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群
(遼寧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136)
從2004年10月至2016年12月,十余年間誕生的各式“穆旦傳”計有四種。①對比其他中國現代作家,穆旦的傳記雖不以數量取勝,但就其寫作實績來看卻在穆旦研究史和現代作家傳記發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本文從“穆旦傳”的現狀及相關內容出發,探究其意義和價值正與此有關。
一
“穆旦傳”的出現首先是穆旦研究深入的結果。盡管,穆旦詩歌創作在20世紀40年代就受到關注,王佐良、默弓(陳敬容)、唐湜在當時都曾撰文評述過他的詩歌創作。但由于歷史的原因,穆旦研究的真正開啟是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隨著1980年代初期“九葉詩派”的提法與創作越來越為研究界所熟知,穆旦的詩歌創作也逐漸開始受到關注。以1987年11月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紀念文集《一個民族已經起來——懷念詩人、翻譯家穆旦》和1988年5月25日在北京召開的“穆旦學術研討會”為標志,穆旦這位塵封已久的詩人無論從研究的深度、廣度,還是研究隊伍構成上都進入了一個嶄新階段。一批青年研究者如李怡、吳曉東等都曾撰寫過專門研究穆旦的論文并發表在業內公認的學術刊物上。1990年代以后的穆旦研究除了數量增多、研究角度新意迭出之外,《穆旦詩全集》(1996)、《蛇的誘惑》(1997)等作品集的出版,以及紀念性文集《豐富和豐富的痛苦:穆旦逝世20周年紀念文集》(1997)等的出現,都使穆旦研究呈現出繁榮的態勢。至2006年4月,“穆旦詩歌創作學術研討會”在天津南開大學召開,穆旦的親友、多位國內著名詩人和眾多穆旦研究者參會研討,加之此前8卷本的《穆旦譯文集》(2005年10月)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兩卷本的《穆旦詩文集》也于同期推出,使穆旦研究的文獻基礎初步得到較為完整的“確立”,穆旦研究正迎來前所未有的機遇。
與穆旦創作研究及作品分析不斷縱深發展的態勢相比,穆旦的生平研究一直較為薄弱。以本文所言的“穆旦傳”為例,在2004年10月陳伯良《穆旦傳》出現之前,關于穆旦的生平研究一般僅限于詩人簡介、作家小傳的層次,這種狀態對于那些渴望通過全面了解穆旦生平進而把握其創作的讀者而言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陳伯良《穆旦傳》的出版彌補了這一空白。《穆旦傳》從資料搜集、撰寫初稿到完成,前后共歷十余載[1]。《穆旦傳》在出版后一度達到供不應求的地步——“鑒于此書在2004年10月初版僅印行2 000冊,且多數供應本地和作為內部交流,當有關此書的評論、介紹文章在上海《文匯報》、香港《大公報》、杭州《聯誼報》等報刊上發表以后,全國各地讀者紛紛來信,認為印得太少,較普遍地反映買不到書。為此,特根據各方面的意見和要求,以及新發現的資料,重新作了若干修訂,并增補部分新的圖片和文字內容,以期能正確也更形象地顯示穆旦畢生對我國文學事業所作出的重大貢獻,及其高尚品德、杰出才華與坎坷歷程”[2]。陳伯良在《穆旦傳》再版后記中的這段話,不僅道出第一部“穆旦傳”受歡迎的程度,而且也間接道出了第一部“穆旦傳”出版的意義和價值。
在陳伯良《穆旦傳》出版八年后,青年學者易彬的《穆旦評傳》作為“中國現代文化名人評傳叢書”之一在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標志著“穆旦傳”書寫走向成熟。易彬長期致力于穆旦研究,在穆旦研究及相關文獻整理方面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除頗有見地與水準的、關于穆旦研究的單篇論文持續發表外,易彬曾于2010年年底同時推出了自己多年來穆旦研究的兩部力作《穆旦與中國新詩的歷史建構》和《穆旦年譜》。《穆旦評傳》是在上述“前期積累”的基礎上完成的,其水準自是想見一斑。縱觀易彬的《穆旦評傳》,其扎實的學識和基本功,長期從事穆旦研究和文獻整理、研究的經驗,都在該書中得到充分的體現。《穆旦評傳》共計456千字,采用傳統的傳記形式,全面而詳實地記錄了穆旦的一生。通過大量第一手資料的占有和長期研究及對傳主的深刻理解,《穆旦評傳》史論結合,在撥開塵封往事的過程中刻畫了穆旦的品質、突出了穆旦在詩歌創作和文化事業上取得的成就和應當占據的位置。《穆旦評傳》的出現,不僅是穆旦研究的重要收獲,而且“穆旦傳”書寫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與易彬的《穆旦評傳》相比,王宏印于2016年在商務印書館推出的《詩人翻譯家穆旦(查良錚)評傳》呈現了穆旦研究和“穆旦傳”書寫上的“再深入”趨勢。王宏印教授于2000年調入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憑借外語上的優勢和與穆旦先后工作同一單位的資源優勢,早于2004年,王宏印就出版有《穆旦詩英譯與解析》一書。《詩人翻譯家穆旦(查良錚)評傳》從寫作、立項再到出版,前后歷經十余載,其內容主要包括“正傳”、詩人創作研究、翻譯家作品研究三個主要部分以及詩論家研究、“穆旦詩:自譯、他譯及雙語寫作”兩個次要部分。該傳最為突出之處就是對穆旦的翻譯工作及其貢獻進行了詳實而中肯的評價。此外,詩論家研究、“穆旦詩:自譯、他譯及雙語寫作”以及“附錄”部分的“穆旦新詩意象小辭典”也頗具新意。值得補充的是,王宏印不僅是一位翻譯家、外語研究者,還是一位詩人,他在傳記中不僅融入了他寫的關于穆旦的詩,而且還融入了詩性筆法,這一寫作特點使其傳記常常顯露出抒情性的特質,并以此實現了對以往研究過程中較為薄弱部分的生動而豐富的填充。
從“穆旦傳”的寫作及發展情況可知:“穆旦傳”是穆旦研究深入的結果,同時又可以作為研究深入的一部分印證這一趨勢本身。迄今為止誕生的“穆旦傳”雖數量不多,但其本身也呈現出持續深入的態勢。無論對于穆旦研究還是穆旦的傳記書寫,現有“穆旦傳”的意義都是多重的,而且,一旦我們將目光轉向現代作家傳記書寫,“穆旦傳”又會在現代作家傳記方面上產生其特有的價值。
二
現代作家傳記發展至今已近有百年歷史,從早期自傳盛行到“他傳”的發展,現代作家傳記在不斷實踐過程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誕生了許多優秀的傳記文本。就寫作時間上看,“穆旦傳”誕生于現代作家傳記的繁榮期,這一階段(可從進入21世紀之后算起)現代作家傳記寫作的主要特征是數量激增、形式多樣、類型多樣,并在部分作家身上出現了消費性的傳記書寫。結合這樣的背景,我們至少應當從以下兩個主要方面肯定“穆旦傳”為現代作家傳記寫作提供的經驗。
第一,就類型和品格上,現有的“穆旦傳”都是學術式的傳記,而非消費式的傳記,其學術價值高、參考價值大,既實現了傳記一般意義上的功能如“人性的紀念”“人生的示范”和“認知的快樂”[3](P191-228),同時又具有獨立的研究價值。穆旦雖不似徐志摩、林徽因、蕭紅、張愛玲等擁有傳奇人生、復雜愛情故事的現代作家,進而由此產生“消費性的傳記”,但這不能證明“穆旦傳”的書寫就一定具有學術價值直至保有較高的學術價值。現有的“穆旦傳”從最初的材料搜集到最終的寫作都是前后歷經十余載才最終完成的,其寫作態度之認真、材料準備之完備、學術規范意識之自覺,都保證了“穆旦傳”的品位。“穆旦傳”不僅是穆旦研究、了解穆旦重要的參考文獻,而且其本身也可以作為獨立的研究對象躋身于現代作家傳記之林。
第二,“穆旦傳”為現代作家傳記寫作提供了許多有效的經驗,而這一點在具體展開時貫穿傳記寫作的諸多環節。翻閱易彬的《穆旦評傳》,在材料搜集和使用上最為突出的一點是對穆旦檔案的援引和使用。記憶中,此前在文集整理、出版和研究中收入檔案內容較有影響的是郭曉惠等編的《檢討書:詩人郭小川在政治運動中的另類文字》和陳徒手的《人有病 天知否——一九四九年后中國文壇紀實》,而在傳記寫作中大規模引用檔案資料似乎并不多見。就方法論而言,引入檔案資料也許并不新鮮,但它無疑反映了寫作者在資料搜集方面下的功夫,而傳記本身的真實性、可信度也由此得以大幅度的提升。通過檔案的發現與征引,《穆旦評傳》既還原了大量史實,讓讀者清晰地看到時代的側影,又生動真實地揭示了特定語境下穆旦的心態和一個真實的詩人與翻譯家。至于由此加以引申,勢必會帶出如何做好傳記寫作之前的準備工作的話題——對比那些取一點因由便肆意虛構、想象的傳記來說,作傳者扎實而嚴謹的態度顯然更值得傳記工作者反思。同樣地,正是因為全面占有資料,才會完成傳記寫作中合理的想象與虛構,在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解釋爭議甚或“懸案”的同時提升傳記的藝術價值和可讀性。
與上述內容相比,“穆旦傳”在具體寫法上也有很多值得借鑒之處。“穆旦傳”雖只有數本,但形態各異,包括標準傳記、評述性傳記和專題式傳記。對于評述性傳記即易彬的《穆旦評傳》而言,其在“后記”中所言的,“這依然是一本令人無法輕松的書。最大的問題是書中沒有‘故事’——全不是‘講故事’的寫法。癥結呢,多半還是對于材料的審慎處理使然,多是史家筆法,秉持的是‘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有三分證據說三分話’的原則,而少有文學式的虛構與渲染”[4]。由著者本人講述寫作心得自是令人信服,不過,若將筆法當作“問題”似乎也并不必要。相反地,如果我們強調這是一本“評傳”,那么,“史家筆法”及其秉持的“原則”倒是十分必要的。至于以此對照以往現代作家傳記在具體呈現過程中“傳”與“評傳”往往無甚區別的現象,《穆旦評傳》的具體寫法正是符合了傳記的具體類別劃分和應有之義。與易彬的《穆旦評傳》相比,王宏印的《詩人翻譯家穆旦(查良錚)評傳》主要是從一開篇就帶有明確的問題意識:一本評傳,在書名上就出現了作家的筆名和本名,筆者看來,是因為在著者的心中,始終在一個作家身上有兩個同等重要的身份,此即為詩人之穆旦和翻譯家之查良錚。王宏印以“正傳”加“分類研究、評述”的形式,既講述了詩人翻譯家的一生,又分析了他作為詩人、翻譯家所取得的成就,使這本書以特有的形式呈現了評傳的內涵,這種全方位、多角度的實踐方式對于學術性傳記的寫作提供了可以借鑒、參考的經驗。
三
如果將“穆旦傳”之“傳記”視野擴大,那么,易彬的《穆旦年譜》也可以在某種意義上算作“穆旦傳”的范疇。將“年譜”作為“傳記”之一種,曾為一些傳記研究者所接受,但從其所舉范例的情況來看,這種劃分更適用于中國古代傳記的分類方式。“年譜編者一般不發表議論、不表露感情,不對史料進行深入的分析,現代傳記所要求的描述傳主個性、對傳主進行解釋是傳統年譜無法勝任的目標。”[3](P240-241)從楊正潤《現代傳記學》中這段論述可以引申:“年譜”究竟可否作為傳記是一個實踐的問題,與其窮究于概念,不如結合具體的文本實踐來分析年譜的寫作實際,這恐怕是探討現代作家傳記時,“年譜”應當何去何從的重要依據。年譜雖沒有傳記生動,但其提供的信息可能會遠勝于傳記;年譜竭力回避傳記中主觀想象、自由發揮的部分,其史料價值往往由于自身更高的歷史要求而高于傳記,這顯然是我們在研究過程中既要重視某一作家的傳記,同時又要重視同一作家年譜的重要原因。
筆者是結合《穆旦年譜》的寫作實際和《穆旦年譜》《穆旦評傳》出自同一著者之手的前提下,言及《穆旦年譜》和“穆旦傳”的關系。易彬先出《穆旦年譜》,后出《穆旦評傳》,從前文引用他在寫作《穆旦評傳》所得“經驗”,我們可以看到“年譜”與“傳記”的關系。事實上,在筆者看來,每一本優秀的傳記都會在其準備階段有個“年譜”的過程,而許多著者既著有同一作家的傳記,又著有同一作家的年譜正說明了兩者的密切關聯(值得一提的是,陳伯良的兩種《穆旦傳》和王宏印的《詩人翻譯家穆旦(查良錚)評傳》也都在書后附有“穆旦年表”或“穆旦年譜”的部分)。從這個意義上說,易彬將自己所著的“穆旦傳”稱之為“評傳”是恰如其分的。具體至文本,《穆旦年譜》不是孤立的進行譜主年月日式的條目羅列,在更多情況下,易彬是將所搜資料、訪談內容等穿插于年譜的敘述之中,并以加“按語”、字體變化以及頁下注釋的方式使此年譜具有較強的可讀性。圍繞《穆旦年譜》與“穆旦傳”之間關系的問題當然可以繼續探討下去,不過在見仁見智之余,筆者只想以“補充”的方式說明年譜和傳記在整體“穆旦傳”寫作和使用過程中的意義和價值,而探究兩者關系顯然對于未來“穆旦傳”的寫作和研究也有相當程度上的必要性。總之,隨穆旦研究不斷深入而產生的“穆旦傳”不僅豐富了穆旦研究本身,而且也在整體上豐富了現代作家傳記寫作。鑒于穆旦的研究現狀和以往立傳的經驗,我們可以確定短期內很難誕生更有價值的“穆旦傳”,但不斷通過修訂完善現有的“穆旦傳”是可能的,同時也是必要的。“穆旦傳”應當在不斷實踐、版本修訂的過程中實現自身的“經典”或至少是“典型化”,并以此為穆旦研究提供新的資料與角度。這是“穆旦傳”的使命,同時也是“穆旦傳”可以獨立成為研究對象的關鍵所在!
[注釋]
① 四種“穆旦傳”按出版時間,依次包括陳伯良著《穆旦傳》,浙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10月第1版。陳伯良著《穆旦傳》,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年10月第1版。易彬著《穆旦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11月第1版。王宏印著《詩人翻譯家穆旦(查良錚)評傳》,商務印書館,2016年12月第1版。其中,陳伯良于2006年出版的《穆旦傳》實為2004年版《穆旦傳》的“再版(修訂本)”,見陳伯良:《穆旦傳》“再版(修訂本)后記”,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年版,第259頁。
[1]陳伯良.穆旦傳(初版后記)[M].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258.
[2]陳伯良.穆旦傳(再版(修訂本)后記)[M].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259.
[3]楊正潤.現代傳記學[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191-228.
[4]易彬.穆旦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5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