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色調斑駁的無政府主義思想中,巴金與之共鳴最為強烈、在其精神結構中打下烙印最深的當屬尊重個性,追求自由、平等、正義、人道,反抗強權壓迫——不止于反抗專制政府對民眾的壓迫,也反抗列強對弱小民族與國家的侵略。由于缺乏生活體驗,巴金較少直接描寫東北抗日,但通過飽含深情的言論與描寫發生在中國東北的高麗勇士抗日題材的《發的故事》及出版間接描寫東北抗戰的作品,寄予了他對白山黑水的殷殷關切與對東北抗戰的全心支持。全面抗戰爆發之后,巴金的《火》三部曲至少有三條線索使其足以成為抗戰文學代表作,一是強烈控訴日軍侵略罪行,二是熱情謳歌中國軍民及國際友人的英勇抗敵,三是表現民族精神的浴火重生。始作于抗戰后期、“八一五”光復后完成的長篇小說《寒夜》,以凝重的筆觸表現出抗戰時期大后方的壓抑氛圍,汪家悲劇的成因不止一二,但其最主要的社會根源在于日本發動的侵華戰爭。
關鍵詞:巴金;小說;《火》;《寒夜》;抗戰;書寫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8)02-0080-08
一、個人信仰與民族情懷的交融
1920年代初至1940年代末,巴金對無政府主義曾經懷有熱烈的信仰,做過一些譯介與闡釋。在色調斑駁的無政府主義思想中,巴金與之共鳴最為強烈、在其精神結構中打下烙印最深的當屬尊重個性,追求自由、平等、正義、人道,反抗強權壓迫——不止于反抗專制政府對民眾的壓迫,也反抗列強對弱小民族與國家的侵略。1926年3月27日,他在《民國日報·覺悟》發表的《一封公開的信》,回憶了高麗友人“告訴我高麗獨立軍和日本軍隊在滿洲苦戰的情形,怎樣二十多個高麗革命黨被二三百名日本兵士圍困著,其中有幾個愿意把自己生命犧牲了而救出其他十幾個人;怎樣數千日本兵士在高山中被二三百高麗革命黨殲滅的情形;他又告訴我怎樣高麗革命黨某君歷盡千辛萬苦跑進日本總督署拋擲炸彈而后從容的跑出來;怎樣另一個革命黨在電車上向日本警察署拋擲炸彈,逃走后被圍于一所小屋內與警察苦戰而死的情形……”巴金對反抗日本殖民統治、爭取民族獨立的高麗民眾表示由衷的欽佩與支持。
“九一八”事變之后,中華民族危機不斷加劇。1932年1月28日,日本又挑起淞滬事變,把戰火燒到了上海。巴金的《新生》原稿連同刊登此稿尚未出廠的《小說月報》、藏書46萬余冊的東方圖書館等化為灰燼。巴金還目睹了日軍炸斷的我同胞的尸骨,心里燃燒起復仇的怒火。他寫下《從南京到上?!返任模険羧哲姷淖镄?;改變了小說《海的夢》原有構思,讓島國人民奮起反抗入侵的“高國軍隊”。他還勇敢地參與抗日活動,“受了一個朋友的囑托從日本海軍陸戰隊布崗警戒下的虹口帶了一支手槍、一百顆子彈和一包抗日文件到她(指羅淑——引者注)的家里寄存。她毫不遲疑地收下了我提去的那口箱子,讓那些東西在她的家里放了一年,到她離開上海時才讓另一個朋友拿去?!雹?1936年4月初,他寫成小說《發的故事》②,主人公是反抗日本殖民統治的朝鮮愛國者:樸和三個同伴“被五十個人趕著,圍困在山頂上,過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他帶著兩支手槍沖下山去,他打死了六七個人,但后來也死在亂槍下面”;金在看望臨產的妻子的路上,“碰著了那些矮鬼”,槍戰了半天,結果妻子與新生兒不幸死去;因備受磨難而頭發全白的青年金又回到他的故國去同“矮鬼”斗爭去了。如果說十年前巴金在《一封公開的信》里寫過相類似的故事,還主要是對殉道者的崇敬和對朋友的欽佩與支持的話,那么,經歷了“九一八”與“一二八”之后,巴金就更能夠對失土之痛與鐵血復仇感同身受了,他描寫發生于中國東北的高麗勇士的抗日斗爭,顯然也寄托了對不屈不撓浴血抗日的東北同胞的思念與支持。
早年,巴金曾對專制政府以愛國主義的名義把民眾驅往戰場表示質疑甚至憤慨,而后當帝國主義侵略的鐵蹄踐踏中國的土地與同胞時,他便不再像先前那樣籠而統之地看待“愛國主義”了。他那顆敏感的心為民族命運而緊張跳動。1935年4月,偽滿洲國傀儡皇帝溥儀到東京之前,日本便衣警察突然搜查巴金住所,將其帶走關到拘留所十多個小時。巴金出來后,寫下《東京獄中一日記》,抨擊日本警察的兇蠻及其與偽滿洲國兒皇帝的罪惡關系,文章寄給上?!段膶W》月刊,被檢查官從排好的刊物中抽去,后來圖書審查機構因《新生》事件而撤銷,巴金對這一題材又做了虛構化處理,寫成小說《人》,得以面世。1936年10月1日,巴金在《我們的紀念》一文中明確表露出對東北命運的深切關注:
五年了!這五年來我們什么也沒有忘記。血的創痛是不能夠被時間磨洗掉的。但是,現在讓我們來笑一次。我們的笑聲要飄到那里去,飄到白山黑水那邊,飄到廣漠的原野、濃密的松林、肥沃的土地那邊,飄到我們的兄弟們的耳邊。讓他們聽見他們所熟習的親愛的兄弟們的聲音而得到安慰和鼓舞罷。讓他們也來跟著我們痛快地笑一次罷。這五年來我們把他們拋撇在鐵蹄下面過夠慘苦的日子了。但是對于那些把鮮血灑在那土地上的兄弟,我們怎樣對他們說話呢?我們永遠記著他們,永遠敬愛他們。③
對黑土地上為民族命運而英勇戰斗、流血犧牲之東北同胞的摯情厚意溢于言表。巴金關注東北作家,他所主持的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連續推出文學新人蕭軍的小說集《羊》(1936年1月)與長篇小說《第三代》(一、二卷,1937年),蕭紅的散文小說集《橋》(1936年)、小說集《牛車上》(1937年),駱賓基的長篇小說《邊陲線上》(1939年),端木蕻良的長篇小說《大江》(1944年)。巴金雖然由于缺乏生活體驗的緣故,較少直接描寫東北抗日,但他通過飽含深情的言論與出版描寫東北抗戰的作品,寄予了他對白山黑水的殷殷關切與對東北抗戰的全心支持。
在巴金這里,對無政府主義精神價值的追求與對民族命運的關注二者并非截然對立,而是相輔相成、交織融會的,前者是個人的人格價值標準與未來社會理想,后者是作為炎黃子孫對民族整體的社會責任和個性與人道追求的實際體現。但是,這種姿態卻往往遭遇誤解。1936年8月1日,徐懋庸在給魯迅的信中說:“我從報章雜志上,知道法西兩國‘安那其之反動,破壞聯合戰線,無異于托派,中國的‘安那其的行為,則更卑劣。”此信指認“集合在先生的左右的‘戰友”之一的巴金為“中國的‘安那其”,以此來怪罪魯迅因“失察”而未能與徐懋庸們保持一致的“錯誤”。魯迅在病中作《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不僅鮮明地表達了自己贊成統一戰線的態度,而且激憤地抨擊“那種表面上扮著‘革命的面孔,而輕易誣陷別人為‘內奸,為‘反革命,為‘托派,以至為‘漢奸者,大半不是正路人”。魯迅稱贊“巴金是一個有熱情的有進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數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他固然有‘安那其主義者之稱,但他并沒有反對我們的運動,還曾經列名于文藝工作者聯名的戰斗的宣言”④。巴金本人也發表《答徐懋庸并談西班牙的聯合戰線》⑤,對徐懋庸的曲解與攻訐予以澄清與回擊。1940年底,在桂林興起的一波研究巴金熱中,又有人說在巴金的“小說里發見了‘安那其”,翌年5月23日,巴金所作《火》第二部的《后記》里抑止不住對此的激憤,用了“居然”“發見”的語匯表達自己的詫異與不滿,批評對方“用他的貧弱的腦筋給‘安那其下一個定義,不幸他自己也就弄不清楚‘安那其是什么”。巴金接著說,“我寫過譯過幾本解釋‘安那其的書,但是我寫的譯的小說和‘安那其卻是兩樣的東西。譬如拿這部《火》為例,它便不是‘安那其的書。這理由很簡單:我雖然信仰從外國輸入的‘安那其,但我仍然是一個中國人,我的血管里流的也是中國人的血?!雹?此番話語與其抗日書寫清晰地表明,安那其主義信仰與作為炎黃子孫的民族情懷在巴金身上并不矛盾。批評家與文學史研究者應該反省的是,錯綜復雜的無政府主義、氣象萬千的作家精神世界與文學創作,在簡單化、絕對化、片面化的“批評”與“研究”中,曾經遭受了多少遮蔽、誤解,甚至扭曲。endprint
二、抗戰三部曲《火》的得失
盧溝橋事變之后,巴金直接表現抗戰的作品更多,作為小說家,其主要創作還是小說。有的直接控訴日本侵略罪行,表現國人的抗戰意志,如短篇小說《還魂草》等;有的則在描寫人間眾生相時側寫戰爭,如長篇小說《第四病室》,整體的戰爭氛圍姑且不論,有的地方通過人物的言談話語反映出戰局的發展及其影響。如茶房老許望著敘事主人公陸先生,低聲說:“你曉得不曉得,這兩天湖南很吃緊?”指的是1944年日軍發動的“1號作戰”給湖南帶來的巨大壓力。老板有個親戚在桂林開工廠,說是要搬到貴陽來?!拔铱?,不會這樣嚴重罷。即使仗打得不好,也不會一下子就打到廣西,打到桂林的?!笨墒?,幾天之后,陸問起湖南戰事,老許搖搖頭說:“不大好,聽說長沙已經丟了。”“不會罷,長沙會戰三次都沒有丟過。報上怎么說?”“報上沒有提,說是離長沙還遠嘞?!笔聦嵣希捎谌哲姙橥旎啬涎髴饒鲱j局,在“1號作戰”中孤注一擲,而我方則因部署有誤,戰法缺少變化,長沙于1944年6月18日陷落;衡陽苦戰47天之后,損失慘重,于8月8日失守;日軍快速南進,11月10日桂林全城被日軍占領。百姓的樂觀被殘酷的現實擊破。
巴金戰時直接表現抗戰題材的小說,著力最多、篇幅也最長的當屬《火》三部曲。第一部1938年5月始作于廣州,1940年9月在昆明完成,描寫“八一三”淞滬會戰背景下馮文淑、劉波等人的抗日熱情與救亡行動,還有朝鮮流亡青年鳴盛、子成等人的鋤奸活動。1941年5月在重慶寫成第二部,描寫戰地工作團敵后抗日宣傳活動。第三部于1943年4月至9月在桂林寫成,表現后方的文化抗戰與前后方的互動。對于《火》三部曲,巴金的創作熱情十分高漲,也對社會效應充滿期待。他在第一部的《后記》里說:“我寫這小說,不僅想發散我的熱情,宣泄我的悲憤,并且想鼓舞別人的勇氣,鞏固別人的信仰。我還想使人從一些簡單的年輕人的活動里看出未來中國的希望?!彪m然由于時間、經驗與材料都不夠充足,寫完之后,“覺得這工作失敗了”,但第一部的完成還是給作者帶來工作完成的愉快,且對“幾個異國朋友表示了敬意”⑦。第二部只用了40天即完成,可謂神速。巴金一方面意識到這本旨在宣傳的書“也是一個失敗的工作”,另一方面“對自己的作品多少也有一點偏愛”,因為一則抗戰亟需宣傳鼓動,自己畢竟對抗戰有所貢獻;二則作者要以自己的愛國熱情回敬那些認定他是“安那其”的批評者;三則作品凝聚著朋友(尤其是未婚妻蕭珊)提供材料、熱情勉勵與審讀原稿的真情厚意。第三部《后記》仍然自我批評說“這本小書不是成功的作品”,但還是急于寫出來,貢獻于讀者面前,因為其中浸透著作者對作為主人公原型的好友林憾廬的懷念,對后方文化抗戰意義的肯定,對抗戰巾幗英雄的崇敬。
《火》三部曲均由開明書店出版,第一部1940年12月初版,迄1949年4月,共印行12版次;第二部1942年1月初版,迄1951年7月,共印行11版次;第三部1945年7月初版,迄1950年12月,共印行7版次。若從作者對題材的熟悉程度、把握深度、人物刻畫的立體性與審美結構的整體性來看,《火》三部曲的確存在著一些問題,但是,也并非如作者一再自我批評的那樣“全是失敗之作”⑧。巴金是一位律己極嚴、有時近于苛酷的作家,他不止一次說自己從來不追求技巧,甚至算不上文學家,其實他對作品的許多修訂是為了追求更好的審美效果,至于是否算得上文學家,早已無須乎爭論了。
從印行版次來看,《火》的社會影響頗為可觀,究其原因,戰時直接表現抗戰的長篇小說為數不多,作者又是名作家,自有其名人效應?!痘稹啡壳霭婧?,報刊上多篇文章見得出讀者的共鳴和贊譽⑨。1948年《中國作家》上的一則廣告詞更可以代表40年代的文壇評價:“這是巴金先生在抗戰期間的力作。第一部寫戰事發生后上海青年怎樣發動抗敵救亡的工作。第二部寫上海青年組織的戰地工作隊,怎樣離開淪陷了的上海,深入戰地,從事各種宣傳工作。第三部寫戰地工作隊的一個隊員回到后方來,遇見一位仁慈的老宗教家,于是展開心靈的世界。這里告訴我們,有許多平凡的青年,在祖國的解放斗爭中獻出了自己的一切,他們為我們帶來黎明中國的希望,也讓我們看到綿延不絕的生命怎樣夸耀地展示永生的美景。這三部書各成段落,可以分開來讀,也可以合起來讀。這是三把‘火,蓬勃的熱情的火,它會使你的心得到溫暖,它會使你的勇氣得到鼓舞?!雹?/p>
直到1957年,一些重要刊物仍然刊文對《火》予以積極評價。如揚風的《巴金論》,肯定了第一部昭示出日本侵略者挑起的戰火點燃了中國人民仇恨與戰斗的熊熊烈火,會使中國人民如鳳凰涅槃一樣獲得新生;第二部揭示出戰地服務團成員留下來打游擊與跟大部隊走繼續做宣傳工作都有意義;第三部抨擊法西斯主義販賣者的荒謬及貪圖享樂者的只求私欲,通過幾個人物表現“黎明中國的希望”。{11} 再如王瑤《論巴金的小說》,認為《火》表現出愛國主義的激情之火與對侵略者的仇恨怒火,戰火中青年一代茁壯成長、國民精神得以洗禮升華。{12} 然而,到了1958年,在“文藝思想領域拔白旗、插紅旗的斗爭中”,包括《火》在內的巴金所有作品被重新審視,評價發生了很大變化。署名為“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二年級學生與青年教師集體寫作”的《論巴金創作中的幾個問題——兼駁揚風、王瑤對巴金創作的評論》,雖然也承認《火》反映了一些青年熱心抗戰宣傳、參加看護工作的現實,“但我們看不見他們與全國人民一道抗戰,更遺憾的是我們看不見人民的抗戰”,“作者偏愛的是小資產階級狂熱的、帶著不同程度的浪漫色彩的抗戰,而把最主要的東西忽略了”。{13} 武漢大學中文系三年級“巴金創作研究小組”的《論巴金的世界觀與創作》,對前述北京師范大學師生某些觀點表示質疑,但所下判斷“我們看到了國民黨反動派不抵抗的賣國嘴臉”,同文本與史實并不相符;批評《火》“揭發國民黨的‘曲線救國,表現和反映人民的抗戰活動都是不深刻,不全面的,特別是黨領導抗日的力量看不出來”。{14} 這種批評經不起推敲,所謂“曲線救國”完全是李代桃僵,至于說“黨領導抗日的力量看不出來”,則屬于強人所難,一部表現大后方昆明一位基督徒辦刊結友文化抗戰的作品怎樣表現“黨領導抗日的力量”呢?正如我們無法要求阿垅描寫南京保衛戰的《南京》(1985年初版時改名為《南京血祭》)、張恨水描寫常德會戰的《虎賁萬歲》表現中國共產黨領導抗日的力量一樣。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敵后戰場給日本侵略者以沉重打擊,戰績輝煌,自有許多作家予以表現,作品眾多,且不乏佳作,但不能不顧實際地要求所有作家都去書寫這種題材。endprint
作品審美結構上的急就章痕跡,作家本人的自我批評,作品題材在新社會的敏感性,政治絕對化愈加濃重的時代氛圍,諸多因素導致《火》三部曲之評價走低達數十年之久。發行量頗大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 {15} 把巴金后期小說創作分為兩大類題材,在言及反映抗戰時期現實生活的題材時,只是提到《火》三部曲的篇名,重點分析的則是《憩園》與《寒夜》。在中國現代小說專史中影響甚廣的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在巴金一章第二節《民族悲憤和人生沉思》里倒是給予《火》三部曲以相當多的篇幅,先是指出散文《火》里關于火的一段話語,“可以看作是解開巴金寫同名長篇小說《火》的創作心理的鑰匙”,接著肯定了作品“揭示了中華民族在血與火中不可摧毀的意志和重新煥發的生機”,也觸及國統區的社會腐??;藝術上,指出“行文較為粗直,但在描繪馮文淑、周欣于鄉間晨昏和農民家屋中的天真活潑,也不乏逼真動人之筆”,第三部“在比前兩部略呈憂郁和沉實的筆調中,相當真切和深入地探索了一個具有特殊經歷和信仰的人物的多側面的靈魂”。然而,作者認可了巴金所謂“失敗之作”的自我評價,并且說“但這種藝術上的失敗,卻換得了一個愛國作家人格上的成功”。{16} “藝術上的失敗”換得了“人格上的成功”,這種邏輯多少有點費解,況且藝術上失敗的判斷未必完全符合實際。
文學研究者自然不應無視作者的自我評價,但也不能以作者的自我評價來代替研究者的判斷;后人評價文學史上的作品,自然會帶上當代的眼光,但不能用當代的政治標準取代歷史標準。研究者應該把作品還原到作家的創作脈絡中、還原到作品產生與反映的歷史情境中去進行實事求是的評價?!痘稹啡壳鷦撟饔诳箲饡r期,表現抗戰題材,那么,它究竟表現了哪些抗戰內容呢?其內容大致可以歸為三條線索:
第一條線索是憤怒控訴日軍罪行?!翱卦V”是理解巴金創作的關鍵詞,《家》《春》《秋》是對封建家庭專制與封建道德的控訴,抗戰作品的戰爭災難書寫是對日本侵略者罪惡的控訴。日本發動侵華戰爭,罪行累累,罄竹難書。從“一二八”淞滬事變到抗戰后期,巴金感受最為直接、最為深刻的是日軍飛機與重炮轟炸造成的慘劇,他在數篇散文與《還魂草》《某夫婦》等短篇小說里對此多有描述,在《火》三部曲里更是貫穿始終。第一部第一章,就通過馮文淑與劉波的對話反映出敵機轟炸平民造成的凄慘景象,文淑說醫院里炸傷的弟兄們的痛苦激起她強烈的復仇意志,劉波則訴說自己的現場所見:“我見過先施公司門前的炸彈,我見過南火車站的炸彈,我見過一群一群的難民身上帶血手牽手地走過馬路,我見過那些血淋淋的無頭缺臂的尸首。南京路落炸彈的那天,我同一個朋友正坐在一路電車上。電車剛開到跑馬廳,忽然‘孔隆一聲,把車子上的人都震傻了。我從沒有聽見過這樣大的響聲,連我的耳朵也差不多震聾了。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只看見許多人慌慌張張地從新世界那面跑過來,電車不再向前開,卻往后倒開了半條馬路才停下來。路上秩序亂得很。我那個朋友嚇得到處亂跑,我找不到他,就一個人走過去。馬路上還在冒煙,到處都是死尸,到處都是血。幾片人肉粘貼在墻上,新新公司門前人行道上橫著兩只女人的膀子。我看見一個女人倒在地上,頭已經沒有了。身上還穿著嶄新的旗袍。我還看見一個穿長袍的人一只手按住胸口,埋著頭匆匆忙忙地跑過來,快到我面前忽然倒了下去。旁邊一個童子軍連忙攙扶起他,把他的頭扳起來,一臉盡是血,眼睛鼻子都炸掉了……這些仇恨,這些無辜者的血!”醫院里,方姓傷兵痛得要自殺。重傷病房里彌漫著藥味和傷臭的氣味,令人心緊的傷病員痛苦叫喊,枕上蒼白色的臉,失神的眼睛絕望地望著人。外地的難民原以為國際大都市上??梢员茈y,孰料敵機的狂轟濫炸徹底炸毀了難民的希望,連上海市民也被日本炸彈炸毀了房屋,無家可歸,無奈的、神經質的傾訴讓人想到兒子阿毛不幸遭狼的祥林嫂。關于難民的敘述如草蛇灰線,直到第三部仍然不時復現出來。日本的無差別轟炸并非到后來在重慶才實施,而是在全面侵華開始就已經實施了。正是這種喪心病狂的戰火,才激起了中華民族熊熊不熄的復仇烈焰。第三部開篇伊始,主人公馮文淑即為一場火海沸騰、孤兒尋家、騎樓被巨響震塌、“醒來”又是炸彈轟響、漫天濃煙、火星飛舞、大火卷來、唯一的逃路是大江的一連串噩夢驚醒,可以想見日本轟炸給中國人帶來的恐懼有多么深重!第十四章里,中學生田世清慘死在日本飛機的轟炸中,“整個臉都削平了”,與他一同遇難的同學頭也被彈片砍去了一半。田世清的父親田惠世,一生向善的虔誠教徒,編輯抗戰文化刊物《北辰》積勞成疾,兒子的慘死更給他以劇創,他帶著中年喪子的無限感傷與對殺子仇敵的極度憤懣長辭人間。悲劇色彩愈濃,愈可見出控訴的義憤之激烈。
第二條線索是熱情謳歌中國軍民及國際友人的英勇抗敵。第一部,通過劇作家曾明遠與馮文淑的談話,援引英文《大美晚報》登載的一個外國傳教士的淞滬前線見聞說,“中國兵沖鋒,一排人過去,沒有看見敵兵,只見一陣煙,人就全沒有了。后面的人再沖上去,又碰著一陣排炮,一陣煙,人又全光了。這樣一排一排的死掉,卻沒有一個人畏縮”。中國軍人的英勇戰斗與悲壯犧牲,贏得了人民的尊重。第十一章描寫了市民對四行倉庫守軍的景仰:“從這一天起半個城市的居民都到泥城橋附近,對著堅守四行倉庫的八百孤軍遙遙地致誠摯的敬禮。一座洋樓吸引了全上海的眼光,人們潮涌似地從法租界奔向北方。”
淞滬會戰中八百壯士誓死抗敵的英雄事跡,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通訊報道與歌頌八百壯士的歌曲傳遍大江南北,而以小說家的紀實筆觸描繪出英雄在市民中激起強烈反響的場景,則當首推巴金的《火》。
對中國軍人的正面刻畫不止于第一部里的八百壯士群像,還有第三部里的抗日英雄洪大文{17}。在連云港戰役中,洪大文奉命率部死守墟溝,在敵軍的艦炮與陸上炮兵的轟擊下,陣地一度失守,后“趁敵人立腳不穩的時候,猛烈反攻,彼此一進一退,到后來兩方面隔得很近,敵人的大炮也沒有用了,我們就用刺刀戳,殺得血流成河,尸首遍地”。幾個反復,后來打得只剩二十余人,子彈也快完了,只好撤退。洪大文身負重傷,左腿截肢。洪大文不僅作戰有勇有謀,而且喜歡閱讀,會寫文章,在田惠世主編的《北辰》雜志發表過《連云港血戰記》,后來又參與辦刊工作。第三部的主角本來是殫精竭慮辦雜志的田惠世,小說借助其辦刊的艱難與周邊人物的生活,批評那些同民族解放主潮不和諧的現象,但也間接反映出法國投降后東南亞局勢及上海法租界的微妙變化,尤其是插入民族英雄洪大文的形象刻畫,昭示出中國軍人光明的一面,正是這樣的軍人與田惠世、馮文淑、朱素貞等在前后方同呼吸共命運才贏得了抗日戰爭的最終勝利。endprint
第三條線索是表現民族精神的浴火重生??谷諔馉幨且粋€大熔爐,盡管戰火映照下社會弊端和國民弱點愈加顯眼,但無疑也給民族精神提供了鳳凰涅槃的契機。軍人形象在抗日戰爭中煥然一新,基督徒的博愛因國家意識的加入而更見深沉,富于幻想的都市青少年在戰火考驗中迅速成長,成為活躍在戰場或后方的有生力量,有的在淪陷區帶領游擊隊跟敵人戰斗,有的跟著軍隊跑遍各個戰區做政治工作,甚至積勞成疾病逝,還有的奔赴陜北。最有代表性的是朱素貞的成長,她在淞滬會戰時還只是一個熱心去傷兵醫院幫助護理傷員的中學生,幾年之后,在昆明西南聯大讀書時,得知從事地下工作的未婚夫劉波在上海法租界被敵偽綁架關到極司非而路76號特務機關的消息,毅然奔赴上海,“我要去試試看,我能救出他,就不吝惜犧牲自己;我不能救出他,我就替他報仇”。初版本“書尾”關于朱素貞的結局是:
有一天,大約在素貞走后的七個月罷,文
淑收到一封上海寄來的信,里面只有一則從報
上剪下來的消息,從記載的語氣看來,報紙顯
然是偽組織的機關報。據這消息說丁默邨前一
天在大新公司遇刺,僅受微傷,兇手當場逃跑,
惟偵察結果,發覺丁氏女友朱曼麗實有主使嫌
疑,刑訊之下,朱招認不諱,現已依法槍決。
這個朱曼麗似乎就是素貞,不過文淑不愿意相
信。并且她也沒有得到其他的證據,以后也沒
有人對她講起朱曼麗的事或者素貞的消息。她
后來不得不相信朱曼麗就是朱素貞了,因為她
覺得英勇的死究竟比較無影無蹤的消滅能夠安
慰朋友的心。
這一似疑非疑的復仇描寫,確有其現實根據。抗戰時期,刺殺漢奸成功者有之,暗殺失手因而被捕遇害者亦有之。汪偽特務頭子丁默邨作惡多端,中統決定除掉這個禍根。1937年7月《良友》畫報封面女郎鄭蘋如,為中日混血兒,才華橫溢,姿容出眾??箲疖娕d,鄭蘋如加入“中統”。鄭蘋如奉命接近丁默邨,于1939年12月21日,實施刺殺計劃。但狡詐的丁默邨進了一家店鋪后對窗外的人影生疑,導致刺殺失手,鄭蘋如暴露被捕,1940年2月被秘密殺害。鄭蘋如刺殺丁默邨一事,當時見于報端,轟動上海。巴金聞之,用來作為朱素貞的結局,完全符合人物性格邏輯與作者的創作動機,有力地表現出青年一代的文化性格乃至整個民族精神的浴火重生。巴金在抗戰時期即把巾幗英雄鄭蘋如的英勇無畏與悲愴結局寫進小說,殊為難得。巴金大概是以鄭蘋如為模特寫作的最早的知名作家,當時熟悉這一掌故的讀者讀到小說的敘述時一定會引起對烈士的贊嘆。待到幾十年之后,寓居美國的張愛玲在小說《色·戒》里對同一素材做出截然不同的處理,則另有一番心理動機。
1960年1月,巴金在編?!栋徒鹞募返?2卷時,主動將結局改寫成:劉波被營救出獄,二人結婚,待遍體鱗傷的劉波在香港養好身體后,將一同去“如今一般年輕人朝夕向往的那個圣地”,馮文淑表示,三四天后,她也要去那個“圣地”,隱指延安。這一修改,同1949年10月之后意識形態構圖中延安的定位與1950年代巴金乃至整個文學界文化界所經歷的一系列風波均有關系。海外有讀者與批評家對這一修改持有異議,巴金則堅持認為自己的修改“合情合理”{18}。或如李存光在《巴金傳》里所說,“《火》第三部尾聲的改動,很難用‘好或‘壞、‘合理或‘悖情來評價。”{19} 因為朱素貞無論是壯烈犧牲,還是生命猶存、奔赴“圣地”,都符合民族精神浴火重生的主題要求。文學創作本是作家的想象,人物自有多種可能??箲饸v史不會變,改變的是作家想象的方向。
在人物心理刻畫上,馮文淑、朱素貞、田惠世等均有細膩深致之處。藝術描寫方面,第一部的醫院氛圍,第二部的山鄉景物,第三部開篇的連綿夢境,終篇的悲愴告別,都寫得活靈活現,很難用“失敗”統而論之。
三、《寒夜》悲劇的社會根源
長篇小說《寒夜》,1944年初冬開始動筆,不久擱下,1945年冬續寫,1946年底完成,1947年3月由晨光出版公司初版。無論從哪個視角看,《寒夜》 都是一個悲劇。汪文宣中年早逝,在他個人來說是個生命的悲?。痪鸵粋€家庭而言,小宣少年失怙,汪母喪子,曾樹生亡夫,正所謂家破人亡的家庭悲劇。總算煎熬著盼來了抗戰勝利,可是汪文宣卻在鑼鼓喧天的慶祝勝利之夜凄慘地斷氣。將近兩個月后的一個夜晚,曾樹生終于回到曾經的舊家,卻聽到了丈夫的噩耗,而且連丈夫的葬身之處與兒子小宣的去向也無從知曉。這個追求自由、快樂與溫暖的現代女性,后來即便得到了她所向往的生活,難道就能夠徹底忘掉這寒氣逼人的夜晚?就能忘卻那美麗的初戀、親生的骨肉?這是多么撼人魂魄的悲?。?/p>
如此悲劇,根源何在?1961年10月20日,巴金在《談〈寒夜〉》里說:“罪在蔣介石和國民黨反動政府,罪在當時重慶的和國統區的社會。”汪家人“都是無辜的受害者”,“兩個善良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兩個上海某某大學教育系畢業生靠做校對和做‘花瓶勉強度日。不死不活的困苦生活增加了意見不合的婆媳間的糾紛,夾在中間受氣的又是丈夫又是兒子的小公務員默默地吞著眼淚,讓生命之血一滴一滴地流出去。這便是國民黨統治下善良的知識分子的悲劇”{20}。1980年12月27日寫完的創作回憶錄《關于〈寒夜〉》再次強調社會制度對汪文宣一家的戕害:“要是換一個社會,換一個制度,他們會過得很好。使他們如此受苦的是那個不合理的舊社會制度。生活這樣苦,環境這樣壞,糾紛就多起來了。我寫《寒夜》就是控訴舊社會,控訴舊制度。”{21} 《寒夜》的確充溢著“控訴舊社會,控訴舊制度”的憤懣,汪文宣所在的半官半商的公司官氣與銅臭氣交雜,壓得小公務員透不過氣來。有的人一事不做,拿大薪水,而汪文宣對上司畢恭畢敬,整天拼命賣力氣,卻只拿那么一點錢,待到病情掩飾不住,便被一腳踢開,即使后來日軍進攻的形勢有所緩解,在鐘老等同事的熱心幫助下得以復職,他已病入膏肓,無可療救。小人物苦苦掙扎,而當權者卻耀武揚威,做黑白生意(販賣鴉片、倒賣大米等)牟取暴利?!斑@個世界不是我們這種人的。我們奉公守法,別人升官發財……”發出如此感慨的是文學碩士唐柏青,住在鄉下的妻子不幸難產,母嬰俱亡,這讓他心灰意冷;為了生計,藏書全都賣光,何談先前的著作計劃。與汪文宣一個月不見,他便相貌全變,聲音嘶啞,兩頰深陷,眼里布滿了血絲。他跑向馬路,被大卡車碾死,像是車禍,簡直就是自殺,他已對社會、對生活、對未來完全絕望。熱心助人的鐘老,汪家年輕的鄰居,還有不知多少人在尸位素餐的衛生官員的謊言中倒斃在霍亂肆虐之中。勝利后,背井離鄉的逃難者無不想盡快回鄉,可是老百姓望鄉難歸,憤憤地說:“現在是官復員,不是老百姓復員”,“勝利是他們勝利,不是我們勝利。我們沒有發過國難財,卻倒了勝利楣”。巴金所闡發的對制度性根源的重點抨擊,究其原因,一是他的實時實境的觀察;二是他在戰爭期間及戰后的切身體驗,他的好友不止一位在戰爭期間被貧病奪去了性命,他的三哥李堯林——曾經與他一起投身新文化運動、一起出川追求未來、大哥逝去之后唯一的兄長——在戰爭中貧病交加,光復三個多月后在上海病逝;三是對他影響深遠的無政府主義本來就長于制度批判;四是1949年10月國民黨敗逃臺灣,中國共產黨建立了新的社會制度,更是給舊制度批判提供了最為堅實的基礎。endprint
學術界普遍接受了巴金對《寒夜》悲劇根源的制度性認定,同時對悲劇的文化成因也在巴金上述二文闡發的基礎上做了深入的拓展。然而,對寒徹骨髓的悲劇之最重要的根源——日本發動的侵華戰爭卻輕輕帶過,留下了《寒夜》研究不應有的漏洞,令人甚感遺憾。
前引《巴金論》說道:“抗日戰爭后期,國民黨反動集團在經濟上加強了掠奪榨取,在政治上更兇惡更殘暴地迫害共產黨人及其他進步人士。這種經濟上的無恥掠奪,政治上的殘酷迫害,就形成了‘大后方社會生活的所謂‘低氣壓。在《寒夜》中那陰郁的情緒,灰暗的色彩,正是這‘低氣壓的‘大后方社會生活的‘折射?!惫们也徽摪芽箲饡r期的國民黨稱為“反動集團”是否符合實事求是的歷史主義精神,單說把大后方的社會病完全歸結為“國民黨反動集團”所致,也顯然與歷史有悖。1980年唐金?!丁巴诰蛉宋飪刃摹钡默F實主義佳作——評巴金的〈寒夜〉》注意到“是帝國主義的侵略戰爭和國民黨軍隊的節節敗退及黑暗統治給這些‘小人物帶來了災難,使他們之間充滿了矛盾。警報鬧得人心惶惶,物價飛漲造成了‘小人物的饑寒交迫,腐朽的官僚機構埋葬了也曾有過理想的‘小人物的青春,敵機的吼叫和轟炸,使得他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22}。把帝國主義侵略看作苦難的根源之一,這已經是認識的進步,但將其與國民黨軍隊的節節敗退及黑暗統治等量齊觀,也不盡符合作品實際。
其實,《寒夜》本身對戰爭禍患著筆甚多。第一章開篇伊始,凄厲的空襲緊急警報就拉開了悲劇的大幕。正是由于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打亂了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才導致汪文宣、曾樹生這兩個大學教育系的畢業生,教育理想戛然中斷,不得不流亡到擁擠的重慶,一個去半官半商的圖書文具公司做校對,一個去大川銀行做職員,其實不過是充當花瓶。也正是由于戰時社會動蕩、生活艱辛,汪文宣的薪水入不敷出,曾樹生才要當花瓶及依傍有權者做一點投機生意,以便維系日常家計與兒子小宣不時上漲的學雜費,這樣一來,本來就對兒媳心存嫉妒的汪母才會更加看不慣兒媳的“工作”與做派,動輒發起攻勢,致使家里戰火不斷。汪文宣病情加重,曾樹生最終出走。
巴金在為《寒夜》新文藝出版社1955年新版寫的《內容提要》里說:“寫的是一九四四、四五年國民黨統治下的所謂‘戰時首都重慶的生活。……男主人公斷氣時,街頭鑼鼓喧天,人們正在慶祝勝利,用花炮燒龍燈。這是對國民黨反動統治的沉痛的控訴?!蓖粑男烙趹c祝勝利的夜晚,猶如林黛玉逝于寶玉寶釵新婚之夜,那邊喜慶熱鬧,這邊凄楚冷清,反差越大,命運就越慘,讀者的同情也才越深。這種處理符合人物命運的走向,契合藝術規律,也與作者當時的處境、心境有關。趕走了侵略者,中國今后何去何從,敏感的作家難免憂心忡忡;加上自家想回上海,可是無權無勢,一時難以如愿,只能無奈地等待,失落的心緒沖淡了勝利的喜悅。這些都容易理解,但說此時的國民政府是反動政府,巴金也好,評論者也好,顯然把后來對蔣介石及其政府的判斷前移到抗戰時期了,這顯然是歷史的錯位。
抗戰時期大后方社會弊端叢生,蔣介石及其政府固然難辭其咎,但是,主要的禍根難道不是日本發動的全面侵華戰爭嗎?巴金在《談〈寒夜〉》里其實有過清晰的體認,譬如說汪母,“她從前念過書,應當是云南昆明的才女,戰前在上海過的也是安閑愉快的日子;抗戰初期跟著兒子回到四川(兒子原籍四川),沒有幾年的工夫卻變成了一個‘二等老媽子,像她的媳婦批評她的那樣”{23}。小說里,汪母安慰文宣:“不打仗,我們哪里會窮到這樣!”汪文宣也明白:“就是最近幾年的事。我以前并不是這樣的。以前,我和樹生,和我母親,和小宣,我們不是這樣地過活的。完了,我一生的幸福都給戰爭,給生活,給那些冠冕堂皇的門面話,還有街上到處貼的告示拿走了?!睌硻C的空襲攪得街頭小販都難以開張。汪文宣夢里都是夫妻爭吵與戰爭的炮聲硝煙,是逃難時去找母親還是顧妻兒的沖突。個人的痛苦占有了汪文宣的心,他一度有點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樣子,湘北戰事爆發,長沙淪陷,衡陽苦戰,全州失守,都不曾給他添一點苦惱。然而,日本人來勢洶洶,打下了桂林、柳州,甚至曾經被政府宣傳為固若金湯的獨山竟也失陷,據說日軍已經到了宜山、都勻,進逼貴陽,而貴陽距離重慶只有兩天的車程。貴陽如果失守,公司就要遷往蘭州,正是這一態勢使得上峰開革了汪文宣,給他以重創。也正是由于這一態勢,鄉下逃難可能遭受日軍蹂躪的恐懼加大了曾樹生跟著陳主任遠走高飛去蘭州的砝碼,最后終于成行,表面上表示理解與支持妻子遠行的汪文宣,內心深處卻承受著難以言傳的痛苦折磨。汪文宣的病情隨著敵情的緊迫而加重,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盡頭。先前,他曾給自己打氣:“要是勝利早一點到來,我應該有辦法改善我們的生活。”可是,等到勝利到了,汪文宣卻已是油盡燈枯,痛苦地斷氣。
巴金是一位感情濃烈的勇于控訴與批判的作家,控訴貫穿于他的整個創作生涯:他早年控訴封建社會封建禮教的罪惡,《寒夜》的悲劇則是對日本侵略罪惡的血淋淋的控訴。《寒夜》悲劇的成因不止一二,但其最主要的社會根源在于日本發動的侵華戰爭。
注釋:
① 巴金:《紀念友人世彌》,《巴金選集》第8冊,四川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97頁。
② 巴金:《發的故事》,《作家》第1卷第2號,1936年5月。
③ 巴金:《我們的紀念》,《文季月刊》第1卷第5期,1936年10月。
④ 魯迅:《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56頁。
⑤ 巴金:《答徐懋庸并談西班牙的聯合戰線》,《作家》第1卷第6期,1936年9月。
⑥⑦⑧ 巴金:《火》,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373—374、173—174、619頁。
⑨ 如亞茂:《讀書偶感——關于〈火〉的幾個人物》,《廣西日報》1941年8月9日;蘇叔端:《田惠世——巴金近著〈火〉第三部讀后》,《中央日報·中央副刊》1946年3月21日等。
⑩ 轉引自陳思廣:《中國現代長篇小說編年》(1922—1949),臺灣秀威公司2010年版,第316—317頁。
{11}{13}{14} 賈植芳、唐金海、周春東、李玉珍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巴金專集》,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07、186—187、263頁。
{12} 王瑤:《論巴金的小說》,《文學研究》1957年第4期。
{15} 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16} 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中),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61—164頁。
{17} 據巴金在《關于〈火〉》里說,洪大文原型之一曾任稅警團團長,在連云港抗擊日軍,負傷。第八章有些地方便是從其部隊編寫的《連云港戰史》稿本摘抄來的。參見《巴金選集》第10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7頁。
{18} 巴金:《關于〈火〉》,《巴金選集》第10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5頁。
{19} 李存光:《巴金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242頁。
{20}{23} 巴金:《談〈寒夜〉》,《巴金選集》第10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1—142、141頁。
{21} 巴金:《關于〈寒夜〉》,《巴金選集》第10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4頁。
{22} 唐金海:《“挖掘人物內心”的現實主義佳作——評巴金的〈寒夜〉》,《鐘山》1980年第3期。
注:本文初稿(約萬字)為巴金故居、巴金研究會、華東師大中國現當代文學資料與研究中心主辦的《紀念〈寒夜〉出版七十周年暨四十年代長篇小說創作研討會》而作,2017年9月23日會上發言后得知辜也平先生發表過這方面的成果,會后拜讀其《一個安那其主義者的愛國情懷——論巴金的戰時書寫》(《黎明職業大學學報》2016年第6期),承蒙啟迪,特此致謝!本文側重小說,且有新的材料鉤沉與感悟闡釋,遂拿出來發表,以供討論。
作者簡介:張中良,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200240。
(責任編輯 劉保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