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偲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9)
劉勰在《文心雕龍·序志》中寫道:“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1]“論文敘筆”實際上就是指《文心雕龍》中第五篇到第二十五篇“文體論”的部分。其中“釋名以章義”主要是通過“音訓釋名”的方法來解釋文體名稱,進而彰顯文體含義。從語言學角度來看,“釋名以章義”就是訓詁。
彰顯文體內涵,乃辨析文體的根本,是文體論的核心內容。《論語·子路》載:“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又曰:‘名不正,則言不順。’”[2]因此,要討論文體,必須關注文體之“名”。隨著漢代經學的興盛,小學訓詁也隨之發展起來。音訓釋名作為其重要組成部分,即“以同聲相諧,推論稱名辨物之意”[3]。劉熙的《釋名》首先開啟了以音訓方法解釋文體名稱、彰顯文體含義之先例。但這并沒有引起漢魏以來論文體者的足夠重視,直到劉勰才意識到音訓釋名的優越性,并大范圍運用到“論文敘筆”中,進而確立了“釋名以章義”的體例。
劉勰之所以能夠首創“釋名以章義”這一體例,與其個人在經學訓詁上的深厚造詣及所處的社會時代背景是分不開的。《文心雕龍·序志》有言:“敷贊圣旨,莫若注經,而馬鄭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4]可見劉勰對注經的看重,只是因為有馬融、鄭玄這樣的大儒在前,才不得已轉而“論文”,“就有深解”則說明了他在注經方面深厚的功底。在《文心雕龍·論說》中,劉勰將訓詁歸在文體“論”中加以論述,推崇“要約明暢”的注經方式,可以說他的“釋名以章義”正是以此為指導的。
從劉勰的身世來看,他與沈約有過交往,“依沙門僧佑,與之居處積十余年”[5],嫻熟佛經,因此精通音律;從社會原因來看,魏晉南北朝是聲律理論快速發展時期,期間出現了沈約“四聲八病”的聲律理論,以及各類韻書如魏李登《聲類》、晉呂靜之《韻集》、陸法言《切韻》等,這種聲律理論的發展,客觀上促進了音訓方法的普及和大量運用,這些都為劉勰的訓詁思想提供了豐厚的土壤。
音訓與形訓、義訓相并列,同屬訓詁方式的一種,主要著眼于語詞的聲音方面,即通過使用音義相通的詞來解釋詞義,或是有意識地從語音上探求詞義的來源。這種訓詁方式早起于先秦,如《易·說卦》:“坎,陷也;離,麗也。”[6]音訓的方式主要有用同音詞解說詞義、用雙聲字解說詞義、用疊韻字解說詞義、用音轉相近字解說詞義四種。
據統計,《文心雕龍》文體論20篇中,共訓釋文體39種,除去雙音詞4種(樂府、雜文、諸子、封禪),及沒有直接進行“釋名”的文體3種(祝、對、記),其余32種文體中,不用形訓,也很少用義訓,有30種都采用音訓釋名,占總訓釋詞條的80%以上,可見音訓是《文心雕龍》中“釋名以章義”最為重要的方式。結合劉勰《文心雕龍》文體論中音訓的運用情況,具體分為同音相訓、雙聲相訓、疊韻相訓、音轉相訓。
《祝盟》:“盟者,明也。”盟、明,明母陽韻。
《銘箴》:“箴者,針也。”箴、針,章者侵韻。
《銘箴》:“銘者,名也。”銘、名,明母耕韻。
《誄碑》:“誄者,累也。”誄、累,來母微韻。
《哀吊》:“哀者,依也。”哀、依,影母微韻。
《諧隱》:“讔者,隱也。”讔、隱,影母文韻。
《史傳》:“史者,使也。”史、使,山母之韻。
《論說》:“論者,倫也。”論、倫,來母文韻。
《論說》:“引者胤辭。”引、胤,余母真韻。
《論說》:“注者主解。”注、主,章母侯韻。
《論說》:“評者平理。”評、平,并母耕韻。
《章表》:“表者,標也。”表、標,幫母宵韻。
《議對》:“議之言宜。”議、言,疑母歌韻。
《書記》:“書者,舒也。”書、舒,書母魚韻。
《檄移》:“檄者,皦也。”檄、皦,匣母藥韻,見母宵韻。
《檄移》:“移者,易也。”移、易,余母歌韻,余母錫韻。
《奏啟》:“奏者,進也。”奏、進,精母侯韻,精母真韻。
《奏啟》:“啟者,開也。”啟、開,溪母脂韻,溪母微韻。
《明詩》:“詩者,持也。”詩、持,書母之韻,定母之韻。
《詮賦》:“賦者,鋪也。”賦、鋪,幫母魚韻,滂母魚韻。
《頌贊》:“頌者,容也。”頌、榮,邪母東韻,余母東韻。
《誄碑》:“碑者,埤也。”碑、埤,幫母支韻,并母支韻。
《諧隱》:“諧之言皆也。”諧、皆,匣母脂韻,見母脂韻。
《史傳》:“傳者,轉也。”傳、轉,定母元韻,端母元韻。
《論說》:“說者,悅也。”說、悅,書母月韻,余母月韻。
《章表》:“章者,明也。”章、明,章母陽韻,明母陽韻。
《頌贊》:“贊者明也。”贊、明,精母元韻,明母陽韻。
《詔策》:“詔者,告也。”詔、告,章母宵韻,見母覺韻。
《詔策》:“策者,簡也。”策、簡,初母陽韻,見母元韻。
《書記》:“符者,孚也。”符、孚,并母侯韻,幫母幽韻。
上述30條音訓詞條中,同音相訓14條,占47%;雙聲相訓計4條,占13%;疊韻相訓8條,占27%;音轉相訓4條,占13%。這說明,《文心雕龍》音訓語音關系主要是以同音、疊韻為主。前代對“雙聲相訓”運用得比較多,但對以“疊韻相訓”則有所忽略。通過對《文心雕龍》中音訓材料的分析,可見劉勰對于以“疊韻”為前提的聲母流轉的重視,這是劉勰對漢代音訓的一大發展。
劉勰在《文心雕龍》音訓釋名中的主要成就,體現在他充分利用前人的音訓成果,并在此基礎上有所發展創新。從《宗經》中可以看出劉勰對待經典的態度,他在訓釋文體之名時,十分注重“皆有經據”。采用因聲求義的訓詁方法,以經典為佐證,將“釋名章義”與經典的內涵緊密地結合于一體。但劉勰并不是按照前代的訓詁成果生硬照搬,牽強聯系,而是經過深思熟慮作出了修正。例如:《文心雕龍·史傳》“傳者,轉也。轉受經旨,以授于后,實圣文之羽翮,記籍之冠冕也。[7]”這是引自《釋名·釋書契》“傳,轉也。轉移所在,執以為信也。”雖然音訓詞相同,但是兩者的解釋引申是不同的。劉勰在汲取《釋名》解釋的基礎上,基于他對“傳”這種文體的認識,對前人的解釋有所補充。
但有些學者認為劉勰的音訓運用比較牽強,如黃益元認為,劉勰對于“簿者圃也”“術者路也”的解釋較為牽強[8]。蔡仁燕認為:“劉勰過分強調封建詩教,訓釋帶有濃重的禮教色彩,訓詩為持便是其一,以致牽強附會。”[9]但筆者認為,劉勰訓“詩”為“持”,取“持人情性”之義并沒有牽強附會之處,“持”的涵義是扶持,可引申為端正、規范,而“持”的對象是人的“情性”,即“詩”具有“順美匡惡”的作用。由此可見,劉勰是從本體與功能兩個不同層面來釋“詩”,并且提出“情”“志”并重的主張。劉勰通過“持”將“情”與“志”統一起來,可以說無論是否有封建禮教的束縛,詩本身具有的培養和熏陶人的情性的作用都是存在的。《文心雕龍》的確是貫穿了“征圣宗經”的思想宗旨,但是不應該把這一宗旨與《文心雕龍》中的音訓牽強聯系起來。劉勰“釋名以章義”的主要目的在于“章義”,“釋名”只是一種手段,是為章明文章內涵服務的。因此,《文心雕龍》中出現的某些牽強附會之處,實為出于“章義”的需要,而并非劉勰疏于訓詁。
劉勰所創的這種“釋名以章義”對后世文體訓釋影響深遠,多被后世遵從。如唐代劉知幾的《史通》在個別篇章中也沿用了《文心雕龍》中的音訓釋名法。如《史通·六家》篇解釋“傳”:“蓋傳者轉也,轉授經旨以授后人。”[10]這是借用了劉勰在《文心雕龍·史傳》篇中對“傳”的解釋:“傳者,轉也;轉授經旨,以授于后。”[11]劉知幾只是把“于后”改成了“后人”,但意思大體是與《文心雕龍》相同的。再如孔穎達在《詩譜序正義》中對“詩譜”解釋,即“譜者,普也,注序世數,事得周普”[12],也借鑒了《文心雕龍·書記》“故謂譜者,普也。注序世統,事資周普,鄭氏譜《詩》,蓋取乎此”[13]的說法。正如范文瀾先生所指出的:“《正義》此文竊取彥和而小變者。”[14]到了明代吳訥的《文章辨體序說》、清代姚鼐的《古文辭類纂》,以至晚清林紓的《春覺齋論文》等,其中對文體訓釋,很多都是受到了劉勰的影響[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