書中談及的重要一點。經學大師廖平學術自成一派,吳之英孤立求真諦,川蜀學人“閉門造車”的背后是強大的獨立和自信作為支撐,但是,對這一地域性學術的描述,又不僅是地方視野所能涵蓋的。學者王恩洋曾說:“四川是中華民國的一員,我們應將四川文化方面所貢獻于全國者如何,其特殊點在哪里,加以研究,同時加以表彰”。由于四川地理條件的限制,其學風常與國內主流不同,所以,即使是川內學人,也不能忽視這一背景。
中國人一般有極強的鄉土意識,“落葉歸根”便是20世紀之前大多數中國人的基本信條之一。歷史上有屢見不鮮的移民現象,但不論經過多么漫長的時間,移民最終總會轉向新的家鄉認同。唯這一轉變發生在人們的內心深處,其具體過程實難論斷。
盡管這一心路歷程難以窺探,但是王東杰教授的分析十分精彩,并且對作者本人在之前創作的論文《國中的“異鄉”: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旅外川人認知中的全國與四川》做了補充。不同于第一章研究那些來自外省遷徙過來的移民,而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旅居外地的四川人。雖然身在異省,他們仍密切關注蜀中局勢,但在外省人眼中,川人往往被視為中國的“異鄉人”。作者詳細分析了這種認知其中的原因:四川在政治上處于半獨立狀態,分控于大小“軍閥”之手;社會風氣閉塞餓,文化落后,這也是這一節的重點探究內容;此外,作者還討論旅外蜀人對四川事態的評論與提出的對策以及旅外蜀人為消弭外省人對四川的負面印象所做的努力。
不管是國中的“異鄉”還是“民族復興的策源地”,四川在全國輿論中的形象變化,固然受四川這一地方因素的影響,也與整個國家乃至國際局勢的變化息息相關。這樣,考察四川“國中異鄉”現象的形成和演化進程以及旅外川人的相關社會心態轉變,就要從 “地方史”或“地方性知識”的角度為20世紀前期中國的“國家統一”問題提供了更進一層的認識空間。
2016年,四川大學迎來120周年華誕,關于她的起源與歷史脈絡,王東杰教授在書中為我們展現了“川大”的前世今生,如學科發展、機構設置、川大學術獨立過程,并重點敘述了任鴻雋與《川行瑣記》的爭論等。書中第三章結尾處談到《北京大學四川同鄉會會刊》宗旨就是要“使川人知道現時是怎樣一個世界,自己所處的中國是怎樣一個中國。”教育界對國家與地方的日益關注成為四川學界的亮點。于是作者選取四川大學歷史學科的發展的案例,在第四五章便沿著這一線索聚焦高等教育領域,描述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各種力量圍繞著四川大學的’國立”名銜展開的角逐,以及四川地方學術界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像所有的微觀史著作一樣,這篇文章把視野拓展到整體史的宏觀脈絡中。它使我們看到,大學“國立化”不僅是關系到權力歸屬的“學術——政治”問題,也是一種重塑地方學術格局的“學術政治”問題。地方性并未因國家化而徹底消失,相反,它也在把進入地方語境下的“國家”加以“地方化”。因此,強調地方機構的研究,不僅應將其當作一個集體現象,也應將之擴及于現實環境中歷史的經驗與選擇。
該書中,王東杰教授對四川區域史進行了深入的討論,通過與眾多學者、前人交流、溝通與碰撞,產生了創新思維的火花。通過字里行間的表述,可以體會到扎實的工作,長時間跟進自己的研究課題,細致認真的工作等使文獻研究和寫作一氣呵成,下筆有神。而實際上,這離不開作者多年的辛勤躬耕,正如王東杰教授在本書完成后袒露心跡:“其中有三篇都寫于十多年前,此次重讀,不但發現了幾處令人汗顏的錯誤,而且也產生了一些似乎更加細致的見解。這當然未必意味著學力的增長——昨是而今非亦不是不可能,不過,治學者也總希望見識與年齡俱進,把自己的最近心得與人分享,本身就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樂事。”因此,該書使筆者對一些地方史學術問題產生濃厚興趣的同時,王東杰教授對歷史研究嚴謹務實的態度也深深感染著我。
而歷史的迷人之處也正在于生動而復雜,宏大而深遠,吸引人們去探求真相。當歷史學人越是努力向前,越有更多發現未知的可能。從該書來看,不難發現,對于近代地方史研究還存在著很大的空間:如作者對四川文化歷史的時間縱向變化和空間橫向比較還有進一步拓展的余地;各個章節之間敘述并不平衡,有的方面缺乏完善。而從宏觀和長遠來看,學者能否創新研究方法、重構社會認同,從“全國統一”的語境下探索各地區發展的“差異化”問題,也是近年來學人們孜孜以求想要解答的問題。所以歷史學研究依舊任重而道遠,今后應再做更深入探索,以期望出更多的優秀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