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桂林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用西方的世紀史觀來看,這前后幾年是中國現代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幾年。去年是五四文學革命運動發生百周年,今年是魯迅的《狂人日記》發表百周年,也是改革開放四十周年,明年則是五四運動百周年。王富仁先生一生的學術活動都與這些重大的歷史事件息息相關,因而在這樣的歷史時刻,紀念、回顧、整理和研究王富仁的學術貢獻,實在是十分有益于當代學術發展的事情。整理和研究王富仁的學術貢獻有兩種思路,一種是細致全面地發掘和總結王富仁四十年學術道路上所提出的種種創新性觀點,所涉足的種種現代文化史和文學史的重要問題以及對這些問題研究的富有標志性的推進與深化。在這方面的整理與研究無疑會有非常開闊的空間與十分豐富的資源。王富仁是一位具有豐富生動的創造力和敏銳深厚的思想力的學者,他在學術界的第一聲吶喊“魯迅小說是中國社會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就在改革開放初期的學術界起到了振聾發聵的作用,對傳統的魯迅研究完成了一次顛覆性的叛逆與革命。后來,他不僅在魯迅研究領域深耕細作,而且不斷地開拓新的研究領域,不斷地提出新的學術觀念和學術思想,大者譬如關于近代中國社會變革物質與精神、政治與文化發展的逆向性特征的闡述,關于中國現代主義文學的本土性問題的分析,關于“新國學”概念的提出與意義內涵的界定,關于中國語文教育的思考,小者譬如關于歷史小說的研究,關于郭沫若創造社的青春文化的提出,關于滿族作家端木蕻良的研究等等,幾乎每涉足某一個領域、某一個問題,王富仁都能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觀點。這些觀點是王富仁思想智慧的結晶,浸染著他所處時代的精神特征,也牽動著一個時代的學術文化的神經。分析研究王富仁提出這些觀點的思想文化背景,辨析王富仁的思想成果與同時代著名學者之間的同異,總結王富仁論證這些問題與觀點時的高度個性化的思維方法特征,發掘王富仁這些學術觀念的增殖性及其對現代中國學術發展的影響,等等,這些工作都是我們應該去做的,而且大有作為的。另一種思路則是超越這些具體的學術觀點,或者說以這些具體的學術觀點為基礎,探討王富仁的學術思想的原則和學術精神的追求,分析王富仁的學術思想和學術精神對當下甚至未來中國學術發展所具有的啟示意義。這兩種路徑前者是基礎,是對過去已成性的總結,后者是升華,是對未來可能性的預判。兩種路徑無疑都很重要,都需要有研究者去踏踏實實地做,但在今天這樣的學術環境中,學術界體制內外的分化已不可避免,意識形態與學術的關系正在由過去的指導升級為管控,而在網絡技術的助勢下,大眾文化的消費趨向對純粹學術的擠壓與消解,比之上個世紀90年代更是有恃無恐。改革開放前期學術界所形成的共識已經土崩瓦解,在學術圈中對社會的觀感、對未來的預判、對價值的認知、對規則的理解、對學術目的的追求等等問題上,學術人的分化越來越嚴重,甚至各種利益集團的身影在學術圈中的晃悠也越來越明顯。在這樣一種學術思想日益蕪雜、學術精神日益萎落的趨勢下,對王富仁的學術貢獻的研究,筆者認為后一種路徑無疑顯得更其重要。本文即立足于這一思考,以王富仁的“魯學”為例,來展現王富仁的學術思想和學術精神的特點,進而探尋這些特點對當下魯迅研究所具有的啟示性。
一
王富仁的魯迅研究是從魯迅與俄羅斯文學的關系研究起步的,《吶喊》《彷徨》綜論中提出魯迅小說是中國社會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使他在魯研界一舉成名,甚至成為旗幟性人物。上世紀80年代思想文化界的所謂“清除精神污染”和“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王富仁的魯迅研究成果都被學術界“左”的勢力當作靶子進行批判,就足以說明這一研究成果的理論意義以及對學術界的影響力。到90年代以后,王富仁針對學術界日益顯著濃厚的貶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傾向,深入研究魯迅對中國文化的態度和認識,不僅涉及到儒家文化,而且包囊了魯迅與道家、佛家、法家與墨家等多方面古代文化傳統的關系,這些研究將魯迅定位在中國文化守夜人的地位,既堅持了魯迅是中國傳統文化最堅決最深刻的反叛者立場,也深入分析了魯迅繼承和弘揚傳統文化精神的復雜性,甚至提出了“繼承和發展了孔子文化傳統的不是現代的新儒家,而是魯迅,而是像魯迅這樣具有獨立創造精神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1]這樣發人深省的觀點,使得魯迅與傳統文化的關系研究既超越了傳統的或者分裂或者傳承的二元對立思維模式,也超越了林毓生的理性反叛、情感皈依的二律背反模式,達到一種整體性與融合性的理論高度。后來,王富仁又從時間、空間和人三者關系的互動中,闡析了魯迅哲學思想中的空間主義和現在主義的思維特征,指出了魯迅的空間選位與文化選位與近現代一般知識分子的區別,不僅精辟地說明了魯迅文學獨特性的思想由來,而且駁斥了學術界一向流行的認為魯迅思想缺乏哲學體系的觀點。可以說,《〈吶喊〉〈彷徨〉綜論》是著眼于魯迅思想與社會現實改造的關系,守夜人的歷史定位是著眼于魯迅與中國文化傳統重建的關系,空間主義與現在主義的解析則是著眼于魯迅思想與世界與宇宙的哲學關聯。從現實改造到文化重構再到哲學沉思,顯示出的正是王富仁“魯學”發展的三個逐次提升的思想層次,也可以說是三種境界。
無論是現實改造、文化重構還是哲學沉思,三種境界無疑都貫穿著王富仁的“魯學”思維的一個重要特征,這就是大處著眼、大局入手,對魯迅精神之大的凝視和闡析,始終是王富仁的魯迅研究的自覺的學術追求。五四時代關于社會改造的議題,其實也有大小不同的路徑,小者如當時流行的“半步主義”“問題小說”等等,半步主義的提倡者希望從自己的腳下開始,半步半步地進行社會改革,積少成多,集腋成裘,一點一點地取得社會改革的成果。“問題小說”的作者顯然受胡適影響,用新文學的形式探討具體的社會問題,如勞工問題、婦女問題、教育問題、童工問題等等,雖然未必給出答案,或者給出的答案過于空濛虛幻,但對社會具體問題的切實討論也充分顯示了五四時代的啟蒙精神。魯迅的出現風格和他們顯然不一樣,魯迅是橫空出世,像茅盾當年所形容的是像劃破夜幕的閃電。同樣是啟蒙工作,之所以造成這樣的效果,主要是因為魯迅的亮相之作《狂人日記》沒有局限于枝節問題的討論,甚至連封建宗法制度的弊端也沒有一條一條地羅列例舉,而是直接用“吃人”二字對封建禮教做了整體性的批判與否定。聯系魯迅當時的思想實際來看,這種整體性批判與否定,絕不是偶然的,而是魯迅投身新文化運動從事思想啟蒙工作的一種自覺的策略選擇。這里所謂小和大,當然不是從褒貶的意義上來區分的,格局無論大小,都于啟蒙工作是必要的。只不過魯迅所選擇的整體性否定的啟蒙策略以其格局之大,不僅顯示出了五四新文學革命運動的氣勢,而且也在醬缸一樣的思想文化環境中盡可能地發揮出了刺激國人麻木神經的思想力度。王富仁提出的“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的學說,無疑是對魯迅這一大格局的精準概括。而這一學說的核心觀點,如關于中國革命的歷史進程必須是思想啟蒙與政治革命同步;對知識分子命運的考察結果是知識分子是啟蒙的中堅力量,知識分子的悲劇不是因為他們性格軟弱,而是因為封建習慣勢力過于強大;對農民階級的基本看法重點在愚昧麻木,而不是優秀品質等等,幾乎都對應著中國現代民主革命歷史進程中關于革命力量和步驟的重大問題。可以說,只有這種魯迅小說思想的大格局考察,才能全方位地實現對魯迅研究中魯迅小說意義傳統結論的顛覆性作用。
關于魯迅與中國文化傳統的思考,其出發點是對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貶損者們的回擊,但王富仁的關于魯迅是中國文化守夜人的思考,其意義遠遠大于與貶損者們的論戰。在魯迅研究史上,對魯迅文化態度的攻擊由來已久,最初的時候,這種攻擊恰恰是魯迅的一種榮耀,是魯迅思想之新的一個有力證明,但上個世紀50年代以后,當古為今用、推陳出新成了一種國家文化政策而儒學傳統借助國家的文化政策之力開始“卷土重來”時,魯迅研究中有些文化保守主義者開始在魯迅的古典文化修養中尋找魯迅對傳統的贊賞和愛好,魯迅的魏晉風度、魯迅的讀佛經、魯迅的拓片造像收藏、魯迅的毛邊書愛好、魯迅的舊體詩成就、魯迅的箋譜研究、魯迅的小說史觀念,等等,都成了魯迅并不是徹底反傳統的證據,這些研究的目的就在于為魯迅的反傳統形象進行洗白。而華裔學者林毓生的理性與情感的二律背反論,也曾經成為學術界的流行話語。這些研究成果本身當然是有價值的,但是如果研究的目的是用來為魯迅反傳統的文化態度辯白,那就不僅是蒼白無力的,而且更加顯示出魯迅的文化態度是錯誤的印象。與這些溫吞吞的辯白和小心翼翼的表白不一樣,王富仁沒有局限在魯迅是反傳統還是不反傳統的二元對立上,也沒有糾纏于魯迅在多大的程度上是反傳統,在多大的程度上是皈依傳統之類的永遠也計量不清的問題中,而是直接切換思維角度,從文化重構的高度來考量魯迅和他的五四同仁們對傳統文化的態度及其作用。王富仁通過對魯迅與儒、道、法、佛、墨等文化傳統之關系的多方位的考察,最后得出結論:“當魯迅和他同時代的中國知識分子擺脫了傳統儒家文化的束縛,獨立地、自由地感受和理解全部中國古代文化遺產的時候,中國傳統文化才以其全部的復雜性呈現在他們的眼前。在這個意義上,他們是全部中國文化傳統的拯救者,而不是傳統文化的扼殺者。他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拯救首先表現在重新激活了被儒法合流的儒家文化壓抑乃至扼殺了的中國古代思想家和文學家的文化創造”。[1]現世中的人都生活在一定的文化傳統中,不可能不傳承這樣或者那樣一些傳統因素,所以用魯迅對文化傳統的某些傳承來為魯迅的反傳統洗白,不僅沒有意義,而且眼界格局很小。王富仁將魯迅和他的同仁們的文化意義從叛逆者提升到拯救者,這才是大眼界、大格局,真正地凸顯了魯迅與五四知識分子反叛傳統的態度、策略與方式對民族文化重建的深遠意義。
在魯迅哲學思想的闡述中,王富仁特有的思辨力和邏輯性得到了高度自由與充分的發揮。在這一主題領域的研究中,王富仁幾乎省略了所有具體文本的細讀,思緒一直在宇宙、世界、時間、空間、自然、文明、世界人、民族人等哲學概念中回旋與激揚。而這些概念的碰撞、組合和互詮,無非是要說明魯迅他們的時代已經面對著兩個“空間”,魯迅們的時間觀就是在這兩個空間的碰撞、錯雜和移位中形成并發揮作用的。王富仁認為,魯迅們所面對的是兩個世界,而不是一個世界;是兩個不同的空間結構,而不是一個空間結構的兩個組成部分。“它們各自都有自己的自足性,都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系統。在二者之上沒有一個統一的仲裁者,上帝管不了中國,孔子管不了西方,兩個空間結構都變成了兩個具有實體性的結構,二者之間的沖撞正在發生著。一個統一的沒有隙縫的空間觀念在關心著民族命運的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的意識中可悲地喪失了。這不是一個他們愿意不愿意的問題,而是一個不能不如此的問題;不是一個比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先進’了或‘落后’了的問題,而是一個他們眼前呈現的世界到底是一個什么樣子的問題。正是這種空間觀念的變化,帶來了他們時間觀念的變化。魯迅是這個知識分子群體中的一個,但卻是沿著這種空間觀念的變化走到了更遠的地方的一個”[2]。如果說,“中國社會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的定性,指出了魯迅文學在中國現代民主革命歷史過程中所具有的偉大意義,魯迅是中國文化傳統的拯救者的結論不僅顯示了魯迅思想在民族文化重構中的積極意義,而且顯現了魯迅作為命定要擔承文化涅槃中的“歷史中間物”所應該具備的文化人格的博大;那么,魯迅哲學思想的探討則讓我們在時間、空間與人的關系中領略到了魯迅精神境界的悠遠與廣大。現實意義的偉大、文化人格的博大、精神境界的廣大,這就是王富仁的魯學大廈中的三根支柱,王富仁的全部學術生命都凝注在這三根支柱的奠定和不斷完備與堅實之中。
魯迅研究要堅持其大者,這是王富仁的魯學的自覺追求。在一次訪談中,王富仁曾這樣說過:“我是研究魯迅的,但我從來不提魯迅哪一年哪一天做了什么事,哪一次和馮雪峰談了什么話。我主要是掌握魯迅的一個基本思想。有些事實我可能搞不清楚,但是,我知道魯迅這個人,他往左能到哪個地方,往右又能到哪個地方。生活中他要是很隨便,自由的時候自由到什么邊沿,嚴謹的時候嚴謹到什么地方,只要在這個范圍內就是可以理解的。你超過了這個范圍,你說魯迅去逛妓院去了,或者說魯迅去巴結哪一個大官去了,你就是搞出了再多的證據,我不信。我這個人很別扭吧?因為我不研究這個。比如說,魯迅到了日本跟誰談了戀愛啊,我覺得這個跟我沒有關系,談不談戀愛都是魯迅。我關注的是整體性的東西”。[3]“關注整體性的東西”,就是從大處著眼、從大局著手。當然,大與小、整體與局部本身是辯證的關系,小可以襯托大,沒有局部也就沒有整體,但不能用小來淹沒大,用局部來取代整體。魯學博大精深,題材領域非常開闊。近些年來,魯迅研究中有不少細部的開掘,如魯迅的日常生活研究中包括魯迅的牙疼、魯迅的用藥、魯迅的交友、魯迅的宴游等等題目都有學者涉及,魯迅的藝術生活研究更是眾所矚目,魯迅的各種藏品不斷地被翻檢出來予以透視和鑒賞。這些細部和小處的研究,當然是有學術價值的,也可以視為魯迅研究的新的掘進,但是一旦這種細部研究成為一種魯學時尚,或者成為一種學術態度(如有的學者認為魯迅研究的大局觀是空洞的、構造的、意識形態的,只有這種細部的研究才是學術的、嚴肅的),甚至成為一些學者否定魯迅之大的一種路徑時,對細部和小處的強調與熱衷就是值得魯迅研究學者深思的傾向了。在各種不同的場合里,王富仁都曾發出過“中國需要魯迅”的呼吁,這個魯迅當然是那個大的魯迅。魯迅可能確實是一個好父親、好丈夫、好朋友、好收藏家,甚至是一個好病人,但中國比魯迅還父親、還丈夫、還朋友的男人無以計數,比魯迅更專業的收藏家也不在少數,而那個大的魯迅卻只有一個。對魯迅之大的凝視與專注,才能真正把握到魯迅對中國社會和民族文明的價值。在這個意義上,王富仁的魯迅研究顯然給我們以深刻的啟示。
二
王富仁是俄語專業本科出身,雖然在讀大學之前已經閱讀了《魯迅全集》,但那時的感受還不是太深。他說讀《魯迅全集》給他的一個直接的影響恰恰是對外國文學的重視。“這是從《青年必讀書》這篇文章得來的”“‘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而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王富仁認為,“這即使不是魯迅說的最深刻的話,也是最深刻的話之一”。[4]2正是在魯迅的影響下,王富仁在大學階段主要閱讀外國的文學作品,甚至就給自己定下了研究契坷夫的學術目標。魯迅小說當然也讀,但那時并沒有特別的青睞,而且認為把魯迅放在諸如巴爾扎克、福樓拜、莫泊桑、左拉、羅曼羅蘭、普希金、果戈里、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契坷夫等等世界級的小說家中,確實也有些不起眼。后來從事學術研究,雖然沒有實現自己從事契坷夫研究的早期愿望,但第一本魯迅研究專著還是《魯迅小說與俄羅斯文學》。這本學術著作之所以在魯迅研究和比較文學研究中都深受好評,無疑與作者對俄羅斯文學的熟悉程度和理解的深刻有關,后來王富仁在《吶喊》《彷徨》的綜論中闡析魯迅的思想啟蒙主題時,也多是以俄羅斯文學作為參照的坐標。這些學習和學術經歷都說明,王富仁的早期閱讀經歷和外語系出身的學養,不僅使得王富仁成為在魯研界中不多見的具有豐富的外國文學修養和能夠直接閱讀外國文學的學者,而且使他成為魯研界最有資格關注和研究魯迅文學的世界性特質和魯迅思想的世界性意義的學者之一。很有意味的是,王富仁的魯迅研究并沒有朝向這樣的可能性方向發展,反而是朝著一個相對的方向深入開拓,這樣就形成了王富仁的魯學研究的另一個重要特征:對魯迅思想和文學的本土性特點及其本土意義的發掘與闡析。本土性、本土經驗和本土意義,既是王富仁閱讀、觀察、思考魯迅文學的一把堅持到底的尺度,也是王富仁魯學研究至始至終堅守著的一個自覺追求的思想目標。
這種學術精神來之于王富仁的“文革”體驗。王富仁說,自己真正重視魯迅小說是在“文革”發生之后。“我覺得,魯迅小說好像給我打開了天靈蓋,使我開始看清了整個中國,看清了中國人和中國文化。”“在過去,魯迅雜文和外國文學、哲學,使我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東西,但有些連不成片。倒是魯迅小說,一下子使這些都連了起來。我覺得,我們中國人到現在都還是魯迅小說中的人。它們很小,但地盤卻很大。容納了我們全部的中國人,當然也包括魯迅自己。我活的年歲越多,越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孔乙己,到忘乎所以的時候,則像阿Q。時至今日,我仍然崇拜西方那些偉大的小說家,而只有魯迅小說,給了我這種感覺,這種一旦粘住你,你就甩不掉的感覺。我認為,這也是正常的。我是中國人,我生活在中國這個環境中,不論怎樣讀外國書,但真正關心的還是中國這個文化環境,體驗最深刻的也是給我透視了這個文化環境的小說家。至于魯迅在世界文學上應有一個什么樣的地位,對我并不重要。”[4]4王富仁的這段表白看上去很平實樸素,但字里行間包含有很深刻的生命感受。為什么會甩不掉呢?這就是因為讀魯迅的小說你不能置身事外。莎士比亞、托爾斯泰確實偉大,讀他們的作品也會深深地為其人性的力量而感動,但感動過后是情緒的凈化,是心靈的安寧,是精神的提升。優秀的讀者在凈化、安寧和提升之后,可以輕松地向這些偉大的作品揮手告別。但是讀魯迅的小說,你越是優秀的讀者,你越是讀得深入和細致,你就越是燥悶,越是不安,越是心情墜落,因為小說中的人就在你的身邊活動著,小說中的故事就在你身邊上演,惡狠狠地瞪了你一眼的趙家的狗就悄悄地躲在你的身后,過去如此,現在如此,看不到頭的將來也許還是如此。這就是魯迅小說的本土性的力量,也是王富仁為什么堅定地守住本土立場來從事魯迅研究的心理原因。
在具體的研究中,王富仁的本土立場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堅持在中國的現實和中國社會的問題的土壤上來看魯迅的問題和意義。譬如魯迅前期小說與俄羅斯文學的關系,魯迅接受俄羅斯文學的影響是多方面的,既有果戈里式的“含著眼淚的笑”,也有安特萊夫式的陰冷,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靈魂的拷問”,當然也有托爾斯泰的博大的人道主義情感,王富仁對這些情況都是十分熟悉的,他曾將魯迅接受俄羅斯文學的影響詳細地分為三個時期,對每一個時期的特點和接受的主要對象都有精確的概括,但在這一專題研究中,王富仁真正最為著力關注的無疑是果戈里和托爾斯泰的影響,因為他們都關心農民的命運,而農民問題正是中國歷史和中國現實社會中最本土性的也最為切近人生和最為艱難的問題。關注現實主義方法,而不太注意現代主義精神,這種魯迅與俄羅斯文學專題研究的偏好,并非是受到當時學術環境的限制,在那個時代里,王富仁曾驚世駭俗地提出了不應以新民主主義論為教條來研究魯迅,而要回到魯迅那里去的口號,具有這樣的銳敏思想和學術勇氣的學者怎么會可能被時代的學術風尚所束縛?王富仁的偏好完全是一種內心情懷的流露,是他對中國本土問題的一種強烈的責任感的體現。稍后提出的反封建思想革命“鏡子說”,則更是將魯迅小說的本土意義(本土問題的聚焦、本土文化的批判、本土性格的解剖等等)提升到了中國社會現代化的高度來定位的。正是這樣的立意和定位,在《〈吶喊〉〈彷徨〉綜論》這部專著中,王富仁關于魯迅小說的主題、人物、情節、藝術風格等等要素的分析,全部都是圍繞著反封建思想革命這一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中最急迫的問題來進行的。條條思路、個個環節,最后都是通向中國現代社會迫切需要思想革命這一結論。魯迅研究的本土問題關注,既貫穿在王富仁所有的魯迅研究成果中,譬如對魯迅的《青年必讀書》的賞析,這篇論文的精辟之處就在于,王富仁沒有在外國書和中國書的優劣這一問題上糾纏,而是通過對反對者的心態的分析,直接把問題提升到了對中國民眾的“文化愛國主義”的批判,這一“文化愛國主義”現象在中國歷史上是由來已久,而在中國社會的現實土壤上也根深蒂固,對這一現象的批判可以說是將魯迅研究與本土的現實問題密切聯系起來的一個典范。同時,王富仁的本土問題意識也貫徹在他所有的魯迅研究方法中。譬如敘事學方法,這是王富仁曾經運用過的少量幾種具有固定形態的外國人文研究方法之一,他試圖在原有的敘事學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對魯迅小說的敘事藝術做一些探討,但他也明確表示:“我仍然不把魯迅小說作為一種小說語言學的研究材料,而是把它作為一種小說的言語形式。研究的目的是感受魯迅小說的獨立的敘事藝術,而不是尋找小說敘事的普遍規律。在這個研究中,我使用的是文化分析與敘事學研究的雙重變奏,試圖通過魯迅小說的文化批評的意義發掘魯迅小說敘事藝術的特征,也通過魯迅小說敘事藝術的特征更深入地感受魯迅小說的文化批評的意義”。[4]6這也就是說,他用一種外國引入的方法來分析魯迅作品時,他只是把這種方法作為一種橋梁,最終要走向的還是魯迅對中國社會問題的思考本身。
其次,王富仁的本土立場也表現在他深受魯迅的影響,他把自己的學術之路深深刻印在中國的土地上。自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將魯迅小說定位在中國社會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從而為魯迅研究乃至整個現代文學史研究開創一個全新局面之后,不僅是魯迅研究,王富仁的學術思考的每一次重大聚焦都與當下中國社會的緊迫問題聯系在一起,或者說正是中國社會面臨的緊迫問題催生了他的學術聚焦和轉型。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當中國文化發展呈現多元態勢,一些懷抱啟蒙立場的文化精英漸漸離去,正是王富仁通過對中國近現代文化發展模式的考察,提出了著名的物質革命與思想革命的“逆向性”理論。這一理論觀點的現實意義就在于告誡人們,中國社會的文化啟蒙還遠未完成,人們將時時有可能重新回到“五四”的起點。20世紀90年代初,當文化精英們被市場經濟沖擊得頭暈目眩無所適從時,也是王富仁敏銳地看到了文化危機期間知識分子發揮主觀能動性的可能條件,從而提出了中國知識分子目前應當追求什么的問題。在新舊世紀轉型之際,中國經濟有了長足發展,熱情的人們開始做起了現代化的美夢,現代性問題的討論也在學界紛紛揚揚。王富仁在《中國現代主義文學論》的長文中,從分析中國現代主義人手,精辟地指出五四新文化運動就是中國的一個現代主義文化運動,因為中國現代主義是針對中國古典主義的概念,應當以中國現代人對現代化的欲望、思考與實踐為基礎,而不應將其納入到西方現代主義體系中去。正是在這樣的思想基礎上,王富仁在新世紀初提出了他的“新國學”構想。而這一構想的提出,無疑是直接針對中國當下社會中意識形態權力話語與文化保守主義結盟擠壓和扭曲五四新文化精神的生存空間這一現實文化形態而來的,是王富仁從現代中國人的現代生活與現代感受的角度,對五四新文化精神的價值與意義的一種新的定位。這些理論觀點的提出,已經或正在給中國當代學界產生深刻的影響,它們之產生絕不是偶然的感興,而是經過了嚴格學術化的人文思考。這些觀點的震撼力量,除了來之于本身具有的嚴密的邏輯推論與高屋建瓴般的理論思維之外,無疑也來之于作者對中國本土文化心理結構深邃的洞察。
筆者在給《魯迅與20世紀中國》研究叢書所寫的代序中曾說:“魯迅作為20世紀中國最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和社會文化批評家,他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對中國現代社會問題的思考具有鮮明的獨特性。他同無數現代先進知識分子一樣,為了改變民族命運而積極介入中國社會問題的思考。而他與很多現代知識分子不一樣的地方在于,他是在中國這塊文化土壤里誕生出來的一個思想獨行者,他從來就是立足在中國的土地上、立足在‘當下’這一時間維度上,以自己對于中國民族生存現實的極其個性化的生命體驗為基礎,來考量、思索和辨析中國社會存在的問題。所以,魯迅對于20世紀中國文化史的貢獻乃是他提供了一種極其鮮明的、具有民族本土性和生命個體化的關于中國問題的思想。”在魯學領域中,像王富仁、錢理群這一類型的學者都是得到魯迅文學的孳乳而成長起來的,他們不僅在治學上而且在個人的精神追求上都深受魯迅的影響,都自覺地追尋著魯迅的足跡奮勇前行,所以他們的魯迅研究以及其他學術志趣都具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這就是像魯迅一樣,自始至終保持著對中國社會當下問題的高度關注,對于學術研究中的本土立場的堅守。這種立場特點在學術價值多元化的今天,難免會被人漠視,甚至受人質疑和不屑。最近就有青年學者為魯迅研究的歷史劃分階段,認為以王、錢為代表的20世紀80年代崛起的魯學是一種區域性魯學,關注的是區域性問題,新生代魯迅將是一種世界性魯學,關注的是魯迅的世界性價值和意義。這當然有其道理,也很令人鼓舞。但看看中國目前的思想文化狀況,看看封建時代的那些觀念譬如女德、孝道、忠君等等觀念的借尸還魂,筆者更寧愿向王、錢魯學所顯示的本土性(區域性)立場表達崇高的敬意。
三
在魯迅研究中燃燒自己的生命激情,躍動自己的生命血脈,這是王富仁的魯迅研究留給后世魯學的一份最為寶貴的精神遺產。
魯迅研究歷史中有一個比較顯著的發展軌跡,最開始時是以鑒賞魯迅的作品為主,后來發展為研究魯迅的思想,再后來才有了對魯迅自身生命現象的研究。王富仁的魯迅研究也不例外,近些年來,他的魯迅研究可以說始終以魯迅生命現象作為一個思想的聚焦點。譬如他在闡述魯迅的哲學思想時,對魯迅的生命形態和他的思想形成之間的關系就做出過相當生動而又深刻的分析。他指出魯迅一生的思想形成與變化是生命的五次大爆炸的結果,可以說是當代魯學中對魯迅思想發展的一個最具創造性的研究成果之一。他批評過去“在我們的魯迅研究里,常常把魯迅的一生描述為隨著中國歷史的前進而前進的一條線性的道路。實際上,這是我們用我們的歷史觀和生命觀描述出來的一個魯迅,而不是魯迅生命存在的固有形態。首先,魯迅不是跟隨著歷史前進的,而是創造自己的歷史,創造自己民族的文化史的人物。他沒有‘跟隨’過誰,‘跟隨’過一個什么樣的思想。他是自己為自己選擇人生道路的人;第二,他的生命不是一條線,不是一個方向,而是具有空間性規模的,是一種在生命連續性的大爆炸中形成的空間運動的形式”。而“構成這五次生命大爆炸的主體性原因在于魯迅是一個認真的人,是一個厭惡茍且,鄙視巧滑,反對敷衍,正視現實,不阿諛,不媚世,不趨強,不附眾,不人云亦云,不同流合污的人。這使他不像我們一樣總能在現實的世界上鉆出一個孔子,從別人的腳底下溜過去而尋到自己的一條‘出路’;也不像我們一樣常常找到一個似是而非的理由而在自己齷齪的生活中把自己的生命安頓下來,并把這齷齪當做光榮。他的人生常常陷入精神的困境,常常找不到任何的精神出路。在這時,他是一個富于忍耐力的人,他不會僅僅為了自己的舒服而去主動損害別個的生命和幸福,不會把自我的意志強加在別人的頭上,這使他的生命收縮又收縮,逐漸收縮成一個潛藏著巨大勢能的凝固的整體,但空間的壓迫向來是沒有止境的,而一當空間的壓迫強化到他的生命體再也無法忍耐的時候,一當他必須堅持自我生存的權利和生命的價值,他的生命就會發生一次巨大的裂變,同時向四面八方爆炸開來,爆發成一個空間,一個宇宙。這個空間是以他的一個中心的意念為核的,而在周圍的空間卻旋繞著他的各種不同的思想的星云”[5]。這里說的是魯迅,但只要對王富仁的生命軌跡與學術生涯有較深了解的人讀到這些分析,又何嘗不知道這就是王富仁在說自己,是王富仁的夫子自道。在王富仁的魯學研究中,每一次具有創造性的轉型,也都或明顯或隱約地能夠看到他自身生命能量的瞬間爆炸所形成的推動力。
王富仁一生對魯迅的研究,既是學術行為,也是生命行為。他非常看重這種學術與生命的疊合,看重這種學術行為對自己生命的影響。他曾經多次回憶過自己與魯迅研究的緣分,這種緣分本身就具有濃郁的命運色彩。“現在回想起來,從初中一直到大學,始終沒有放掉的,就是魯迅。為什么喜歡他?他好在哪兒?我不知道。但一翻開魯迅作品,他實在讓我入迷,尤其是它那個語言。那種魅力,在別人的作品中是沒法獲得的。魯迅的雜文好像很簡單,但是你一接觸它的語言,就覺得跟別人不一樣。它喚起你心里的一種東西,你的心里確實是有感受的。不僅僅是你知道它好,而且是你感到它好。我喜歡它那種語言以及它傳達的東西。那種東西我覺得是說不出來的。比如說,我也喜歡朱自清的散文,它的好處我能說出好多來,給學生可以分析得頭頭是道,但我從朱自清的散文中感受不到從魯迅雜文中感受到的那種東西。所以,魯迅雜文我一直讀下來,始終沒有放棄。‘文革’結束后,涉及到我要做下邊的學問,考了研究生,因為我喜歡魯迅小說”。[3]同時,他也曾經在各種不同的場合表示過:“我喜歡魯迅。魯迅沒有使我的命運好起來,但我不后悔。因為他也給了我做人的勇氣和做人的驕傲。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魯迅及其作品給了我生命的力量。我經歷過困難,但困難沒有壓倒我,我是站著走過來的,不是跪著、爬著走過來的。我不反對權力,但看不起權力,我愿像魯迅那樣生活,雖不富裕,但不低三下四,沒人欺負我,我絕不欺負人,若是有人仗勢欺人,我豁上小命也要與他糾纏到底。即使失敗,也不后悔,即使被整個社會所笑罵,也絕不屈服”[4]4。這些描述,沒有高大上的言語,都是些很實在的日常生活經驗的表達,但正是在這種日常生活經驗中,我們能看到王富仁是怎樣讓自己的生命承受魯迅生命精神的光照,是怎樣將自己的生命激情投入到這種光照的承受中。
在王富仁的魯迅研究中,他曾經對魯迅的非學院派的生命人格做了精彩的分析與贊賞。王富仁對中國的學院派文化一向評價不高,他認為,“實際上中國的學院派不是中國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它對中國社會——不是說對國計民生,而是說對中國的精神歷史——沒有起到一種應有的作用。中國的學院派只是在消耗文化。為什么這樣說呢?你在這里研究這么一點,別人再想研究、再找,題目越找越小,問題越研究越細,離生氣勃勃的現實也就越來越遠。只有那種創造性的文化,才不會這樣。一個文化人,要從文化當中獲得一種力量,他要通過反叛以前的文化建立起一種新的文化來”。[3]文化的形成必須具有生命的含量,才能夠具有創造性,才能夠具備永恒的力量。所以,王富仁認為魯迅的文化創造力就在于他的生命能量的介入。他說:“魯迅本質上就不屬于學院派知識分子,他之離開了學院而走進了上海的亭子間,是因為學院派關心的是歷史而不是現實,是書本而不是人生,是學理而不是人的情感和意志”。[4]9魯迅曾經有過做教授與做作家的矛盾和苦惱,但當他在鮮血和背叛面前深深感到無奈的時候,他不是龜縮到講堂去做學院派,而是毅然走到亭子間去做作家,這實際上就是一次生命的重大抉擇。在這方面,王富仁曾多次表示過自己對魯迅的敬仰以及心向往之而不能至的慚愧,但王富仁對那些帶著巨大的生命能量投入魯迅研究的學者特別表示尊崇,引他們為同道,譬如他對一些國外學者的稱贊:“20世紀90年代初,我一開始接觸到的韓國學者,如樸宰雨先生以及韓國第一批魯迅研究的學者,大多數都是留學臺灣的。在臺灣,魯迅的作品也是被禁的,他們通過各種各樣的抄本,各種各樣的偶然的機會偷偷地閱讀魯迅的作品,并且回到韓國后,這些人大多是韓國民族運動的參加者,據我所知,樸宰雨先生也是在監獄中著書立說的。他們學習魯迅,是真正帶著一種魯迅的精神,為了這個民族的民主化,為了這個民族的發展,為了人類的存在,其實也是為了整個人類的正義事業,作出了他們的奮斗。他們對于魯迅的研究,不僅僅在文字中,同時也在他們的實踐當中。同時,他們的文字本身就是一種實踐,而他們的實踐本身也是一種語言”[6]。
日本學者尾崎秀樹的《與魯迅對話》,其寫作的沖動來之于他的哥哥尾崎秀實的死所帶來的生命刺激。尾崎秀實是日本左翼作家,1941年10月被佐爾格事件牽連,不久即被作為首犯判處絞刑。尾崎秀樹說:“從我哥哥死刑那時起,我就被阿Q遭槍斃前看到的狼眼睛死死抓住了。從那個后,我一直在思考這狼眼睛所具有的意味,不過,直到現在也還沒能充分理解。”從阿Q的被槍斃,尾崎秀樹也看到了自己哥哥的被判決的命運,“至于輿論,在未莊是無異議,自然都說阿Q壞,被槍斃便是他壞的證據:不壞又何至于被槍斃呢?結尾的這段話深深地刺痛了我。尾崎秀實被判了絞刑。這就是說,被判了絞刑便是他壞的證據嗎?”正是帶著“這種深深地刺痛”,尾崎秀樹從此開始了自己與魯迅的對話,用尾崎秀樹自己的話說,這種對話“與其說是魯迅研究,倒不如說是托魯迅來談我自身像”。后來,丸山昇在評論《與魯迅對話》時提出了一個著名的概念“執著之念”,來形容像尾崎秀樹這樣的學者,個體的心靈被現實問題深深刺激,于是從魯迅的精神世界中去尋找共鳴,而被刺激的痛感始終伴隨著生命的尋找過程。日本學者伊藤虎丸也是走的“蔑視專家”的研究之路,他在與丸山昇辯論時曾這樣描述過自己的研究狀態:“為了向魯迅學習,(這是自學生時代以來我對魯迅的始終如一的態度)并把他的活法‘化作自己的東西’,就需要在魯迅的‘事實’與我自身之間找到一個契合點,這可以說就是被叫做魯迅之‘回心’的那種東西的普遍化——這是每個人都會獲得的體驗并由此理解的東西。”[7]在這里,無論是尾崎秀樹的“執著之念”,還是伊藤虎丸的“回心”,表現的都是一種研究者與研究對象的生命遇合。王富仁的魯迅研究也是這樣的生命遇合,他像尾崎秀樹一樣對魯迅的理解懷有一種“執著之念”,他也像伊藤虎丸一樣,極力想將魯迅“化作自己的東西”,這樣,王富仁的魯迅研究就不僅將魯迅精神與研究者所面對的當代問題聯系起來,而且將魯迅精神與研究者自身的人格精神的成長也聯系起來了。正是這兩種密切的聯系,賦予王富仁的魯學以靈魂,他關于魯迅的各種問題的提出,才真正既是時代的,也是個人的,是時代性與個人性的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