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郡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81)
馬林諾夫斯基在他的代表作《西太平洋航海者》一書中給世界讀者呈現出一種特別的經濟方式,即特洛布里恩德土著的庫拉圈。不同于現代經濟模式,它是一種以短暫占有為目的交換活動,遵循兩種空間上的準規則維持兩類禮物的流動,順時針方向流動的河流是紅貝項圈的傳遞;逆時針方向流動的河流是白貝臂鐲的流動。兩種禮物會在流動的過程中不斷易手,贈予者與被贈予者都僅僅是暫時保管兩種珍貴的禮物,他們不以長期占有寶物為榮,而是要不斷地給予別人再不斷得到其他寶物,是一種為了給予而給予的行為觀念。在庫拉過程中收到有價值的禮物會提升他們的社會地位和威望,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甚至全村人都會因此感到榮譽倍增。因此,庫拉圈是土著為之熱血沸騰的活動,也是他們日常生活中最顯著的特點。他們圍繞庫拉圈還會進行一系列其他的經濟活動,例如庫拉過程中的普通商品交易、獨木舟的制作、甘薯園圃的打理等,這些包括庫拉在內的經濟活動都表現出一種不同于我們現代社會的經濟邏輯,這也是馬林諾夫斯基想要展示給我們的,只有在他們的時空和文化背景下這一切才顯得特別順理成章,因而關于經濟的理解并非只有線代經濟一種邏輯,不同的文化結構也會生成不同的經濟觀念。
項圈和臂鐲都只是一種裝飾性物品,即便在工藝和選材上花費了大量心血也只是一件實用性不強的物品,土著人何以為不惜冒險遠航也要把它送給庫拉伙伴?這樣高耗費低收益的活動到底為何令土著人為之狂熱?
庫拉活動表現出來的經濟觀念實際上反映了特羅布里恩德土著們特有的社會文化,他們不斷地贈予然后再不斷地收到禮物,但對于收到的禮物沒有權利長時間保留,及時地將收到的禮物送給別人是他們的社會責任。他們被一個無形的責任、義務網絡聯系起來,這同樣是基于他們特有的文化背景,就像他們所遵循的親屬觀念要求女方的家族成員將獲得和收入無條件分配給她們一樣,庫拉的義務型交換也是他們一項特別的活動。被這個網絡涵蓋的所有土著都有義務進行和維持這項活動,通過不斷地贈出兩種物品來完成自己的責任,再通過收到別人的贈予來實現自己的權利。在這個無限循環的圈子里,每個人都有責任和權利去贈出和收獲,換句話說,每個人都在自覺地遵循贈予的義務才使得每個人都有實現權利的機會,才讓這個庫拉圈交易得到延續的生命力。在這個過程中,信任機制也被建立起來,土著人不會蠢笨到將他們視為珍寶的禮物無條件送人,而不是自己留下來,如果用這種觀念去思考土著人的行為就不免犯了先入為主的觀念錯誤,我們不應該用自己的文化標準去衡量其他文化中的行為。他們之所以自覺地遵守不斷流動的規則,是為了贏得自身的信譽,獲得庫拉伙伴的信任,只有如此才能使庫拉活動長此以往并且順利地開展。
土著人十分注重打造一件精品的過程,會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挑選材料,并將其制作城成精品,如用涂料和植物裝飾過的貝殼做成項圈和臂鐲,然而真正使一件庫拉禮物富有價值的卻是因為某個有地位的人對它的曾經占有。這種榮譽被庫拉土著看作是至高無上的榮譽,甚至當某一個人得到一件極為珍貴的禮物時,整個村莊的人都會為之感到榮耀。
這種因為得到某物而具有的榮譽感,與歐洲爭相收藏皇室珠寶而獲得的榮譽感類似,為一件珠寶因曾經被某個貴族擁有,并被在某個重要場合時佩戴而變得富有價值,這種價值附加在珠寶上,也被收藏和占有珠寶的人一并擁有。[1]庫拉的禮物帶給人的榮譽大致也是這樣的邏輯,每一件珍貴的庫拉都有專有的名稱、傳說和浪漫的故事,擁有它的人甚至可以準確地說出曾經都有哪些人擁有過它,這件物品因為被這些不凡地位的人曾經擁有而具有了極高的價值。人們通常會樂于在村里講關于這些庫拉的故事,講述它們的歷史,在什么時候它們如何不斷易手,都經歷了誰,自己因做過它的主人是多么的驕傲。這種象征層面的價值是特羅布里恩德土著社會的重要追求,于是人們樂此不疲地展開一次又一次地遠航,期許獲得富有價值的庫拉,并從中獲得無上的榮譽。
庫拉交易與其說是一場滿足物質追求的活動不如說是一場盛大的滿足土著們精神需求的活動,從不斷地給予到不斷地獲得禮物,他們得到了寶貴的庫拉品滿載榮譽,但是這種對寶物的享受卻不是以據為己有為前提,而是通過給予來完成神圣的使命,這種邏輯不同于現代社會的經濟邏輯。在現代社會中,人們通常會選擇將某種認為有價值的物品據為己有以滿足自己的需求,人人都是利己主義者,希望美好的事物為己所用。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對特羅布里恩德土著不把珍貴的物品占為己有,而是要轉送與他人來實現禮物的價值,從而收獲沒有實用價值的象征性符號——榮譽感感到困惑。
這種特別的經濟追求更加說明經濟模式不僅只有一種,經濟行為是鑲嵌在它的社會文化之中的。對于榮譽感的追求而不是對物質滿足的追求是特羅布里恩德社會的特別文化內涵,不僅在庫拉交易中如此,在其他經濟活動中也表現出他們追求精神價值的一致性。如日常生活中,土著們將大部分時間都用于打理甘薯園圃,他們對于這項勞動投入了大量精力,不僅認真對待耕種的每個環節甚至在整理和裝扮園圃方面也費盡心思,只因為漂亮的園圃會讓他們獲得較高的贊譽;收獲甘薯后他們最大的樂趣不是食用這些果實,而是將他們堆放起來用于展示自己的收獲是多么豐盛以此來獲得榮譽感。當然,土著的思維邏輯也受利己原則支配,但他們的利己追求是建立在對榮譽感的滿足,而不是現代經濟模式下對物質需求的滿足上。
庫拉經濟的出現帶給現代社會的是巨大沖擊和疑惑。在市場經濟背景下,人們習慣于用利己主義原則去思考問題,用物質需求邏輯去分析原始經濟,從而對土著經濟存在誤解甚至是不理解,而我們需要反思的也正是這一點,思考西方經濟理論是否適用于任何一種經濟行為?
馬克思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理論,即在現代經濟中運輸是將產品轉換成商品的重要環節,運輸可以將一類產品大規模地輸送到它的市場地,從而搖身一變成為商品。因此,商品是一類抹去了它生產地的記憶,被轉移到另一個空間上,再被另外一類不具有產品的本土記憶的人們享用使用價值的物品。對于商品來說,它所擁有的本土記憶和占有它的群體是兩個完全不同聯系的系統,而現代經濟忙著不斷地擴大生產,不斷地尋找更廣闊的需求市場,忽略了文化系統是否統一的問題。也正因為全球性商品對異質文化的有效包容,促成了一個同質化的全球市場文化,如可口可樂暢銷到世界各地,使人們尤其是青年一代忘記了他們的傳統飲品,成為了全世界飲料的代名詞。
庫拉經濟具有與之相反的特點,經濟活動的每一個環節都滲透了土著的文化觀念和傳統習俗,其交換的物品是承載了土著情感和榮譽的物品,甚至是與日常用品有著嚴格區別的一類神圣的物品。遠航之后進行的交換更是滿載記憶的過程,無論是贈予者還是被贈予者都十分珍惜庫拉本身承載的珍貴記憶,并因此賦予了庫拉非凡的價值,交換者也因記憶的累積獲得不同程度的榮譽感。他們的交易活動盡管也伴隨著附屬交易,但并不偏重于純粹的商品交換活動,更像是一場記憶交換的活動。而由于這些豐富的記憶,以及不斷注入的新的記憶賦予了禮物本身無上的價值,也使得庫拉交易充滿了意義。
冷戰結束后,市場經濟迅速席卷全球,個體主義也在迅速崛起。個體主義在消費領域表現為對產品的個性需求日益增加,個體主義消費者希望通過消費滿足他們更多的文化要求而不僅僅是物質層面的需求。這樣的消費者更像是全球生產浪潮下的少數逆流而上者,他們不愿意為千篇一律的生產品買單,不喜歡沒有文化記憶的冷冰冰的物品,他們需要的是更多有熱度、有記憶的事物來豐富他們的精神文化世界。盡管這是小范圍的發展趨勢,然而這是否能說明這代表了一種背于全球市場經濟的反向需求呢?
“生產”一詞最早來源于古拉丁語,有將“無形的東西轉化為有形的、可看見的物質”的含義。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生產都被認為是以“神”“自然”為主體的活動,認為人不是生產的主體,神和自然才是。神創造了自然以及世界上所有的物質,因而存在的一切物質都來自于神的創造,而人只是生產活動中的中介,將神與自然的創造轉化為有形的物質的中介者。處在前現代社會階段的特羅布里恩德土著即如此認為生產,他們精心打理甘薯園圃,收獲豐富的果實,然而這并不能夠讓他們認為這是他們通過努力勞動獲得的,他們認為豐富的果實是巫術、神靈和某些看不到的超自然力量促成的結果,因而他們對土地上生長的果實懷有很大的敬畏之心。就像他們總是樂于將這些豐收的果實堆在糧倉里,展示給別人看自己的收獲是如何豐盛,寧愿這些甘薯作為展品被放壞也不是貪婪地享用這些食物。相反,現代市場經濟卻在太多的發展借口下貪婪地索取自然資源,使人們面臨著巨大的資源匱乏災難。
一些現代經濟學家認為,土著人是不具備工作能力和工作效力的,表面上他們看起來懶惰又不上進,這種對勞動力的浪費阻礙了他們對財富的創造??墒聦嵣?,我們從馬林諾夫斯基的《西太平洋航海者》書中看到的全然不是這番景象。土著人對庫拉交易的狂熱、打理甘薯園圃的認真、造船技藝的嫻熟都與現代社會不存在差異。他們沒有把勞動力用在創造現代社會中所謂的有價值的地方,所以才導致我們認為他們是“懶惰”且“無用”的。實際上,他們對勞動的理解并不與我們相同,他們對勞動力的支配全以部落責任、傳統價值觀念及風俗習慣展開。他們對庫拉交易的狂熱是因為希望得到至高無上的榮譽;精心打理園圃是為了給整個家庭贏得他人的贊譽,甚至是在酋長舉辦的比賽上贏得聲譽;造船工作更是體現出他們對部落或村莊的責任感,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也能在需要時能使用船只。這些才是他們支配勞動力的全部理由,而不是為了獲得更多的物質或者財富以使自己變得更有效率。
經濟人類學是基于人類學的一門分支學科,既不是純粹的經濟學也不是純粹的人類學,是兩門學科的交叉重疊,因而不能只關注單一的經濟問題也不能只著眼于文化現象,側重點是要關注社會文化背景下的經濟領域。
庫拉經濟對于現代經濟而言,不屬于一條發展階段上的兩個不同的時間序列點,不是進化范疇的問題,也不應該屬于發展程度的問題。從《西太平洋航海者》的記述中我們應該能夠領會到,庫拉經濟與現代經濟是屬于完全不同種類的兩類經濟模式,一種是在全球市場經濟背景下的現代經濟模式,一種是交易環節相對簡單且規模較小的經濟模式;現代經濟以滿足日益增長的物質需求為主要目的,庫拉經濟以滿足精神需求為目的。盡管世界上越來越多的國家和地區以發展的名義被卷入市場經濟的浪潮中,但絕不代表世界上只有一種經濟模式,只不過是市場固化了人們的發展思維。在這種視野下,現代經濟和庫拉經濟是一種一般與特殊的關系。承認現代經濟占據主流社會的現實狀況,經濟人類學就應該關注市場經濟在發展過程中給不同地區和社會帶來的各種問題,但不應該忽視其他類型的模式存在,例如庫拉經濟,它原本就是一項獨立于現代經濟體系之外的經濟行為,由一群擁有著與現代文化迥然不同的傳統和觀念的土著們操縱著,并且通過他們的經濟行為建構起龐大的社會關系,連接起不同家庭、不同村莊、不同部落之間的社會生活,并且每個人在這類關系中都有自己角色應該擔負的責任和義務,更重要的是他們也都努力并自覺地履行著自己的義務推動著社會的發展。
發展不應該只有一種思路,經濟人類學應該充分意識到世界文化的多元性,去探索更多的可能,這才能夠更加接近人類文化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