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正
(臺州學院,浙江 臺州 318000)
徐志摩從美國到英國,從一個研究和鼓吹社會制度變革的“政治青年”,到一個追求愛、自由和美的“文藝青年”,乃至成為一個真正的浪漫主義詩人,其人生軌跡發生了重大轉折。據徐志摩自己所說:“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正是康橋文化的熏染,徹底改變了徐志摩的精神氣質,“康橋!汝永為我精神依戀之鄉!”由精神依戀而構成的康橋情結,植根于徐志摩的靈魂深處,是徐志摩人生信仰和價值觀念發生“質變”的淵源所在。
徐志摩為什么放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頭銜,而去英國留學?這其中有何文化情緣,以至于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橋》里有一段陳述:
我到英國是為要從羅素。羅素來中國時,我已經在美國。他那不確的死耗傳到的時候,我真的出眼淚不夠,還做悼詩來了。他沒有死,我自然高興。我擺脫了哥倫比亞大博士銜的引誘,買船票過大西洋,想跟這位二十世紀的福祿泰爾認真念一點書去。
“從羅素”是徐志摩自己坦承的漂洋過海去英國的文化動因,學術界凡涉及徐志摩這段康橋歷史,多引此為據。但趙毅衡在《倫敦浪了起來》中提出了“另一說”,“他與金岳霖、張奚若在紐約聽到拉斯基演講,大為傾倒,三人聯袂來英,學習英國的社會主義政治理論。”言下之意,認為徐志摩是奔著拉斯基去英國的。在書中,趙毅衡為慎重起見,將“從羅素”和“從拉斯基”兩種觀點并存以供參考。也有學者從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四方面舉證,以質疑前者,而認同后者。[1]從時間上說,徐志摩于1920年9月去英國時,羅素恰好動身去了中國,且于第二年三月在中國染上重病被日本記者誤報死亡。這里有兩個疑點,一是徐志摩千里迢迢越洋到英國,“師從一位沒有事先約定的導師,這不符合常理”;二是從時間推斷,徐志摩也不可能早在美國即得知半年之后才發生的關于羅素病亡的虛假報道。據此,徐志摩在時間記憶上有誤,由此推出,他關于去英國跟誰念書的人物記憶,也可能出錯。從地點上說,徐志摩給父母的信中寫道:“九月二十四日離美,七日后到巴黎小住,即去倫敦上學。”由此認為,徐志摩計劃去倫敦上學而非去劍橋“從羅素”。從人物上說,徐志摩和拉斯基有過交集,徐志摩去英國時,拉斯基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講學。因此,認為“從拉斯基”比“從羅素”更切合當時的歷史事實。從事件上說,據梁錫華《徐志摩新傳》,徐志摩經常逃課,拉斯基對校方的解釋是:“我倒是不時見他的,卻與讀書事無關。”于是認為,師生之間“想必”還為此發生過齟齬,所以徐志摩追溯往事,有意回避拉斯基“也在情理之中”。
由于徐志摩從美赴英是其人生根本性的轉折點,是“詩人”橫空出世的關鍵性因素,因此有必要根據相關史料,對他赴英國的真實動機作進一步考辨和分析。
趙毅衡在《倫敦浪了起來》中“另一說”里提到的徐志摩、金岳霖和張奚若“三人聯袂來英”,也不確切。據《金岳霖回憶錄》,金岳霖赴英國倫敦留學,是1921年12月,比徐志摩晚了整整一年零三個月;據戈洪偉《張奚若的生平與思想》所考,張奚若在1921年4月才抵英國,比徐志摩晚半年多;而陳從周《徐志摩年譜》載,徐志摩“偕劉叔和同去英國”,所以,三人“聯袂來英”根本無從談起。
據金岳霖回憶,當時的演講者,除了拉斯基,還有瓦拉斯及拉斯基的老師巴克,而且自己在倫敦師從的是瓦拉斯和巴克,喜歡羅素的分析哲學和休謨的經驗論,并無跟隨拉斯基學習的記載。即便非常佩服拉斯基,曾向“講學社”推薦聘請拉斯基來中國講學的張奚若,也“無任何記載可以證實張奚若正式在倫敦大學經濟學院讀過書,且國內學人在對于拉斯基的介紹、研究中都未提及,在張奚若之后所寫的拉斯基著作的書評中也未說明拉氏是他的老師”,因此,張奚若最多是一名旁聽生。[2]
據劉培育《金岳霖年表》,徐志摩、金岳霖和張奚若三人曾于1918年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共同創立《政治學報》編輯社,結下了深厚友誼。翌年三人聽了演講,用金岳霖的話說,“為我們三個人以后到英國去,打下了基礎。”所謂打下基礎,即激發了學習哲學的興趣,但并未萌發師從拉斯基的念頭。三人中,真正佩服拉斯基的是張奚若,真正師從拉斯基的是徐志摩。張奚若回憶說:“徐志摩是個‘一生沒有仇人’的人,別人不能拉攏的朋友,他能拉攏;別人不能合作的事情,他能合作;別人不能成功的地方,他能成功。你看那《新月》月刊、新月書店、《詩刊》種種團體工作,哪一種不是靠他在那里做發酵素?哪一種不是靠他在那里做粘合物?”當時同是拉斯基學生的陳西瀅,也證實徐志摩在性格上具有“黏著性”和“發酵性”,“從沒有疑心,從不會妒忌”,是聯結朋友之間友情的樞紐。這樣一位曠達之人,若為了老師的一句話就發生齟齬,反而不合乎徐志摩的性情。因此,“想必”也只是一種猜想。至于沒有與導師約定就越洋來到英國,雖不合常理,但發生在徐志摩身上并不奇怪。正像溫源寧所言,他帶有淳樸天真的孩子氣,“是一個感情沖動的人”,他自己在《落葉》中也坦稱:“我的心靈的活動是沖動性的,簡直可以說是痙攣性的。”
徐志摩在家信中稱“去倫敦上學”,與“負笈康橋”并不矛盾。康橋當年是英格蘭的一座小鎮,距離倫敦不足100公里,和倫敦離得很近,屬于“大倫敦”的概念,以倫敦指稱,符合民間習慣,并不離譜。另據周棉的《中國留學生大辭典》附表,對1918—1925年留學英國學生的籍貫進行統計,浙江留學英國者僅徐志摩(海寧,1920)、羅家倫(紹興,1922)、周炳琳(黃巖,1922)、應元岳(鄞縣,1925)4人,后三人均入倫敦大學,唯獨徐志摩去康橋。徐志摩第一次赴英,對康橋并無太多了解,加之尚未正式注冊入學,一切還是未知數,輪船又首抵英國首都倫敦,故以“去倫敦上學”總稱自己的英國求學夢,要比細說“去康橋上學”更符合徐志摩此時此地的特定心境,也更合乎雙親的認知常識,且與上文“到巴黎小住”相呼應。
雖然時隔六年,在具體日期上印象模糊,但不能據此類推出他在時間追溯上的“失憶”一定會導致偶像記憶上的“迷惘”。因為偶像這樣一種具有深刻影響力的恒久性、穩定性記憶,并非流動性、飄忽性的時間記憶所能比擬。他在誤聽羅素死耗時表現出來的“出眼淚不夠,還作悼詩”的深情,若非面對積久崇仰的人物,不會如此動情。即當初若非為了“從羅素”,那么他來英國時又與羅素擦肩而過,何以聞耗流淚、作詩?這在情感邏輯上是說不通的。
據顧永棣、劉介民、劉炎生等人的徐志摩傳記,早在美國學習期間,徐志摩就讀過羅素的許多著作,諸如《自由人的崇拜》《戰爭與恐懼之源》《社會重建原理》《政治理想》《試婚》等,為羅素的社會理想及追求真理不畏困境的精神所折服。在英國期間及回國之后,徐志摩發表過多篇推介羅素的文章,如《羅素游俄記書后》《羅素與中國——讀羅素著<中國問題>》《羅素又來說話了》《羅素與幼稚教育》《關于<羅素與幼稚教育>質疑的答問》等,闡釋羅素的哲學思想、社會理想和教育理念。羅素思想以仁愛和平為宗旨,對中國傳統文化十分推崇,甚至試圖以中國悠然自得的溫情,修補片面追求“速度”“效率”的歐洲文明的異化,而在兒童的人格教育上強調父母應盡的責任。不難發現,徐志摩所深交的外國名人和朋友,如羅素、狄更生、哈代、泰戈爾等都具有很深的中國情結,羅素就曾表達過:“情愿放棄歐洲物質舒適的高等生活,到中國來做一個穿青布衫種田的農人。”以前人們誤以為徐志摩留學之后完全被西方文明所同化,而忽略了徐志摩和外國朋友之間在東西文明互鑒互融中所達到的靈魂默契。
羅素回到英國后,徐志摩曾致信七封[3],表達了自己的仰慕之情,內容包括渴望見面、約定拜訪時間、推薦梁啟超作為撰稿人,以及將中國哲學輸出到西方思想界,以完成羅素出版《世界哲學叢書》的宏愿;用中國方式準備了“紅雞蛋和壽面”,為羅素夫婦的兒子約翰舉辦滿月儀式;邀請羅素夫婦來“邪學會”演講,而擔心“茶店子”太擁擠;希望共進午餐或飲下午茶以便面對面深談;離開歐洲之前的告別。這七封信大致呈現了徐志摩和羅素夫婦從素昧平生到形同知己的交往軌跡,在一九二二年二月三日的信中,徐志摩為了和羅素夫婦私下單獨交流,表示“這次不請他(指狄更生,徐志摩到劍橋大學當旁聽生的介紹人)也沒有問題”,可見羅素在他心中的特殊位置。1925年徐志摩重游歐洲時,又去拜訪羅素一家,“聽羅素談話正比是看德國煙火,種種炫目的神奇,不可思議地在半空里爆發,一胎孕一胎的,一彩綰一彩的,不由你不訝異,不由你不歡喜。但我不來追記他的談話,那困難就比是想描寫空中的銀花火樹。”這一印象,充分流露出徐志摩對羅素的敬仰。
綜上所述,羅素在徐志摩的康橋記憶里屬于神交、深交和至交,是徐志摩康橋朋友中的重量級人物,是徐志摩自由理想和人文情懷的源頭之一,因此,“從羅素”才是徐志摩遠渡重洋赴英求學的真正動因。
此外,筆者還發現了一條新的材料,可以證實徐志摩當初赴英計劃中跟隨的對象不是拉斯基,即徐志摩《留美日記》十一月十一日載:
鑫海來信,說為考忙不曾寫信,他大大的討論賴師葛。說他的本事,并未如何的出類拔萃。不過照他這樣年輕(今年才二十五),怪不得聲名鵲起了。鑫海文雅有禮,真聰明人也。[4]
這里的鑫海就是和徐志摩同船赴美留學的張歆海,1893年出生,任教于哈佛大學,而他們熱烈討論的賴師葛,就是拉斯基(Harold Laski),也譯為賴斯基等。張歆海1920年回到英國,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擔任教席,張歆海認為他年輕而“聲名鵲起”很不容易,但自身“并未如何地出類拔萃”。而徐志摩含蓄地稱張歆海“文雅有禮,真聰明也”,隱含著對張說的認同。以徐志摩的文化趣味,拉斯基并非理想的從學對象,而且他之所以放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頭銜,自然要從政治學轉向哲學和人性的探索,因此也不可能主動選擇費邊主義的代表人物、政治理論家兼活動家的拉斯基作為導師。徐志摩在倫敦因為聽說羅素被劍橋大學辭退并去了中國,他在四顧茫然百般無奈之下,只好被動選擇了曾經聽過演講的拉斯基,所以他自己承認師從拉斯基學習是“我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里混了半年”。如果他當初心儀的是拉斯基,即便中間生出情感的“煩悶”,也不會用一個“混”字形容自己的學業選擇。徐志摩是一個心地純凈從不作偽的人,因此,他所坦言的“從羅素”就是他棄美赴英的真正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