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強
摘要自組織理論是20世紀60年代末期興起的一種系統理論,而德國歷史法學派則是誕生于19世紀初的法學思想流派。表面看來二者在時間維度上相差一個多世紀,但在思想內核上,二者卻有著諸多相通之處。比如歷史法學派對習慣及習慣法的看重,從自組織理論的角度來解讀也就是對社會有機體自組織能力的看重。同時,歷史法學派對立法的謹慎拒斥態度,也與自組織理論中關于一個社會生命活力與自組織能力成正比的論斷相應和。
關鍵詞德國 歷史法學派 自組織理論
自組織理論《Self-organization Theory》是20世紀60年代末期產生的一種系統理論。雖然從科學哲學史的角度來講,這一理論的誕生時間被劃定在20世紀,但如果單論這一理論體系的思想內核,其基本理念的萌發則遠不止于近現代這一時間限度。同時,自組織理論的理念精髓也并非只能適用于自然科學,而是具有一種跨越學科界線的普適性。綜合這兩點,我們將視野放大來考察,就會發現在法律思想史的漫長發展過程中,誕生于19世紀初的德國歷史法學派,其思想體系內,就有著令人矚目的自組織理論閃光點。
一、自組織與他組織,習慣與立法
自組織理論正式提出的標志,_般認為是比利時科學家普利高津于1967年發表的論文《結構、耗散和生命》。在這篇文章中,普利高津認為,所謂自組織就是一個遠離平衡態的開放系統,當系統的某個參量變化達到一定的臨界值時,通過漲落發生突變及非平衡相變,由原來的混沌無序狀態轉變為一種時間、空間或功能有序的新狀態的現象。。作為一種討論一個系統是如何從混沌無序向有序轉化的理論,自組織理論一經提出,就被廣泛應用到了各個學科領域。這其中在社會科學領域的應用尤為引人注目。事實上,人類社會本身即是一個充滿各種變量和矛盾的復雜系統,在這個系統中,如何實現有序化一直是政治學、法學所關心的焦點問題之一。而筆者認為,自組織理論所要討論的核心問題,就是“秩序從哪里來?”因此,可以說,在秩序的來源這個點上,自組織理論和法學研究有著天然的聯系。
對于秩序的由來,按照自組織理論的理解,主要有兩種基本模式:其一是依靠外部力量,有目的地形成秩序,這被稱為他組織;其二是依靠系統本身的自我調整,自發形成有序狀態,這也就是所謂的自組織。自組織理論中的這一二元范疇結構被拓展應用到了諸多學科,而通過考查德國歷史法學派的觀點和主張,我們便不難發現其中也存在著思想內涵完全相通的二元概念。
德國歷史法學派產生于19世紀初,以薩維尼為最著名的代表人物。假如我們把法律制度理解為一種秩序,那么,根據歷史法學派標志性的看法,這一秩序與其說來自人為的設計和制定,毋寧說,來自于社會生活中長久以來所形成的習慣和風俗。這一習慣和風俗的更深來源則是后來薩維尼提出的經典概念—一‘民族精神”。縱觀歷史法學派的基本綱領,我們可以發現,對習慣和習慣法的重視和強調是歷史法學派所有觀點、主張的邏輯起點和基礎。例如普塔認為,習慣最接近一切法的基礎;習慣應當在法律中占最高地位,在一切法律之上。薩維尼也多次論述說,法的最好來源不是立法,而是習慣,只有在人民中活著的法才是唯一合理的法;習慣法是最有生命力的,其地位遠遠超過立法;只有習慣法最容易達到法律規范的固定性和明確性,它是體現民族意識的最好的法律。
事實上,歷史法學派對習慣法的推崇與看重是與其對成文立法的懷疑和拒斥相呼應的。正如薩維尼所說:法律只能是土生土長和幾乎是盲目發展的,不能通過正式理性的立法手段來進行創建;法的形成是一個無意識的、有機體的過程,因此法只能被發現,而不能被制定。對此,臺灣學者林文雄總結認為,立法(legis-lation)與習慣(custom)相比較時,立法的重要性是站在從屬的地位。由此我們不難發現,德國歷史法學派的理論體系中存在著一對顯著的矛盾范疇一習慣與立法。而這一二元對立的范疇體系,其實就是前述自組織理論中的二元結構。在這里,立法對應的就是他組織,而習慣則代表了自組織。因為所謂習慣,就是久而久之形成的固化行為模式和思想觀念,這一模式和觀念是純然自發形成和無意識的結果。對于一個社會而言,這一習慣顯然是自組織的最好表現。相對應的,立法則代表了另外一極,即人的有目的的、理性化的舉動。因此,按照歷史法學派的看法,一個社會的秩序形成,主要依靠的是該社會有機體自身的自我調整力量,這是一個無意識的過程,而非由某種人為建立的、凌駕于社會之上的、所謂立法機關來進行設計和建設。德國歷史法學派對習慣的看重表現出這一學派思想中強烈的自組織理論傾向,這一點使其在法律思想史中獨樹一幟。
二、正確看待立法的社會功能,重新發現社會自組織能力
德國歷史法學派反對統一法典編纂的立場歷來是法學界關注的焦點之一,對此,我國學者也多有討論。不過以往大家多聚焦于民族精神與本土資源、當下中國統一民法典制訂的利與弊等問題上。事實上,民事法典的立法問題只是歷史法學派思想的表象,透過這一層表象,其內在的重要理念是不可高估立法對一個社會秩序形成的作用,而應該更加尊重和看重社會中自發起作用的那些潛在規則,也即習慣。社會秩序的形成,正是源于這些潛在規則。這不禁讓人聯想起自組織理論中的一個著名論斷,即一個系統的自組織能力越強,它的生命力也就越強;反之,假如一個系統總是要依賴他組織才能保持有序化,其生命力也就必然是贏弱的。這個論斷完全可以適用到人類社會。而早在19世紀初的德國,薩維尼等法學家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正如其所說,社會秩序“都是由內部的默默起作用的力量形成的,而不是按照立法者的武斷意志形成的。”換言之,一個社會的他組織只是占據次要地位的秩序來源,而自組織才是秩序形成的核心力量。
對此,國內學者也早有領悟,比如蘇力教授就曾指出:“制定法事實上對社會秩序的影響并不如同法學家想象的那么大,有時甚至是毫無影響;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它也僅僅是促進人們合作的一種機制。因此,當人們渴求秩序、呼喚法治之際,立法者和法學家的眼光也許應當超出我們今天已經習慣稱為‘法律的那些文本以及與之相伴的國家活動,看到、關注并注意研究任何社會中總是存在且并不缺乏的那些促成人們合作、遵守規則的條件,那才是—個社會的秩序的真正基礎。”這里,蘇力所說的在一個社會“總是存在”的那些條件其實就是社會有機體的自組織力量,也即是前述歷史法學派所認為的習慣。讓人略感遺憾的是,此類領悟并沒有成為國內法學界的共同認識。長久以來,我們的主流思想天然地認為,社會秩序就應該由,且只能由法律制度來建立。因此,立法就是應對社會無序、爭端頻起的首要任務。一旦社會出現失序問題,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立法,而法律規范被制定出來之后,問題也被理所當然地認為己基本解決。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久而久之便會形成社會有機體對立法的高度依賴,這也是美國學者所稱的社會對法律(立法)形成的“癮”(addiccionto law)。這種“癮”一旦形成,社會自身的白組織能力就開始慢慢退化,由此陷入—種惡性循環一對他組織的依賴導致自組織能力的退化,由此引發更嚴重的秩序喪失,更進一步加劇社會有機體對他組織的依賴,最終使得社會徹底喪失生命活力。
所以,結合前述歷史法學派的觀點以及自組織理論,筆者認為,我們并非是要放棄立法,而是應該更加科學、客觀地評估立法對于一個社會的秩序形成能夠起的作用。與此同時,要看重社會自組織的作用,并為這種作用的發揮努力創造條件。正如經濟學家張維迎指出的:“法律作為由國家制定和執行的社會行為規則,對維持社會秩序和推動社會進步具有重要的作用。但法學界、經濟學界及其他社會科學界過去十多年的研究表明,法律的作用被人們大大高估了;社會規范,而非法律規則,才是社會秩序的主要支撐力量。特別是,如果法律與人們普遍認可的社會規范不一致的話,法律能起的作用是非常有限的。認識到這一點對正在邁向一個法治國家的中國來說尤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