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竹溪
在題材開掘過度的現實下,內涵愈發淺薄、情節愈發同質、濫用言情元素成為了阻礙諜戰劇正向發展的三座大山。而柳云龍執導的《風箏》,能在娛樂時代勘破虛無浮夸的市場表象,以零流量零宣傳的開局獲勝,其根本原因在于類型突破與創新。本劇秉承著為信仰立傳,為千千萬湮滅無考的情報工作者正名的信念,實現了諜戰劇的邏輯修正、情感新敘與使命傳承,在謳歌信仰的路途中演繹出時代需求的嬗變與發展。筆者將以劇中飽滿而富于變化的情愛敘事為例,解讀諜戰劇進入“2010”年代后的開放性創作觀念。
一、 情感消費敘事——爛漫寫意的青春之愛
諜戰劇由建國初期的反特片脫胎而來,歷經數十年的發展,現已成為國產電視劇的經典類型以及主流消費品。進入2010年后,良莠不齊的市場現狀嚴重影響了諜戰作品的思想性,政治意識導向退居為時代背景,文化情感消費登上前臺,越來越多的諜劇以言情為噱頭,甚至任意嫁接青春偶像劇、家庭倫理劇、職場劇的文本特征,導致了價值語言的含混與錯位。
以諜戰劇與青春偶像劇的融合為例,諜劇本身并不排斥青春情感元素,但情節比例與思想深度尤其重要,在強調連貫性敘述的諜劇中,如果不加考慮地大量穿插情愛描寫,則會打亂情節的自然節拍,使原本緊湊的敘事變得淡然無味。《風箏》與《潛伏》一樣,二者均是愛情描寫有著相當比重的諜劇作品,卻又從本質上區別于所謂的“青春諜戰劇”,這源于作品認知層次的差異,“一順到底的革命故事是經不起推敲的,沒有內心煎熬的文藝作品是無法傳世的”[1]。《風箏》能夠將時代背景與心理活動有機地結合起來,深度開掘人物靈魂深處的情感世界。
主人公鄭耀先在晚年時回望一生的三段愛情,首先想起的便是自己的初戀——程真兒。二人在劇中的設定可謂天造地設,一個是風流倜儻的年輕軍官,一個是純情率真的進步女性,又同為重慶地下黨組織成員,上下級的關系讓他們擁有了情感與信仰上的共同戰線。這樣的關系充分滿足了觀眾對于愛情的完美期許,因此忽略了理想從盡情表達到合理破滅的過程,當人們沉浸于諜劇中少有的青春浪漫時,猝不及防的轉折也在悄然誕生。鄭耀先點好了八分熟的牛排等待戀人,卻在玫瑰飯店的落地窗前,目睹了程真兒慘遭暗殺的一幕,他的臉上依舊云淡風輕,職業素養要求他不能流露出任何感情。程真兒卻不是一個“優秀”的諜報員,得知鄭耀先的身份即將暴露時,她表現出了極端的焦慮不安,而這一切都源于情愛。《風箏》從未抹殺人性,程真兒這個人物既是一名情報人員,也是情竇初開的純真少女,角色身份與人格的統一,決定了她與鄭耀先接頭的選擇,也直接導致了突如其來的悲劇。“我想給你織一件毛背心,這樣子彈打來的時候就不會那么疼了。”這句獨白隨著鄭耀先回憶的電流不斷沖擊著大腦,童話般純真爛漫的告白,與風雨如磐的時代如此不相匹配,面對敵人的試探,為了繼續潛伏下去,鄭耀先只得將程真兒的骨灰灑向大海,留給愛情的最終只有那件鮮血染紅的毛背心。
浪漫愛情的表征、偶像劇式的符碼,這類美好的情緒憧憬同樣能夠在諜劇中得以實現,關鍵在于導演的認知是否貼合時代,選用的演繹方式是否流俗,從文本到影視化的過程中,柳云龍的自導自演更有利于情感對接,從而成就了《風箏》這段短小精悍的浪漫情愛敘事。
二、 倫理真實敘事——至情至意的殉道之愛
敘事倫理是超越理性倫理的生命感覺的溝通與對話,是在一種生命中感覺另一種生命的真實。[2]身為潛伏在敵人內部的諜報人員,與狼共舞的使命讓他們不得不帶著面具生活,久而久之甚至模糊了自己的本來面目。鄭耀先一生最渴望的便是真實,林桃的出現恰好彌補了這一空缺,她讓他擁有了完整的家庭,在死亡邊緣完成了生命的延續。諜戰劇中的倫理敘事,是人物闡釋和需求分析相結合的產物,《風箏》中相當大比重的情愛文本,可以看作娛樂文化消費與角色心理消費的一次合謀,在浮生飄蓬的亂世給予主人公一個相對安定的環境,將諜戰劇從意識形態導向中解放出來,轉至女性話語所主導的空間,無疑是一次類型實現的勇敢嘗試。
在男性話語占絕對優勢的諜戰劇中,鮮有真實的家庭塑造,更少見到經典的女性形象。《潛伏》中的翠萍可以說是諜戰劇在女性人物構建上的一個巔峰,余則成、王翠萍二人假扮夫妻卻萌發真意的情節,已然成為眾多同類型作品爭相模仿的對象,以至于引發觀眾調侃:“從何時開始,諜報工作都必須假扮夫妻了?”諜戰劇家庭樣本的缺失由此可見一斑。《風箏》借林桃這一角色,將一貫的虛構家庭文本升格到了真實層面。從她驚艷的出場開始,就已牢牢抓住了觀眾的審美心理,魅惑的旗袍、窈窕的身姿,林桃身上帶著一種勾人心魄的神秘,似幽潭一般深藏不露。最初的她刻意接近鄭耀先,是因為身負刺殺使命,卻未能料到兩人竟一見鐘情,林桃在生死關頭選擇了與所愛一起隱姓埋名、亡命天涯。鄭耀先化名周志乾的日子,看似如斷線風箏般飄搖無依,實際上這段時光最接近于他的人生志趣,就像軍調期間鄭耀先前往延安,內心暗自向往一碗樸實的小米飯,安定的家庭與妻女、粗茶淡飯的清貧生活,才是信仰所描繪的理想生活。而這一切都來自林桃的自我犧牲,身為老周妻子的她一改往日風情,徹底成為了一個平凡到塵埃里的農婦,她一生都極為珍惜美貌,卻愿意為了愛人而改變,甚至最后為了掩護鄭耀先的身份不惜親手毀掉自己的容顏。在這段以命相抵的亂世情仇中,林桃扮演了一個至真、至情、至義的角色,她無懼于飛蛾撲火、蠟炬成灰的灼痛,為了與一生摯愛成為結發夫妻甘愿承受所有結果,盡管免不了令人哀傷的結局,但這位傳奇女子曾經搭建起來的家庭,讓鄭耀先在紅塵中終于覓到了一個值得允諾終生的桃花源。
情愛文本與家庭倫理結合,使得諜戰劇中的女性表現出更多內化的、感性的思想,很大程度上彌補了殘酷敘事所帶來的審美缺陷。《風箏》對虛構家庭這種傳統手法的消解,更讓人觸碰到了棲遑浮生中的可貴真實,本劇后期著重描寫鄭耀先與女兒之間的和解,同樣也是對林桃這個角色的衍生刻畫與心理慰藉。
三、 意識導向敘事——悲壯深沉的信仰之愛
前有《誓言無聲》《暗算》,后有《潛伏》《黎明之前》,21世紀的最初10年諜戰劇熱潮早已席卷我國電視劇市場,大量情節雷同、表現力平庸的作品扎堆,必然導致進入10年代后,國產諜戰劇的創作趨勢略顯頹敗。大量懸疑元素的植入,使得“提問—解謎—再提問”的循環成為情節主宰,這造成了諜戰題材的嚴重空心化,作品只專注于描寫主人公身臨險境的極端體驗,卻忽略了對于情報人員而言,生命中最為重要的情感博弈與信仰書寫。
韓冰與鄭耀先的愛情糾葛是貫穿《風箏》全劇的重要線索,風箏一生注定羈旅天涯的漂泊,影子永遠只能靜靜蟄伏于大地,二人的代號,隱喻著他們屬于同一個信仰的正反兩面,彼此相偎相伴、相煎相殺了30年,更暗示著他們之間的可悲可泣的愛情挽歌,風箏只有在落地的瞬間才能親吻影子,就如鄭耀先和韓冰的靈魂只有在死后才能合而為一,韓冰飲下毒酒含淚而去后,鄭耀先也立刻病倒了,不久后孤獨地撒手人寰。作為柳云龍早期代表作品,《暗算》在男女情感上采用的是宏大的景觀敘事,全能特工安在天、天才數學家黃依依,這類英雄角色的愛情總是充滿了傳奇色彩。而《風箏》的情愛書寫則具有開放性文本的明確特征,“從導演意圖、演員詮釋到觀眾接受整個信息傳遞過程中處處充滿縫隙、歧義、矛盾和意義沖突”[3]。導演發出一張明牌的同時,隨即埋下了一條暗線,風箏為抓捕影子而高飛,影子為絞殺風箏而潛伏,一明一暗的呼應,讓觀眾不斷地大膽假設,猜想、推理、尋覓著影子的蹤跡。歷經鄭耀先的出生入死、“假影子”的視聽混淆,直到劇集尾聲才揭露出影子的真實身份——韓冰,這也導致了風箏與影子相遇即成永訣的愛情悲劇。
風箏能夠乘風翱翔,影子自然如影隨形,他們的世界里無法缺少對方,經歷了軍調談判時期的延安初遇、解放戰爭中的針鋒相對、建國后的互相幫扶,鄭耀先與韓冰這對冤家早已冰釋前嫌,成為了彼此命運中無人能夠替代的角色。數十年情報工作的敏銳觸覺,讓鄭耀先洞悉了韓冰服毒自盡的意圖,只得流著淚說:“我想好好看看,找找特點,來世在人堆里面,一眼能把你認出來。”這樣的對白與其說是一句覆水難收的告白,不如說是信仰的契合與重生。從某種角度而言,風箏與影子才是相守一生的摯愛,這源于他們對生命本身的共同認知,將守護信仰看作人生的最終意圖。潛伏在敵人心臟的鄭耀先,每天面對的都是軍統與中統之間永無休止的爭權奪利,長官高層只圖個人利益的貪污腐敗,部門人員的互相猜忌與內部傾軋,尤其是審訊室中戰友同志所受的酷刑煎熬,所有的一切都令他絕望。垂暮之年的鄭耀先終于恢復自由,留下的卻只有風燭殘年的病體和時不我與的慨嘆,他擁有過太多的代號,鄭耀先、軍統六哥、鬼子六、周志乾,卻只有風箏這個身份陪他走過一生。臨終前躺在病榻上注視著國旗升起,四周沒有掌聲與鮮花,沒有愛人,更沒有子女,唯有天安門前響起的雄壯國歌為他送行,信仰的力量不禁令人淚流滿面。
劇中的愛情書寫遠不止是男女個人欲望的糾纏,它吐納著風云年代的精神氣象,使觀者從中體悟到至高、純粹、無瑕的人生信仰。鄭耀先與韓冰跨越半生的斗爭與伴隨,雖以悲劇收尾,卻仍然呈現出哀而不傷、蕩氣回腸的藝術效果。
結語
任何一部有資格載入國產諜戰劇歷史的作品,都是意識導向與情感消費的結晶,都可以看作特定時代的文化心理鏡像。縱觀這部作品的時間軸,三段式的情愛敘事似有《潛伏》的排布痕跡,但事實上《風箏》當中的每次邂逅、每次離別,都演繹出了區別于其他任何諜戰題材作品的獨特風格,將男女情愛與時代變遷、信仰成長的表達融為一體,開創了諜戰劇愛情書寫的全新范式。
參考文獻:
[1]王彥.《風箏》:這一曲信仰的頌歌為何驚心動魄[N].文匯報,2018-01-09(009).
[2]盧衍鵬.敘事倫理、情愛敘事與信仰重塑——電視劇《風語》的敘事結構分析[J].中國電視,2011(5):31.
[3]尹鴻,馬向陽.話語·身份·景觀——從2009年諜劇熱看類型電視劇的生產、消費和意義生成機制[J].電視研究,2010(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