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秀敏
(鞍山師范學院,遼寧 鞍山 114007)
志賀直哉是日本近代文學史上著名的作家,也是日本“白樺派”的扛鼎作家,被譽為日本的“小說之神”,他的相當一部分短篇名作中,常常有男女兒童與少年登場,他們或者是主人公,或者是重要配角,或者是藝術性的點綴,突顯了志賀創作中鮮明的“兒童與少年情結”。入選人教版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作為高二語文選修教材的短篇小說《清兵衛與葫蘆》,則是展現作家“兒童與少年情結”的名篇之一,作家所塑造的癡迷于葫蘆的少年清兵衛形象,明確表達了志賀的個性藝術觀,展現了作者追求獨立自我以達到精神凈化的艱難心路歷程。
《清兵衛與葫蘆》1913年1月1日發表于《讀賣新聞》,這是志賀藝術加工“途說”的結晶。與日本“白樺派”的另一著名作家武者小路實篤同庚的中國“五四”新文化運動重要代表人物、“人的文學”的倡導者周作人(1885—1967),很早就將《清兵衛與葫蘆》這篇佳作譯介過來,以饗中國廣大讀者[注]周作人翻譯了此作,題為《清兵衛與壺盧》,發表于1921年9月20、21、22日的《晨報副鐫》。署名仲密。后收入周作人譯《現代日本小說集》,商務印書館,1923年6月初版。。自然主義作家與評論家正宗白鳥在《志賀直哉與葛西善藏》(1928年10月號《中央公論》)一文中,高度評價《清兵衛與葫蘆》是“醇而又醇的藝術”。
孔子說過:“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德國著名物理學家愛因斯坦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的確,興趣是求知的原動力,是智慧的觸發器,是才能的增長點,是成功的奠基石。古今中外,很多人在興趣的指引下走向了成功。可是,也有很多人的興趣被家長、教師或者社會給扼殺了,志賀筆下的清兵衛就是其中一個。
住在港口街市[注]根據登場人物的方言推測,是指廣島縣尾道市。志賀在《稻村雜談·漱石與鷗外》中也寫道:“我的《清兵衛與葫蘆》中,用尾道方言寫人物對話。”里的十二歲小學生清兵衛,異常富有藝術素質和審美眼光,通曉葫蘆藝術,迷戀葫蘆達到走火入魔的程度。清兵衛走在街上,一旦尋到好葫蘆,就花三四分錢或十五分錢買下,然后掏空瓤子,灌進父親喝剩了的酒漿,再廢寢忘食地頻繁擦磨,目前他已擁有十余個葫蘆藝術品了。然而,雙親皆不贊賞兒子這一執著的嗜好。清兵衛在街里尋尋覓覓,無論哪家店鋪,只要店頭掛著葫蘆,他肯定要跑上前去,仔細觀瞧一番。清兵衛放學回家途中,也不與其他同學嬉戲浪費時間,總是一個人在街上到處觀看或購買葫蘆,癡迷之至,有一次竟然將老翁的禿頭錯看成了一個葫蘆。某日,清兵衛發現老嫗的店里掛著二十來個葫蘆,他挨個精選,其中有一個五寸長的乍一看極其平常的葫蘆,卻被清兵衛選中了,花十分錢買下。從此,他每天與這個異常可心的葫蘆形影不離,上學也帶著。清兵衛喜歡葫蘆遠超過喜歡文化學習。一次上課時他偷偷磨擦、把玩葫蘆之際,被尊崇武士道的級任教員發現了,因為上的是“修身課”,級任教員愈發勃然大怒,他氣得聲音發抖,嚴厲批評清兵衛:“你到底是一個將來沒出息的人!” 級任教員當場沒收了葫蘆,還將此事告訴了家長,并責備家長管教不嚴。于是,當木匠的父親抓住兒子一頓痛打,怒罵道:“你這個將來肯定沒出息的逆子!……你這個混球,給我滾出家門!”清兵衛的父親忽然發現掛在柱子上的許多葫蘆,便手揮鐵錘,逐個砸得粉碎。可愛的少年清兵衛只是臉色鐵青,默默不語,一顆稚嫩的童心,卻疼痛難忍。整體來看,作者描寫的清兵衛是這樣一個形象:他是一個癡迷葫蘆的兒童,一個獨具慧眼的天才,一個身處困境的孤獨者,一個沉默倔強的反抗者。
級任教員視沒收的葫蘆如穢物,給了學校的聽差。聽差將其賣給了古董店,得五十日元,相當于他從級任教員手中領到了足足四個月的薪水,他大喜過望。然而,級任教員自不必說,就連清兵衛也沒預想到,十分錢買下的這個葫蘆,最終竟然賣到了六百日元的天價。后來,無可奈何的清兵衛,由酷愛葫蘆藝術轉而熱衷于繪畫藝術,憑他的非凡執著的精神,在繪畫領域必定還能夠出類拔萃,秀出班行。然而,以己度人的父親,又對清兵衛迭加指責。《清兵衛與葫蘆》表達了少年對藝術創作的執著與頑強的意志,同時這也是作者個性藝術觀的體現。
志賀在《創作余談》(1928)中寫道,《清兵衛與葫蘆》是他從尾道乘輪船去四國島途中聽來的內容相似的故事。素材是這樣得來的,但寫的動機出自其父親對他寫小說一事甚是不滿;而作為兒子,他也不服父親。例如,志賀來尾道之前,其父親對他說:“寫小說,你到底將來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志賀這樣回答:“瀧澤馬琴也是小說家,然而,他那種水平是極其無聊的小說家。”因為志賀知道父親喜歡瀧澤馬琴,愛讀他的《南總里見八犬傳》,便說那樣的話以示反抗。志賀就以這個為題材寫了一個短篇,恰好趕上了應《讀賣新聞》的元旦新聞欄之約,將《清兵衛與葫蘆》投去了,領到了三日元的稿費,創造了志賀領的稿費最便宜的記錄。
《清兵衛與葫蘆》描寫主人公純真的個性和對技藝的執著,對不理解子女的父親,志賀表示憤怒。此作在作者精神史上占有重要位置,它明確展示了志賀的藝術觀,是崇尚文學藝術的志賀對崇尚實業實利、蔑視藝術的父親痛切諷刺與凌厲反擊,是志賀的一次酣暢的精神凈化。毫無疑問,清兵衛癡愛葫蘆的心理結構,也就是志賀全身心傾注于文學的心理結構。
少年清兵衛于修身課的課堂上觀摩葫蘆一事,也是對當時無聊的教育制度的一種諷刺與漠視。1879年,明治天皇向參議兼內務卿伊藤博文(1841—1909)[注]伊藤博文生于山口縣萩市,是日本近代政治家。他制定并推行侵略中國與朝鮮的政策,強迫中國清政府簽訂了《馬關條約》。1909年10月26日,伊藤博文到中國與俄國談判,在哈爾濱車站被朝鮮愛國義士安重根(1879—1910)擊斃。下達的《教學圣旨》,成了小學教育的宗旨,即“修身”教育的根基是培養“仁義忠孝之心”。1881年6月,文部省頒發的《小學教育心得》的中心內容如下:
任教員之人,尤其須盡力于道德教育,令學生忠于皇室,愛國,孝父母,敬尊長,朋友守信,……通曉人倫大道,且須常以己身垂范,努力以德行熏陶學生,以善行感化學生。
顯然,根據“忠君愛國”理念進行教育,是小學教師的職責。總之,“修身課”在所有課目中居于最重要的位置。日俄戰爭后,復古主義和國粹主義空前盛行,國民教化的根本是“忠孝大義”“愛國奉公”“忠誠奉公”等,這些理念需要通過“國民的教育者”——教師去普及。然而,由國家權力推行政策的同時,“統一的國民精神”卻趨向崩潰,分化成“世界主義”“個人主義”和“人道主義”。《清兵衛與葫蘆》中登場的級任教員,是武士道的崇拜者,這是時代與教育對他的明顯影響。級任教員推崇封建統治體制的支柱——武士道,他是活在舊道德觀中的典型人物,在本質上與清兵衛的父親屬于同一類人。級任教員肩負的義務,是力求阻止國民精神的分化瓦解。明治時代頒布的《小學修身要旨》中規定:“學生上課須全神貫注于教師的言論與舉動。”然而,“清兵衛卻全神貫注于磨擦葫蘆,沒有服從這種規定。清兵衛不僅違反規定,還漠視位于教育制度和國家體制根基的‘修身課’”[注]《志賀直哉論的領域》,作者池內輝雄,精堂1990年8月版,第142頁。。
少年清兵衛樸素純凈的心靈與藝術激情,迫使逐漸失去審美眼光的普天下父母自我反省,向傳統教育理念間接提出了嚴厲的質問。志賀寫《清兵衛與葫蘆》時,正值與父“暗斗”的激烈的“父子相克”時期。志賀因父親的“強迫觀念”而感到壓抑,出于強烈的逆反心理,志賀以《清兵衛與葫蘆》向蔑視文學藝術的父親明確回示了自己的堅定立場。同時,此作也尖銳地批判了“以父度子”、固持“藝術無用論”的父輩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