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一丁
(貴州黔勻律師事務所,貴州 都勻 558000)
宗族作為一種社會組織形式,其內部由兩個共同體組成,一個是以小家庭為單位的經濟共同體,另一個是以宗族為單位的血緣共同體。宗族由同族姓所有成員組成,且以男系成員為主,而取得族籍是具有共同體成員資格的標志。[1]在清代,以族長權為核心,以家譜、族田、祠堂為控制手段的宗族制度,出現了回光返照之勢。同宗共祠的男性血親,按照一定的規范組成的宗族[2],“落落差錯縣邑間”[3]。乾隆初年,江西巡撫陳宏謀說:“直省惟閩中、江西、湖南皆聚族而居,族皆有祠。”[4]據統計,乾隆二十九年(1764)江西省有宗祠的宗族竟達8 994族。[5]清代宗族法也在經歷宋、元、明各代的發展后,內容更加完備,調整范圍涉及宗族內部社會生活各個方面,其法的規范性進一步加強。清代宗族法是國家制定法的重要補充,同時,宗族法也是最基本的民事習慣法,它涉及宗族內的身份、婚姻、繼承、買賣、租賃等各方面。從清朝的社會實際來看,宗族法承擔了對宗族內部各種社會關系,包括財產關系、婚姻關系、繼承關系、家庭關系及絕大多數刑事法律關系的法律調整任務,在很多方面起到了國家法律難以起到的作用。[6]馮爾康認為,清代紳衿和富有的地主、商人成為宗族的掌握者,是清代宗族制民眾化之后的特點,因此導致宗族成為以官僚、紳矜、富有的地主和商人為主體的社會組織。[7]從清代宗族法對契約法的影響來看,受宗族內部財產關系與其他宗族、社會習慣法及國家法之間相互作用的影響,契約法形成的相關特殊規則,更具有趨近于市場化的傾向。也就是說,以宗族作為廣泛存在的社會基層組織,宗族法的作用在相當程度上影響了國家法律的制定和社會習慣的形成,但同時國家法律及社會習慣對其施予的影響也是深刻的,這是由于“宗族的核心在于其積極參與現實事務的組織性”。[8]以此而論,清代的契約法于宗族法中的體現,其特殊性并非僅局限于宗族內部,而是對社會的市場交易關系有普遍的適用性。
清代國家成文法對田宅買賣中先問親鄰制度持否定態度。如《大清律例》中規定:“執產動歸原先盡親鄰之說,借端掯勒,希圖短價者,俱照不應重律治罪。”[9]清雍正三年(1725),河南巡撫田文鏡針對當地因為在田地買賣中經常有賣主的親族在賣主出賣田宅業產時,以享有先買權為理由,企圖以低價購買田產,并由此釀成糾紛,專門發布告示“禁先盡業主”,并說:“田園房產為小民性命之所依,茍非萬不得已,豈肯輕棄?既有急需,應聽其覓主典賣,以濟燃眉。乃豫省有先盡業主、鄰親之說,他姓概不敢買。任其乘機掯勒,以致窮民不得不減價相就”,并強調“嗣后不諭何人許買,有錢出價者即系售主。如業主鄰佑告爭,按律治罪。”[10]可見,清代官方視先買權為民間導致交易糾紛的重要根源,為了防止擁有先買權的人乘出賣人售產之時,“借端掯勒,希圖短價”而導致交易糾紛,對先問親鄰制度采取了否決的態度。[11]
地方官府為了減少因先買權的存在而導致的田宅交易糾紛,也往往對先買權持否定的態度。如《同治七年十二月紫陽縣民來林慶狀告嫡堂兄來林仁田宅買賣糾紛案》,原告來林慶訴稱其胞兄來林進和其子,在清咸豐四年(1854),因為“曲從”于“親鄰先買”的習慣,將本來請中人出售的田地,經其堂兄弟來林仁賣給宗族外的張姓,現要求贖回:
情(清)咸豐四年,(小的)胞兄來林進同子朝興因急需用,將其分受與(小的)及嫡堂大兄來林仁連界這地一分(份),請中出售。殃遭摘堂兄林仁并其抱撫異桂墓宗之草子來朝福從中卡隊,勒要承買,但南山賣業,本有先盡親房、戶族,以及當主、連畔之風,(小的)胞兄只得曲從。獸兄又忍勒戲,只給價四十五串,(小的)胞兄不允,伊復串奸中即伊胞弟來林智曲詞煽惑,云稱:“戶并戶業,并不投稅過糧,日后(小的)如稍有為,準給原價贖取,免致祖產而屬外性。”(小的)胞兄愚入奸網,伊果不投稅,并以貨物搭折。至今,小的胞侄朝興稍有余積,獸兄慮恐小的叔侄向其贖取,暗串奸中舒靖文硬不向(小的)叔侄及親房地產連界弟兄盡問,竟另覓賣張性。業已殊界,尚未立約。經(小的)叔侄查知,投鳴戶族、原中來林智、保約余昌梁、王通興等傳理。獸兄硬不擾場,泣思胞兄賣業,伊知以祖業不屬外性之言卡阻爭買,茲(小的)仍給原價又不搭貨求讓,亦系求顧祖業之計,伊何得杭莊掯贖。不求作主咦斷,情理安在?幾何能甘!
迫乞大老爺案下賞憐作主喚斷,歸贖施行。[12]
在這份訴狀中,原告胞兄來林進和其子,欲賣田地,但來林仁作為同族兄弟,主張先買權,卻只出價四十五串,其胞兄來林進不允,來林仁則串通其“伊胞弟來林智曲詞煽惑”稱:“戶并戶業,并不投稅過糧,日后(小的)如稍有為,準給原價贖取,免致祖產而屬外姓。”其胞兄來林進“愚入奸網,伊果不投稅,并以貨物搭折”,并且將田經來林仁手轉賣給宗族外的張姓后,來林進的兒子來朝興,“稍有余積,獸兄慮恐小的叔侄向其贖取,暗串奸中舒靖文硬不向(小的)叔侄及親房地產連界弟兄盡問,竟另覓賣張姓。業已殊界,尚未立約。”在這種情況下,來朝興“投鳴戶族”,宗族對此事進行處理,原來參與賣契訂立的中人來林智、保人余昌梁、王通興到場,但其“獸兄硬不擾場”,于是狀告林來仁原先以“祖業不屬外姓之言卡阻爭買”,在林來仁迫不得將田地賣給張后,現在“小的”,即原告來林慶“愿給原價”買回,但對方并不“搭貨求讓”,于是為“求顧祖業之計”,起訴林來仁,要求“歸贖”。
其實這是轉外給宗族外張姓田宅案件,僅原告述稱的來林仁阻撓來林進及其子來朝興賣地,即是主張親鄰先買權,但來林進后來同意的真實理由是為了避稅和可以回贖,雖然雙方已實際履行,即“業已殊界”,但因未納稅者為“白契”,可以判決該賣契無效,然而原告來林慶主張所持的理由仍然是為“求顧祖業之計”,認為轉賣外姓張姓的契約無效,所以知縣馬某在判詞中說,“業由主便,賣業先盡親房,久干倒禁,不準。詞稱獸兄,大屬膽玩,本應提究,姑寬特飾。”[13]值得注意的是,不僅在于原賣地契約為白契,但其效力仍被官方認可這樣的事實存在,而是在于地方官府對宗族的處理意見是不予認可的,雖然宗族的處理因來林仁未到場并沒有實際進行,但對于親鄰先買這一直接來自于宗族法的契約規則,為清代國家成文法所否認,地方官員在判案中的取向對此有所體現。類似情況的還有,在另外一件同治年間的田宅買賣糾紛案中,謝開科也是以親族先買權為名,要求承買已經賣與楊金元的土地,知縣孔某也批示道,“查買賣田地,并無先盡親族承買之例”,并對謝開科的“捏控爭買”行為進行了嚴厲批評。[14]
其一,清代田宅買賣中擁有先買權群體的范圍和宋、元時期相比有所擴大,不但典權人、親、鄰、承佃人等擁有先買權,在很多地區還廣泛存在原業主甚至原業主的宗親及同甲的人戶,也擁有先買權和以典就賣時的優先回贖權(這其實就是先買權的延伸)。[15]如《同治十三年陳愿記等所立的賣契》中,其交易的標的是按份共有,而其他合伙人一般擁有先買權:
同立杜賣盡根契人八份樁陳愿記、許中營、吳松記等,有與郡垣吳振記、許中營莊吳心記等四人合本,明買過董銀湖韓英章等灣港業一宗,內帶沙船港、木柵港二條,及一切鋪業,址在安定里新化里交界之所,其東西四至載明上手契內明白為界,年帶伯銀二十五兩六錢七厘八毫正。今因乏銀費用,先盡問房親叔兄弟侄及合伙人等不肯承受,外托中引就賣與郡恒莊推橋吳亨記出首承買,三面議定值時價六八佛銀四百三十六大元足。即日同中見銀、契兩相交收足訖;隨將港業踏明四至界址起耕,對交銀主前去掌管,招佃拼作,收成納怕,永為己業。一賣千休,日后子孫不敢異言生端。保此港業果系愿記、松記與振記等四人合本明賣之業,對半均分,四份應得二份之額,與房親人等無涉,亦無重張典借他人財物及拖缺舊怕來歷交加不明為礙;如有不明,愿記、松記等自應出頭抵擋,不干銀主之事……[16]
該合伙契約中,合伙人陳愿記、許中營吳松記等,與郡垣吳振記、許中營莊吳心記等四人合本,規定在“灣港業一宗”作為合伙資產,“先盡問房親叔兄弟侄及合伙人等不肯承受”時,才外托中人出讓,此處將“合伙人”與“房親叔兄弟侄”等親鄰并列而使其具有先買權,與現代合伙契約法接近,這是在清代以前所沒有的。與此類似,在《道光六年王甲莊盧禮所立的賣契》中也有“爰盡問房親暨伙不承坐外”的字樣[17],《光緒十四年毛余等賣港業契》中則言:“先盡問股伙莊中房親伯叔兄弟侄人等不肯承受。”[18]
其二,親鄰先買制度蛻變為民間習慣。由于清代國家成文法對親鄰先買制度不予承認,其蛻化為民間習慣的原因,從表面層次上看,是清代官府出于息訴的目的,為防止親鄰先買的濫用而導致民事糾紛增加,但內在的原因之一是家族宗法勢力削弱,主要表現在族田打破習慣進入土地市場[19],導致原有宗族法親鄰先買權對宗族內部成員典賣土地的限制被打破而出現松解。
其三,清代族田買賣已公開化。宗族通過多種途徑典買田地,不得典賣族內成員田房的規定也被突破[20]。土地的商品化是一種趨勢,清代國家成文法不再規定先問親鄰,則正是這種趨勢存在的反映。對此,如楊國楨先生所言:“中國封建社會私人土地上的共同體所有權是兩重的(國家的和鄉族的),它們和私人所有權的結合,便構成中國式的封建土地所有權。”[21]族田在土地市場一定數量的流動,必然使原有的僅局限于宗族內部的宗族法規則因發生與外界的交流(主要是與土地市場交易規則的對接)受到沖擊。宗族內部成員個人田產買賣中的先問親鄰的規則,也會因此受到影響,這種影響表現為在與土地市場交易規則的對接中、與族田作為全體成員的共同財產在對外交易中需要遵循市場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