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志立
(江西服裝學院 公共教學部,江西 南昌 330201)
劉禹錫與蘇軾分別是中唐的才子和北宋的士大夫。二人思想上都儒釋道兼宗而以儒立身,都力主有為、濟世為民;都是思辨型的文人而天性剛健豪邁、灑脫詼諧;他們的仕途命運非常相似,大致都經歷了早年的顯達以及人生中后期的長期沉淪和謫居階段;其文化心理也有同有異,也呈現出與其仕途經歷相應的階段性特征。即此,本文嘗試從人格類型和仕途命運的角度來探究其文化心態的異同與各自的成因。
劉禹錫和蘇軾都屬于偏向于自然哲學的哲學家,都具有濃厚深廣的思辨精神和批判意識。劉禹錫思想上以儒為主,但在哲學觀方面則以樸素唯物主義和辨證轉化的自然觀為基礎。在本體論上,劉禹錫認為氣生萬物,世界統一于“氣”,提出了“物體形用”的唯物主義哲學觀。與其相適應,他還提出了宇宙萬物“以不息為體,以日新為道”[1]1017的辯證法觀點,且兩者相統一、相適應。在天人關系上提出了“天與人交相勝”的“數勢”論,認為自然、社會和個體的生息和發展都要以合于規律性的“數”和“勢”為指導,人類社會(“體”)的生息和發展之道在于法制(“用”),而人類社會遵循數勢規律、按照法制發展則可以勝于自然。
宋代文化的理性精神、慶歷已降的疑經思潮和范仲淹、歐陽修等人對士人風節的倡引,從整體上直接促成了宋代學術的發達與百家學說的齊放,而體系龐大、內涵多面的蜀學便是其一。相對于前人,宋哲的理性精神和自覺意識似乎更明顯,蘇軾亦然:“平生欲著一書,少自表見于來世。”[2]1526在此,也可見蘇軾的哲學思辨精神和創發意識比劉禹錫顯得更自覺和主動。作為蜀學主要內容的蘇軾哲學,也內含宋代哲學天道觀和人性論(或被稱為自然觀和心性論也可)的兩大核心問題,也和宋代其他哲人以“道”[3]174作為其各自哲學思想體系的最高概念和核心范疇一樣,蘇軾亦然。相比于劉禹錫而言,蘇軾的思辨精神和哲學體系的建構意識顯得更自覺和明確。就天道觀而言,其“道”承接老子之“道”而來而又融入了佛家的思想,他將“道”規定為先天、自然、抽象、中性的精神實體。就心性論而言,又將“性”規定為不可言說的先天、自然、抽象、中性的精神實體,蘇軾認為“道”和“性”在本體內涵和意義上都是客觀、自然、中性的精神存在物,無所謂善惡之別,其本體意義上都是自然中性的。就此而言,承老子“道生萬物”、然后“道”又存現于萬物之中并通過萬物自身的屬性和特征體現出來的思想和邏輯,“道”和“性”,天道觀和人性論就具有了一定程度上、本質意義上的一致性,“道”和“性”,天道觀和人性論也就可以相互貫通了。由于其學說源頭是天道觀也即自然觀、自然之理*參見蘇軾《上曾丞相書》所言:“是故幽居默處而觀萬物之變,盡其自然之理,而斷之于中。其所不然者,雖古之所謂賢人之說,亦有所不取。”[2]1379可見蘇軾自然觀的基礎內涵和核心標準乃在“自然之理”與其合理性,由此而生成其自然之道也是合理的邏輯路徑。,而其溝通天人、自然與人生的中介“道”和“性”的概念本體都具有自然中性的特征,而其審視與檢驗其天道觀和人性論,檢驗天道與人性是否可以聯通的原理、標準,都以是否合理、合于自然而然之理為原則,所以蘇軾的天道觀即自然觀即可稱之為自然之道了。又由于蘇軾受莊子“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4]的大全思想和物外游處的塵游方式的影響,正如其《東坡易傳》卷八云:
夫道之大全也,未始有名,而易實開之,賦之以名。以名為不足,而取諸物以寓其意,以物為不足,而正言之。[5]
所以其自然之道也就可以稱之為大全之道了。
承上,基于“道”作為生物的源頭的“大全”特性,“道”、“性”概念本體的自然中性的特征,天人之際天道觀與人性論之間起聯通作用的人情基礎和檢驗標準在物理性方面的合理性三方面的因素,自然之道和心性論之間便得以貫通起來了。根據自然而然之理與合理與否的判斷標準,蘇軾的自然之道和心性論就可以成為能統合為一體的學說了。蘇軾認為,人類先驗式地具有的“不可得而消”的心理傾向性就是性。“性可知,但不可得而言”,對于性,人們通常只能感知而尚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的難以理解、預測和把握的地方,蘇軾稱之為“命”:“性至于是,則謂之命。”在此,“命”可謂成為描述“性”的特點及其成因的一個哲學范疇了,“性”、“命”一體而難以分開。所以,北宋的心性論發展到蘇軾這里也就可以稱之為性命論了,用個合適的詞可謂“性命自得”[6]說。
蘇軾思想多元,儒道佛兼宗;人格上可謂典型的儒道互補、外儒內道的結構形態。蘇軾這種先天的物理性的人格結構與心理特性也多少會影響其哲學思想的建構方向不會陷入純然的哲理思辨一路,而現實也卻乎如此地印證著推想,蘇軾不是純粹的哲學家。與老子道論由自然向社會的走向相似,蘇軾也將其天道觀向人性論方面推移,并將兩者相統合,終成其自成一家、獨具一格的天道性命之學。在此,蘇軾就將其自然之道與個體人生統合了起來;而劉禹錫卻沒能將其自然哲學思想與其人生相統合,其哲學思想仍只能孤立地成為其思想遙遠的指導力量,以致對于現實人生并沒有多少實際的指導意義。
在哲學結構體系的建構方式和路徑上,二者都以自然規律和自然而然之理為出發點,都以合理性為其各自思想的建構和判斷的標準,都將自然哲學或自然之道引入社會領域來為現實服務。像劉禹錫的“人之道在法制”[1]988即社會發展靠法制的觀點,蘇軾認為王安石變法應該遵循自然之道、自然之勢而循序漸進、穩步推進的觀點即是其現實的體現。但相比之下,劉禹錫的自然哲學觀更多本體論色彩,其社會意義和現實價值不大,僅限于社會政治領域;而蘇軾則將其自然之道引入社會和人生領域,既可以服務政治,又適合個體用作生存之道。就人格類型而言,劉禹錫是才子,其情懷高雅,其哲學思想向現實社會和人生層面的開放度難免有限,所以謫居生涯中他主要以人格精神和志節的存養為主,而不能很好地入俗。而蘇軾則是士大夫類型的文人,其性情呈現出雅俗兩極,而其自然之道、自然的理勢正好成為貫通、聯接性情兩極的核心思想;其自然觀是自然的,其心性論即性命自得學說在自然之理的貫通和支撐下也存現出自然而然的特征。當他以自然之道、自然之理來面對現實生活時,一切都呈現出自然而然的生息、發展的狀態,其超然物外、無待而生的性情高雅的一面便因其順適現實和流俗而隨緣自適、曠達自處的入俗態度和有為精神而與其性情世俗的一面相聯接而相互貫通了,雅俗結合的生活態度和方式也表現得自然而然而合理合道。在仕途不暢、人生理想轉向之后,他以其自然之道來修持性情,在尋求性情自適、道理自安的過程中,自然地達到了其性命自得和性情順適、入俗而超俗地生息的天地境界了。
劉禹錫和蘇軾都以儒家思想作為自己的立身之本,都有積極入世、奮發有為的人生態度,而且在整體上兩人都以此終其一生而不改。兩人都主張有為的人生,但略有差異:劉禹錫人生的前期、中后期都志在仕途,佛道思想雖存卻并未入心;而蘇軾前期志在仕途,中后期則志在文藝立言了,以佛道思想修持性情、尋求安適,而儒家思想則用來存養志節和指導文藝立言的理想了。
儒家的入世精神助其人生的有為理想,而儒家以道事君、以義立身的道義精神又在一定程度上激發了他們的諷喻意識和批判精神。從本質上來說,二者的批判精神和諷喻意識都與其哲學思想,政治際遇,剛正豪邁和倔強灑脫的個性有關,尤其是與個性有關。而二者的批判精神本質上都具有詩意性和審美性的特征,都有深刻的思辨和勸諫意識,如“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1]581,“萬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后庭花”[1]395,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7]1155,“材大古來無適用”[7]206;也有很多的調謔意趣,如“游人莫笑白頭醉,老醉花間有幾人”[1]440,“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8]547;還有一些諷刺的意味,如“為是襄王故宮地,至今猶自細腰多”[1]189,“得相能開國,生兒不象賢”[1]312,“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7]976,“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閑花得少休”[7]499。相對而言,劉禹錫的批判精神更具審美性,應該與其才子人格和高雅的情懷有關;而蘇軾的批判精神則更多的是理趣,應該與其士大夫雅俗兩極結合的性情、態度和生活方式有關,也與宋代文化的理性精神相關。在個人個性、氣質和批判方式方面,劉禹錫有“詩豪”之譽,但受《詩經》、楚辭的諷喻精神和比興觀的影響,其詩歌婉轉和騷怨的諷喻較多。前中期好以“氣”使才,如“天資帝王宅,以我為關鑰”[1]1;晚年則力主才“情”,以“情”酬賞而好嘲謔。而蘇軾則承襲了劉禹錫以詩諷喻的批判精神,公心諷喻,如“負其豪氣,志在行其所學”*參見宋孝宗趙眘《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御制文集序》卷首(《四部叢刊》本)。郎曄編著。,有“坡仙”風度,蘇軾的諷刺似乎更明顯。前期也以“氣”使才,如“才高多感激,浩歌清興發”[7]199,意氣風發;而中后期則以道“理”為主,以“道”存志、以“理”入俗,所以“志節”和“理趣”得以并存。
劉禹錫與蘇軾都是主體精神與個性意識非常強烈而明顯的文人。從本質上說,二人的主體精神都源于其各自的自然哲學觀和濃郁深厚的情感體驗。此種情感體驗在劉禹錫為仕途理想和個人意志,所以他相對更積極主動;在蘇軾則為性情和生命意識,所以蘇軾相對更自然適性。具體而言,劉禹錫的主體精神除了哲學思辨意識和源于對生命的階段性體驗而生發的青春的朝氣、沉淪的怨氣和老年的狂氣外,還有個人的才子的文化心理和才名才氣的影響。而蘇軾的主體精神除了自然哲學的思辨意識和源于其對生命有限性和時空無限性的思考而生發的悲劇意識、悲感心理的影響外,還與其士大夫的人格類型和性情化藝術化的生活方式和崇尚自然自由的態度有關。
就習慣與個性而言,二者都很剛正豪邁、倔強灑脫,都好以“氣”使才。如“我言秋日勝春朝”[1]787,“士以氣為主”[2]348。也都好諷喻、好嘲謔,但又同中有異。劉禹錫主要是因為性格豪邁粗獷的緣故,而蘇軾主要是因為性情灑脫疏放的緣故。劉禹錫好戲謔,有情韻和詩意;而蘇軾好調謔,是其豪爽灑脫性情的坦露。都正直。劉禹錫生性剛正沉穩,如“白鷺兒,最高格。毛衣新成雪不敵,眾禽喧呼獨凝寂。孤眠芊芊草,久立潺潺石”[1]8,“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宜”[1]777;而蘇軾則剛直無隱。都倔強。劉禹錫可謂執著中帶倔強,其執著有很多的理想和意志的因素,內心愿望就總在仕途方面,其倔強在一定程度上主要與其意志和性格有關,因而能在困頓中進取,也略有因無端被貶而渴望補償的心理存在。所以,從最初被貶直到晚年仍然心系仕途,還一心想有所作為,可謂執著。而蘇軾則性好自然,不戀仕途,他是剛毅中帶倔強,他自處困頓而剛毅傲岸,堅韌不屈,鐵骨錚錚,志節不改。可以說,剛毅于志節,倔強于性格,而倔強的性格又回護其志節。生命意識對兩人的個性心理也影響很大,二者晚年都老狂豪爽。對劉禹錫而言,老狂具有情懷舒放的意味——大半生的仕途沉淪,使其早年的才氣自然地變成了中年的怨氣和晚年的狂放謔浪的情懷了,所以他晚年更自然灑脫。而蘇軾則相反,悲劇人生觀與人生的夢幻虛無意識過后,重新回歸現實時,蘇軾的老狂主要表現在性情順適與命運抗爭的矛盾狀態之中。一面執道自持,持守道義和品格;一面順適性情,超然自適。
統而言之,相似的自然哲學觀和三教相融的思想,同樣有為的人生態度和批判精神,同樣強烈的主體精神和個性意識,才子劉禹錫和士大夫蘇軾,在生命意識、文化心理和個人理想方面卻表現出很多本質和現象上的差異,這種差異也讓我們看到了在面對順逆人生的不同階段時,兩種君子人格所能達到的高度和深度。
劉禹錫和蘇軾都科場順達,功名早就,人生與仕途的開始都非常順利,這也正應合了他們以儒立身、力主有為的人生理想。劉禹錫于唐德宗李適貞元九年(793)22歲時進士及第,同年又博學宏辭科及第,貞元十一年(795)24歲時,又登吏部取士科,即授太子校書之職。而蘇軾于宋仁宗趙禎嘉祐二年(1057)也22歲時進士及第,又于嘉祐六年(1061)26歲時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制策并入列第三等即最高等,旋即授官大理評事鳳翔府簽判之職。兩人可謂都在最年輕最富才情的生命階段以最榮耀的方式一舉成名,其人生與仕途似乎都讓人對其充滿最理想化的美好期待與無限想象。
兩人不僅功名順達,仕途顯暢,而且很早都才名遠揚,蜚聲朝野。劉禹錫因在考中進士之前就能“弱冠游咸京……結交當世賢”[1]162而廣受推崇,據說他還受到了朝廷名臣權德輿的賞識——“在兒童時已蒙見器,終荷薦寵,始見知名”[1]816,可謂前途不可限量。早年成名,才華橫溢,年輕的劉禹錫對仕途可謂滿腔熱情。
蘇軾早年以《刑賞忠厚之至論》而進士及第,頗受老師歐陽修的賞識,歐陽修曾對梅堯臣說:“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可喜!可喜!”[9]蘇軾又于“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的制舉考試中考得第三名,又受到老師歐陽修的稱贊,兄弟倆又名動京城,蘇軾也青春激昂。但從本質上來說,與劉禹錫不同的是,蘇軾根本不熱衷于功名與仕途:“名聲實無窮,富貴亦暫熱。”[7]26他性好自然、淡泊閑散,“試看飛鳥樂,高遁此心甘”[7]17,“塵勞世方病,局促我何堪”[7]17,認為出仕做官受拘束、很辛勞。但出于多方面的原因,如“丈夫重出處,不退要當前”[7]206,后來還是入世了,“苦為世味誘……汲汲強奔走”[7]7,不得不隨俗。既如此,就積極地入世做官,濟世為民,和劉禹錫一樣。但他又說要“泠然乘風駕浮云,超世無有我獨行”[7]21,強調就算身在官場,也要保持超越性的主體精神和超然剛健的人生態度,盡可能地適性而為以擺落流俗的束縛,可見其自由不羈的性情和清剛的氣節。
二者早年都功名順達,對仕途都充滿了激情,但相比之下,其入仕的文化心理和精神動力還是略有差異的。劉禹錫從小生在儒宦之家,“家本儒素”[1]1063,受其影響,他早年即充滿了功名入世的理想。而且表現得很主動:“少年負志氣,信道不從時”[1]753。而中唐國勢急轉直下,統治者積極地革新政治,儒家思想借助于“古文運動”和“新樂府運動”類的思想復興運動,又被提作治國思想而后得以復興,這也從另一方面激發了作者入世有為的精神與參政意識,所以功名早就后,劉禹錫表現出了昂揚奮發、惜時進取的精神風貌。
蘇軾本質上不戀仕途,可以說,他的入仕主要與其有為的人生態度和士人關懷天下的責任感有關。北宋長期偃武修文的國策,無形中造成了官多兵多而所費巨大的窘境,鑒于國家形勢日趨積弱積貧的狀況(“財之不可豐,兵之不可強,吏之不可擇”[2]116),他要革新圖強,要以“謀道從來不計身”[7]247的態度參政為國,可謂志節不凡。當然,蘇軾的積健勇為的態度也與士風有關。北宋立國之初,因循固弊,士風頹靡。后以范仲淹、歐陽修等為代表的士大夫文人在志節上自我砥礪,力圖振興國勢,士風大振。他們“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范仲淹)的主動參政、公心為國、直節立身的志節和品性既影響了士風(“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說為忠”[2]316),也感染了蘇軾,他表示也要在政治上力圖有為,積極奮發,“要將百篇詩,一吐千丈氣”[7]838。蘇軾入仕的理想和激情可以說更主要的來自其憂世為國的政治責任感和前輩士風激勵的影響,而身為蜀人基于“盆地意識”所潛在激存的豪邁不羈、自由灑脫的個性,在一定程度上也助發了其意氣風發的豪情。
可以說,有為的人生態度和理想,早著的才名,豪邁的個性,都易于激發二者的入仕激情。二者都有公心濟世之心,都激情勃發;但相比而言,才子劉禹錫的入仕帶有施展才情的因素,而蘇軾則更具士大夫的責任感。
劉禹錫三科及第后的仕途生涯首先是從中央即做太子校書開始的,在京任職,近居太子身邊,“士林榮之”[1]1291。后雖又做杜佑的幕僚出任地方,但不久便又入京城任職監察御史兼監祭使,在此基礎上兼署崇陵使判官,然后又轉屯田員外郎,判度支鹽鐵案之職而于唐順宗李誦永貞元年(805)參與永貞革新的政治改革運動,協助杜佑和王叔文管理國家財政。身入權力中心,可以革新時弊,年輕有為,劉禹錫可謂意氣風發:“風物清遠目,功名懷寸陰。”[1]30他要效法先賢,以身許國:“憂國不謀身”[1]754;“順日助陶甄”[1]21。據說,“順宗時,劉禹錫干預大權,門吏接書尺,日數千,禹錫一一報謝,綠珠盆中,日用面一斗為糊,以供緘封”*參見《云仙雜記·日用斗面為糊以供緘封》卷5引《宣武盛事》。。當時,“叔文及其黨十余家之門,晝夜車馬如市”*參見《資治通鑒·唐紀52》卷236。,可謂盡心報國。但好景不長,正當劉禹錫表現得滿腹激情和豪情時,“永貞革新”運動就以唐順宗李誦被迫內禪而宣告結束,改革只進行了146天。
蘇軾則于嘉祐五年(1060)25歲時做河南府福昌縣主簿;很快就被任命為大理評事(陜西)鳳翔府簽判;后又轉官大理寺丞,仍在鳳翔府簽判任上,任滿隨即調回京城。熙寧二年(1069),34歲的蘇軾除判官告院,時值王安石開始變法,后又為國子監考試官;因與王安石于變法之事上政見不合,王安石欲以繁冗事務困住蘇軾以減少關于變法的異議,蘇軾又改權開封府推官。眾知“宋代的地方機構與職官……基本沿襲唐制”[10],由于“唐人心目中根深蒂固的重內輕外觀念”[11],“故京官出外,縱使品級提高,亦有不平之氣和恥辱之心”[12]。“唐宋時代貶謫人臣的慣例,是以貶地離京城的遠近來表示貶責的重輕”[3]86,所以,做官近京為貴的潛意識作為一種未刊之論對宋人也是一樣的。京城做官,蘇軾表現得積極奮發,勇于諫諍——“清詩似庭燎,雖美未忘箴”[7]1371。
據《宋史》記載,宋神宗“天性好學,請問至日宴忘食”[13],年輕任事而有革故鼎新之志,想成為有為的君主,曾多次下詔求言。據說最初蘇軾深受信任,對于宋神宗關于變法的問題,蘇軾答云:“陛下求治太速,聽言太廣,進人太銳。愿鎮以安靜,待物之來,然后應之”[14];還說當今“有立法之弊,有任人之失”[2]232。其對話可見一斑,君臣相見甚歡。但蘇軾性格剛正直爽——“余性不慎語言,與人無親疎,輒輸寫腑臟,有所不盡,如茹物不下,必吐出乃已。”[2]376——即使能料擬君心,但仍因耿直而屢言[2]729-742,748-751變法條款中的弊端而使神宗不悅,以致君臣關系開始疏遠。再加上在對待變法的態度和方式方面與王安石意見相左:蘇軾主張“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2]791的漸變,而王安石主張要以大刀闊斧、山呼海嘯式的劇變來進行改革。再加上神宗決意革舊布新。所以,蘇軾只得請求外放。于熙寧四年(1071)通判杭州,繼而密州、徐州、湖州,開始了出任地方的飄蕩生涯。
初任仕途,雖有唐宋政制、官制、官位和社會風氣的多方面差異,但二者都意氣風發,壯志滿懷。劉禹錫因參與“永貞革新”而得以走入中央任職,相對更才氣激昂;蘇軾因權職所限,未能很好地牛刀一試,但仍積極建言獻策,也表現得激進昂揚、剛正有節。
貶官或流放是古代君主或政黨懲罰、打擊異己或犯錯朝臣的一種主要方式。“在唐代,貶官作為行政降級的一種懲罰,多被遣往江湘、嶺南等僻遠貧窮地區”[15],宋代亦然。文中所論及的“謫居”,是一種理想、生命和仕途在本質上因各種主客觀力量而被閑置*閑置,即高官虛職或地方低官。或被貶抑*貶抑,即貶謫或罷官。的狀態,是才力與職位不對等的沉淪狀態。此處及后面的闡述主要基于這個廣泛意義上的謫居方式而言的,當然以“貶謫”生涯為主。仕途上,劉禹錫和蘇軾二人都經歷過長期多輪的地方謫居的生涯,可謂出處相近。
劉禹錫于永貞元年(805)時值 34歲時參與順宗李誦主持下而由王丕和王叔文所領導的永貞革新的政治運動,運動失敗后即被貶朗州;繼而又有元和十年(815)44歲時的連州之貶,繼而夔州、和州刺史;大和五年(831)時值60歲時,因為“牛李黨爭”而受牽連被排擠外放蘇州,繼而汝州、同州。大半生三個階段的仕途生涯,劉禹錫一直處于理想沉淪與仕途謫居的狀態之中,直到晚年回歸洛陽吏隱閑居為止,可謂坎坷困頓。
就理想、生命與仕途方面而言,和劉禹錫一樣,蘇軾在京任職的時間也非常短暫,按照復旦王水照先生和朱剛老師的說法,蘇軾一生仕途上主要經歷了“在朝—外任—謫居”[3] 95三階段的兩次循環,大部分時間都被外放地方。元豐二年(1079),因“烏臺詩案”而被貶黃州團練副使,后又有晚年的惠州、儋州之貶,可謂“一生憂患,常倍他人”[2]1904。
貶官既然是懲罰方式,則對被貶官員的人生理想和心理的打擊是沉重的。劉禹錫因“永貞革新”失敗而被貶,蘇軾因“烏臺詩案”而被貶,緊接著又都一貶再貶。二人初次被貶都難免愁苦、騷怨、孤寂、無奈的情緒,后續的貶謫生涯則可心態稍平了。我們具體來看:
怨。忠直為國,“致君及物”[1]1030,反被遠謫,二人內心都難免怨恨的情緒。劉禹錫滿腔郁憤,“執死生之柄者用一恚而殺材能,眾矣”[1]1305,對以威勢而不以禮儀使臣的君權表示憤怒不滿,“弱羽果摧頹,壯心郁怦怦”[1]106。還說自己不識時務,“陋容昧俯仰”[1]64,似為自省,實為怨憤、抗議。蘇軾也說“吾儕流落豈天意,自坐迂闊非人擠”[7]1026,名為自省自咎,實乃自嘲自謔,自鳴不平。
愁。“愁”態可謂古代文人最具詩性情懷、藝術精神、生命意識與悲感心理的生命美學。然而,從學優已仕、京官為貴的激情體驗狀態突然淪落為地方謫臣,二者的愁情勢必會因巨大的心理落差而更能直切生命的本源與人生意義的空間而表現得格外深切。理想失落,遠離京城,劉禹錫內心很愁苦:“獨上百尺樓,目窮思亦愁”[1]55。何況“逐客無印綬”[1]83,而且中途又由連州刺史改貶為朗州司馬,真是“鎩翮重疊傷,兢魂再三褫”[1]65。蘇軾雖豪爽豁達,但也難免愁懷:以“在空谷,苦幽獨”[7]1002的海棠花自比,可見內心的幽愁;“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7]990,以梅花的幽愁自喻;“此身聚散何窮已,未忍悲歌學楚囚”[7]980,自稱“楚囚”,可見其愁懷。
傷。由怨恨、愁苦而低徊感傷,似乎也是自然的理勢。劉禹錫從京城被貶到地方的經歷,縱然是“詩豪”,也難免沉重的“邅回”“流落”[1]76的感傷情緒,“塵累與時深,流年隨漏滴”[1]170。他常以“客”自喻,“逐客初聞自泫然”[1]81,到了貶所仍然說自己是客,“逐客憔悴久”[1]96,“何處秋風至,孤客最先聞”[1]186。有時還以動物自喻,“猿愁腸斷叫,鶴病翹趾立”[1]119;甚或干脆以困逆中的前賢自喻,“潘岳歲寒思,屈平憔悴顏”[1]120。蘇軾亦然,說自己像海棠花一樣,“天涯流落俱可念”[7]1003。但他的感傷情緒并不濃郁,很快就表現得很淡定、超然:“高卑各有適”[7]1040;“澹然無憂樂”[7]1023。這當與其本不戀仕途的性情和價值觀有深層和直接的關系,也正因此,謫居中的蘇軾比劉禹錫在心境上表現得更曠達。
寂。遠謫地方,內心的孤寂也在所難免。劉禹錫初被貶朗州司馬,朗州乃偏遠未化的蠻荒之地,劉禹錫時有孤寂之感,“孤臣本危涕,喬木在天涯”[1]178。蘇軾初謫黃州,舊交幾乎斷絕,“我窮交舊絕,三子獨見存”[7]1044,“舊人眼看盡,老伴馀幾個”[7]1034;他常以“幽人”“孤鴻”自比,“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8]275,寄托內心落寞凄涼的感受。
無奈。古代士人要想實現自己的“外王”理想,必然會涉及到與君權相處的問題,雖可以道事君、忠正剛直,但多少還是會面臨需要適度地委屈求全的境況。在個人的獨立人格、自由意志與個體建功立業所需適度仰賴的君權之間,需要找存并保持君臣關系的適度平衡,否則,就會陷入無奈的境地。當然,這種平衡關系的主動權幾乎永遠系于君主一方。古代對被貶官員的懲罰很嚴重,據《唐會要》卷41記載:“天寶五載七月六日敕:……自今以后,左降官量情狀稍重者,日馳十驛以上赴任。”一旦為貶官,就需要起早貪黑不停地趕路出行,“恨為一夕客,愁聽晨雞鳴”[1]55,劉禹錫的辛苦之狀可想而知,何況被貶官員的權力受到了極大的約制。被貶黃州以來,蘇軾也時常會生發出人生無奈的感嘆,“我生天地間,一蟻寄大磨”[7]1023;還以“鶴”苦受拘縻的命運自比,“軒軒青田鶴,郁郁在樊籠。既為物所縻,遂與吾輩同”[7]550-551。烏臺詩案發生過程中,“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7]976的無奈慘狀讓作者還記憶猶新,所以到黃州之后,他杜門深居,“幽人無事不出門”[7]997,還盡力少寫詩文,“某自串逐以來,不復作詩與文字”[2]1709。一方面是朋友斷絕的現狀,另一方面他也盡量少與人往來,免得又節外生枝。雖然有宋太祖趙匡胤立“不殺士大夫與上書言事者”的古訓,但畏禍之心難免,所以蘇軾時常飲酒自遣,“平生不盡器,痛飲知無奈”[7]1034,或與僧道交游,楊士昌道士、陸惟忠道士、參廖等都是其方外之友。與佛道的交往可以適度化解作者內心的愁悶,他也開始了參禪悟道的心性修持了,“當速用道書方士之言,厚自養煉”[2]1535,“廢興古郡詩無數,寂寞閑窗易粗通”[7]1004,開始修道養心。同時又開始參禪悟佛,“閑居未免看書,惟佛經以遣日”[2]1412,以求人生安頓之法。當然,謫居愁悶的消解主要還在于個人的自我調節,佛道思想所能及的積極影響是有限的、外在的,正如其悲劇人生觀與悲感心理和空幻虛無的生命意識的產生一樣,根源于個體的生命體驗。
執著與超然的差異。長期謫居,劉禹錫仍然心系魏闕。其《視刀環歌》云:“今朝兩相視,脈脈萬重心。”[1]180詩以“視刀環”諧音渴望還朝之意,可謂語短情長,寄托深微。又如“水朝滄海何時去”[1]146,“六翮方鎩,思重托于扶搖;孤桐半焦,冀見收于煨燼”[1]956,可見回京渴望的強烈執著。謫居和州時仍有“有人移上苑,猶足占年華”[1]358的期待,以花喻人,托物言志,希望能得到援引而回朝,可見其執著。與劉禹錫的執著不同,蘇軾表現得相對更淡定超然,這當與其不戀仕途的性情和本心有關,當然也受到了佛道思想的影響,道家的超然和佛家的空幻虛無的思想觀念都可以使其出處無念——“平時種種心,次第去莫留”[7]981而歸至淡然灑脫的心境;同時又可以消弭他書生的詩情和驕氣,“別來未一年,落盡驕氣浮”[7]980;最終使其忘卻了順逆和榮辱,“豈惟忘凈穢,兼以洗榮辱”[7]1000。黃州期間是蘇軾思想的調整和轉折階段,他俸祿微薄,親歷農事,自給自足,自號“東坡居士”。自此,他就以超然物外的態度、隨緣自適的方式來處世,淡定超然,“回首向來蕭灑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8]356,“此心安處是吾鄉”[8]579。
可見,謫居期間,尤其是初次被貶之際,二者起初都很騷怨、愁苦、感傷、孤寂、無奈。直到晚年歸隱洛陽,劉禹錫還一直期待能回京任職,可謂執著,這當與其才子的高雅情懷和倔強個性有一定的關系。而蘇軾被貶黃州后,其厚重的士大夫性情已然成形,雅俗兩極的性情和淡泊之心使其入世超俗的理想、態度和生活方式成為可能,其人生理想已經開始內向的轉向。對他而言,這也可謂回歸本性和本心之舉,所以他能超然物外、淡處憂患。
長期的理想沉淪與仕途困頓,二者都無可奈何;又官職低微,遠在地方,只能做些地方實事和自我修持了。二者都一面立足于地方做些實事,像劉禹錫的朗州水后救災、和州抗旱、蘇州抗洪、同州抗旱等事務,蘇軾的杭州賑災和修筑蘇堤、密州收養棄嬰、徐州抗洪、潁州修建飲水工程等都是常有的事;一面在困境中堅守道義、存養人格精神。具體如下:
其一,志節的砥礪和存養。二者志節存養的方式是不同的。劉禹錫仍志在功業,以才子情懷執守道義精神,其存養方式主要是觀念上對先賢品格和志節的崇奉和追慕為主,思賢看齊,同時也自我砥礪。而蘇軾在經歷烏臺詩案后,其人生態度和理想已經轉向,由“外王”理想轉向了“內圣”之途。所以他一旦以士大夫的性情來執守儒家士人的道義精神時,其人格存養的意識相對更自覺和主動,其方式也就必然會走向入世而超俗的體驗一途,具有入世而超世、入俗而超俗的特征。在志節存養方面,蘇軾親自勞作以維持生活,同時又砥礪志節。
我們來看看劉禹錫的觀念影慕。其《劉氏集略說》云:
及謫于沅、湘間,為江山風物之所蕩,往往指事成歌詩;或讀書有所感,輒立評議。窮愁著書,古儒者之大同,非高冠長劍之比耳。[1]1180
據《新唐書·劉禹錫傳》記載:
禹錫謂屈原居沅、湘間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聲,作《竹枝辭》十余篇。*參見《新唐書·劉禹錫傳》卷168,第5129頁。
其在《上杜司徒書》一文中又云:
然后知韓非之善說,司馬子長之深悲。[1]886
同病才更能相憐和感同身受,類似的經歷使劉禹錫能切身地感受韓非、屈原、司馬遷類先賢們的孤寂與悲涼。在朗州抗洪路過招屈亭時,他想到了屈原,在騷怨、孤寂中緬懷,在對先賢的緬懷中寄托幽怨和孤憤:“屈平祠下沅江水,月照寒波白煙起。一曲南音此地聞,長安北望三千里。”[1]185思賢看齊,在騷怨中堅守,在痛楚中沉吟,劉禹錫首先要做的是化解苦悶——“是知英賢卓犖,可外文字,然猶用片言,借說于先達之口”[1]816——他要像屈原忠于國事卻被流放而作《離騷》抒憤一樣,劉禹錫也作《何卜賦》遣懷。雖然在哲學觀上劉禹錫執持自然之理,認為世間萬物“各乘氣化,不以意造”[1]1017而生息,事物的存現和發展都各有自己的規律,“數存然后勢形乎其間焉”[1]991,但在現世的君臣關系中卻并不絕然如此,正如他在《觀博》中所說:“先人者制人,博投是已;從人者制于人,枰棋是已。”[1]1308所以,面對現實時,謫居中的劉禹錫難免會時常生發出命運難主的“時”“命”之感——“交相喪者世與道,難合并者機與時”[1]887,“物乘化兮多象,人遇時兮不同”[1]981——面對天命與時運時,作者也難免生出人生舛逆與生命虛渺之感。正如孔子所言:“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16]218在此,命可謂一種自然而又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抽象的必然性,一種必然之勢,所以孔子也說君子要“畏天命”[16]246,“不怨天,不尤人”[16]217,即對天命也存持敬畏與默存的態度。
劉禹錫由于受荀子“天人相分”思想和“制天命而用之”[17]觀念的影響,再加上其個人的主體精神和個性意識,事功之心和功業理想很強,所以,即使經歷過長期的謫居怨痛,他也仍能痛后復起、困中待變,在其“天與人交相勝”[1]988的觀點和“否極受泰”[1]972的自然規律的指引下,又開始重新確立和堅執自己的人格精神和志向了——“予退而作《何卜賦》,于是蹈道之心一,而俟時之志堅”[1]974。他表示要以道自持,蓄勢待用,決意持守自己作為士人一貫的忠正剛直的志節和品性——“耿介之志,唯士得以行之”[1]1303。在道義精神的感召下,劉禹錫又思緒激昂、豪情重發——“拭寒焰以破眥,擊清音而振耳。故態復還,寶心再起——決意修道持節,沉吟靜待,以圖再起東山。
我們再來看看蘇軾入世而超俗的士大夫志節的存養方式。蘇軾的《自題金山畫像》詩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7]2475其一生仕途遷轉、飄零,黃州、惠州、儋州乃其被貶之地,卻被他自嘲為一生的功業所在。但如果從其黃州時開始的疏離于政治“立功”而轉向“立德”和“立言”來看的話,其一生的“功業”亦非常偉大。黃州、惠州、儋州時期,可謂蘇軾人生與仕途上最艱辛、最困苦、最無奈的階段,此時的蘇軾,仕途上基本坐廢而難有作為,于是以“立德”“立言”為核心的人格精神的存養和性情的修持便成為其主要的生活內容了。
仕途謫居時期,蘇軾基本處于“獨善”式的吏隱之中,人格存養的自我砥礪也是常理中的常事。其一貫志節剛毅傲岸,而身在貶所之際尤其如此。黃州時期是蘇軾人生和思想的轉折點。初貶黃州,不得不面對俸祿微薄所帶來的生計之迫而開墾“東坡”,但親歷躬耕的艱辛反而越發激起其傲岸的志節:“腐儒粗糲支百年,力耕不受眾目憐。”[7]1093-1094寧可自己勞作,也不愿接受別人的憐憫。同時又“杜門思愆”[2]655,思想砥礪,存養志節。其《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一詞可為代表: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8]275
作者以文字獲罪,難以自白,獨處僻所,畏人識己,也不愿識人,只以“幽人”和“孤鴻”自比,寫出了其謫居的凄寒感受,也表現了他高潔、孤傲的志節和個性。“窮不失義,達不離道”是古往今來仁義正直士人的人格精神。蘇軾善處憂患,他說“非詩能窮人,窮者詩乃工”[7]551,因為心存道義,所以他能愈窮愈堅,以逆為礪。面對困境的傲岸精神,有時也表現得很婉約——“寒泉比吉士,清濁在其源”[7]1012,以菩薩泉自比高潔的情懷和志節;又以“寒心未肯隨春態,尚馀孤瘦雪霜姿”[7]1076的紅梅自比人格品性的端莊和清廉;還以“飲風蟬至潔,長吟不改調”[7]1018的蟬的高潔傲岸的品性自喻;還以風聲和泉水流聲自樂,與松竹為友——“風泉兩部樂,松竹三益友”[7]1015,表現出“高風絕塵”[2]2124式的高潔傲岸的志節。
年齡越大,對自我志向和節義的肯定和執持也表露得越直接明確。其《過大庾嶺》詩云:
一念失垢汙,身心洞清凈。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7]1945
此詩作于被貶惠州途中,明言自己無論處境如何都要剛正持身,縱然“獨正則危”也要浩氣長存,可見其剛直正大的品格。而其晚年謫居海南島時所作的《千秋歲·島邊天外》一詞說得更明白:
島邊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淚濺,丹衷碎。聲搖蒼玉佩,色重黃金帶。一萬里,斜陽正與長安對。
道遠誰云會。罪大天能蓋。君命重,臣節在。新恩猶可覬,舊學終難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8]803
政治上屢受打擊,但作者還依然不忘“臣節”,寧可接受遠謫,也絕不向君權和新黨勢力妥協、屈服,可見其剛毅不屈的品格。而新皇帝登基后,“新恩猶可覬”,有機會回朝時,他也絕不以勢、利取容,以求得寬恕、北歸。寧可孤守海隅,也絕不改變自己的志向和節操。正如其《和陶詠三良》一詩所云:“殺身固有道,大節要不虧。君為社稷死,我則同其歸。顧命有治亂,臣子得從違。”[7]2058-2059他要以道事君,可見其忠正剛直、堅毅傲岸又倔強端嚴的人格精神。“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7]2218蘇軾晚年的文筆常呈現出天風海雨逼人般的冷怨孤狂、浩大清剛的氣勢,正是其晚年剛毅傲岸、愈老彌堅的志節的直接而生動的寫照,也可看到其悲憤的呼號:名為以逆為礪的雄心和剛毅堅韌的氣概的表現,實則憤懣而無奈之極。
其二,思辨精神對人生態度的影響。面對人生的困境,他們都在困境中反思。劉禹錫在堅守士人的品格——“靜看蜂教誨,閑想鶴儀形”[1]618;“比瓊雖碌碌,于鐵尚錚錚”[1]353——的同時,從其作為唯物主義自然哲學家的角度出發,認為可以“逃乎數而越乎勢”[1]992,相信物極必反的自然規律(“理”“數”),認為否極泰來的辨證轉化(“勢”)也是必然的現象,“是非存焉,雖在野,人理勝也”[1]990。劉禹錫從“物體形用”和名、實的角度思考人生,以道理自安,雖然暫時失落,但對未來還滿懷希望,所以困境中還依然能保持積極主動作為的態度。當然也與其才子人格強烈的用世之心有關,因為以“外王”為人生價值之所系,所以戀闕之心執著,其執著之志也反作用于其人生態度了。
蘇軾從生命哲學的角度來看待一切,思辨之時也在觀化和體驗。他認為人生難以避免的困境甚至是宿命式的狀況,“詩人例窮苦,天意遣奔逃”[7]240,“醉醒要有盡,未易逃諸數”[7]2057。而限于個體“人間無南北,蝸角空出縮”[7]2064的困頓現狀和世間萬物“念念自成劫,塵塵各有際”[7]2068各有界限的拘礙狀態,他從生命體驗的角度出發,主張隨緣,認為隨緣才能自安,認為緣分是變化的主客觀條件,所以要將不利轉化為有利的因素來認同,他認為“因緣”可以化解很多苦難和困境,“我生百事常隨緣,四方水陸無不便”[627],而“性命自得”、任“性”而至于“命”的過程也正是隨緣而化的自然的過程。在此,蘇軾將其心性哲學納入了現實的生活方式之中,以作安身立命之用,似乎比劉禹錫走得更深遠。蘇軾將偶然性因素的緣分作為應對人生永恒矛盾與困境的調節方式,用偶然性的欣悅態度和禪思化解深刻的人生苦難和無法自主之悲。相對于激進的劉禹錫,蘇軾可謂態度上不太積極,卻能達觀和自適,也殊為難得。
其三,自我體悟、佛道引發與二者交互影響方式下以性情和心性的存賞和酬賞為主的生命體驗活動。二者都在謫居中反省、悟道,而與佛道中人的交游與論道活動更加深了其對佛道思想的理解。而與方外人士的交往活動,可開眼界,消釋郁悶和怨氣:“水為風生浪,珠非塵可昏”[1]192;“道人胸中水鏡清,萬象起滅無逃形;閉門坐穴一禪榻,頭上歲月空崢嶸”[7]797;“道存目擊豈非溫”[7]1075。二者都信奉自然之道,都好道家老莊思想,認為生命所處的外在環境就是壺天世界——“象外行無跡,寰中影自遷”[1]23,“嗟此本何常?聚散實循環。人失亦人得,要不出區寰”[7]92,“五嶺莫愁千嶂外,九華今在一壺中”[7]1936;都以宇宙自然中的過客自喻——“視身如傳舍,閱世甚東流”[1]160,“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7]90,“此生如傳舍”[8]221;都以游處的態度和方式看待生命的歷程,可游于現實——“相問焉功德,銀黃游故鄉”[1]657-658,“宦游直送江入海”[7]274,“生逢堯舜仁,得作嶺海游”[7]2009,可游于心靈——“因之比笙竽,送我游醉鄉”[1]670,“振翮游霄漢”[7]17,可游于方外(塵游和神游)——“仍追少傅赤松游”[1]640,“赤松共游也不惡”[7]254,“且到南華一游”[7]1928。除此之外,蘇軾還要游于世外物外——“散策塵外游”[7]1944,“游于物之初,世俗安得知”[7]244,超然獨處。在此,蘇軾比劉禹錫表現得更超然,走得更深遠。可以說,二者游處的觀念和生活方式都受到道家的時間、空間思想的影響——“道為自然貴,名是無窮壽”[1]163,“渺滄海之一粟;羨長江之無窮”[2]6。劉禹錫的塵游思想與其自然哲學中的物體形用、名實之分的觀點有一定的關系,而蘇軾的塵游思想主要源于他的生命的空間寄寓的觀念和過客般短暫的時間意識。
二者都認為在塵世間游處的同時,也都在觀化萬象、世情百態和萬物之理。劉禹錫主要是思辨性的觀化、觀省活動——“眾音徒起滅,心在定中觀”[1]159,主體尚獨立于被觀對象之外;而蘇軾則將自身和外物等量齊觀、齊一對待,反觀自身——“如我自觀猶可厭”[7]249,“滅身會有時,徐觀可安行”[7]2060,觀化觀省世情百態——“世事徐觀真夢寐”[7]299-300,“閱世走人間,觀身臥云嶺”[7]864,“閱世觀盛衰”[7]2156,觀化一切、等同一切——“下觀生物息”[7]2068,“閉門觀物變”[7]179,“無言觀物泛”[7]97,最終走向對自然之理的觀化而看破成空——“過眼榮枯電與風……觀色觀空色即空”[7]306-307。蘇軾受莊子影響很深,他觀化、對待世間一切比劉禹錫走得更深遠,走向了萬物無等差而齊一的境界——“莫把存亡悲六客,已將地獄等天宮”[7]1084,也更多些虛幻空無色彩。既可體驗同在齊一的觀化之樂——“吾孫還有獨醒時”[7]1055,還可執道共賞——“故應千里共清甘”[7]1078,最終可以在執“道”御心、以觀化泯滅差別的心性體驗中避免對等對立轉化之苦而以氣存性、內勝超然——“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7]2140。
就所受佛道思想的影響而言,劉禹錫受佛家思想影響更深,但佛道基本都沒入其心。如果說道家思想主要影響了劉禹錫依循自然之理的生活態度和主體意識自覺的生存方式的話,那么佛家思想則有助于其心性的修持——“有住是吾憂”[1]160,佛家無念、無住的觀念使其思想境界得以提升——“色身豈吾寶,慧性非形礙”[1]162,使其能淡化憂傷——“去來皆是道,此別不銷魂”[1]192,從而達到心地超然的安適境界。相比之下,蘇軾受佛道思想的影響更深,尤其是受道家思想的影響——“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7]2106,據說蘇軾還親自學道——“平生學踵息”[7]982。除了寄寓、塵游、觀化、齊物的生命體驗外,道家思想直切生命的屬性和特征,能助其持守或回歸生命的本初境地和本真狀態,使其能真切地感受到生命之“真”、自然地舒展性情,道家的觀化思想還使其生活內容進一步藝術化而走向了審美式的安身立命之道——“清安寄真賞”[7]2050、“寧識此高趣”[7]2057。而佛家思想主要在其心性修持的性情體驗活動方面更有價值。
儒道佛對劉禹錫和蘇軾都有影響,二者都以激進的儒家思想立身入世,而對佛道思想各有輕重取舍。劉禹錫對佛道思想的習用基本是不自覺的,僅取為偶用,并未入心;而蘇軾則不自覺地受到佛道思想的濡染且又自覺地習取,他以儒立身、以佛修心、以道安命,三教圓通、互補為用。蘇軾除了與方外人士交往之外,還與老百姓往還。這是才子人格的劉禹錫做不到的,可以說,即使謫居地方、感受風土人情,但劉禹錫也并未真正入俗,劉禹錫主要用志于廟堂之上。性情有高雅和世俗的兩極,蘇軾卻能雅能俗、亦雅亦俗,能化俗為雅、趨雅存俗、雅俗共賞,可謂是典型的士大夫的文人品性。對此,蘇軾都能性情自足、自適,可見一定程度上,其性情自足已經具有“性命自得”的意義了,所以他能安命。
其四,文藝創作的意義。作為基本中性的文藝活動,按說既可助益志節砥礪,又可助益性情存養,但二者對其目的和態度是有分別的。相較而言,劉禹錫并無明確自覺的文藝代言、立言的目標和態度,詩文創作主要在抒憤,砥礪志節。當然,其晚年的創作活動也有適當的嘲謔娛情的意義。而蘇軾則以文藝創作和古籍注解活動為生命,作為其有為人生的價值體現,所以他的文藝創作和評點活動有更明確的自覺意識和目的。他曾說:“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2]369仕途有為的理想連續受挫之后,可以說文藝即其生命。文藝既可存養志節——“尚有讀書清凈業”[7]1027,又可修持性情,書寫其諧謔、幽怨、空幻虛無的生命意識。“萬事思量都是錯,不如還叩仲尼居。”[7]2175或許至此他才能真切地認識到讀書、注書、著書才是自己作為文人最好的職業選擇。
總之,二者都在困境中存養人格精神。志節方面,才子劉禹錫仍執著于仕途,謫居狀態中一面追慕先賢、思賢看齊,一面以道自持,砥礪志節。而蘇軾則一面親自參與生活勞作,甘苦自持;一面存養志節,以逆為礪,晚年更表現出冷怨孤狂、浩大清剛的生命意志。人生態度方面,二者都信奉自然之理。劉禹錫以自然哲學的思辨精神為基礎,用發展的觀點和對立轉化的規律來看待生活,對未來充滿了希望;而蘇軾以道家自然的生命哲學為基礎,以性命自得、極點轉化的態度來看待人生,以因緣思想、欣悅的態度和禪思來看待生活,所以他能超越命運的苦難體驗而走向了對生活的娛情式的審美:“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2]351在以性情和心性的存賞和酬賞為主的生命體驗活動方面,二者都受佛道思想影響,但劉禹錫對佛道思想并未入心,蘇軾則是主動習取的態度。道家的時間、空間觀念都分別激發了二者的過客意識和游處思想,使其能心境平靜開闊。佛家思想都深化了其性情和心性的涵攝和聚合力量。中性的文藝活動也都有助于二者各自的人格精神的存養,但二者的態度是不同的,劉禹錫并無明確自覺的立言的目標和態度,而蘇軾則視文藝為生命,自覺意識很強,尤其在其人生與仕途的中后期。二者都曾長期謫居地方、感受風土人情,但才子劉禹錫從未真正入俗,他主要用志于廟堂之上,而蘇軾卻能雅俗結合、入世而超俗,其志節和性情能保持統一。
晚年處于生命減速、該人生看滿的階段,生活態度與文化心理方面,二者都不同程度地表現出了拋卻詩意后的粗俗、回歸現實的淳樸、觀化一切的倔強心理。不同在于,劉禹錫老年的狂放帶有自然而順適生命理勢、不能自已的灑脫舒放的色彩,可以說是詩性不減,其年老看淡的豪爽和倔狂是生命意志自然的表現。
開成元年(836),65歲的劉禹錫回到洛陽,以分司東都的形式過著吏隱閑居的生活。大半生的坎坷困頓所激發的騷怨精神、抗爭意識和滄桑心態在對人生的空幻體驗中自然地轉化為了老狂倔強與嘲謔娛情的醉沉姿態。一方面心境已經開悟灑脫,閑居無事就和老友詩酒相酬,相互調謔——“銜杯本自多狂態,事佛無妨有佞名。酒力半酣愁已散,文鋒未鈍老猶爭”[1]646;一方面仍然難免嘆老嗟卑的索漠情緒——“老去有誰憐”[1]682,但隨即就看開了——“二十馀年作逐臣,歸來還見曲江春。游人莫笑白頭醉,老醉花間有幾人”[1]440,自謔自賞,表現得仍是詩意的粗俗狂譎,證明其內心深處仍然有深廣的仕途失意的遺憾,但總體而言,還是以豪邁灑脫的生命狀態為主。
而蘇軾的老狂略帶傲岸堅韌的色彩,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表現在對道義精神和個人志節的堅韌持守上,正是因為有堅韌倔強的志節,所以他總能鐵骨錚錚,能對抗命運與仕途的坎坷困頓;一方面又表現出性情適處、入俗的粗狂,雖然也仍不乏隨緣自適、超然曠達的情懷和胸襟。蘇軾晚年還在貶所,即將接近生命的盡頭,再好的性情和心境也抵擋不住生命終點的叩問和命運極限的洗禮。所以,晚年的他,內心深處順適之外,還激發起了抗爭的意識。可以說,蘇軾晚年的心境處于順適與抗爭(抗爭為主)的矛盾狀態之中,其人生態度、老年心境與其之前性情自適、文藝自賞的態度和價值觀略相悖離,無形中,老年的生命意識和滄桑心態加重加深了他傲岸抗爭的生命意識和入世隨俗、安身立命的現實訴求。
海南儋州謫居的日子,蘇軾一方面執道自持,仍然持守著士人的道義精神和個人傲岸倔強的品格,但也少了中年道義志節自我持守的自在灑脫,更多了些觀化物理的倔強和愁苦。窮苦中仍不斷創作,完成了對《易傳》的注解工作。窮愁立說,文藝自存——“丈夫貴出世,功名豈人杰”[7]2152,此時的創作和著述活動帶有強烈深刻的明志標節、自我砥礪的意味。作者既知道明理——“大患緣有身,無身則無疾”[7]2303,也有修道養性的方式——“詩人思無邪,孟子內自反”[7]2278,這無形中會加深其對生命本質的體驗——“此滅滅盡乃真吾”[7]1702,這種直逼生命本真的自覺的主體意識使其能超然物外、傲然挺立于憂患之中。
一方面又性情適處,多種原因導致其隨緣安適、超然曠達的情懷漸少、心境愈沉,而表現出更主動更多的入俗的粗狂和回歸現實的淳樸。對苦難人生、舛逆命運、坎坷仕途的感嘆越來越多、越來越重,難免有所怨言——“我少即多難,邅回一生中。百年不易滿,寸寸彎強弓。老矣復何言,榮辱今兩空”[7]2110,“平生多難非天意”[7]2229,即使自己委屈入世,也難免政治上苦難的打擊。而樹大招風、才高為累、道大不容的現實讓人無奈——“大名難久住,豈有容公處”[7]2194,“大名難久居”[7]2198,而自己本不戀紅塵——“我亦無所求”[7]1115,又勉強入世,結果與世不諧——“更著短簷高屋帽,東坡何事不違時”[7]2136,而遭致“紈袴儒冠皆誤身”[7]2212、“一落泥涂跡愈深”[7]2252的可悲結局,直到現在還仍然環處苦難之中而不得安心——“昔我未嘗達,今者亦安窮。窮達不到處,我在阿堵中”[7]2158,“老蠶作繭何時脫”[7]1894,“安知聚散同魚蝦,自纏如繭居如蝸”[7]1995,一生都為仕途所累,想想不值。何況無色不空,最終都是萬象皆空的結果——“此生念念隨泡影”[7]2188;“人事千頭及萬頭,得時何喜失時憂。只知紫綬三公貴,不覺黃粱一夢游”[7]1924;“醉醒皆夢耳,未用議優劣”[7]2056;“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8]458;“徒自取先用極力,誰知所得皆空名”[7]1992。蘇軾晚年人生的虛幻空無意識非常濃厚。既已看破成空,所以回歸世俗的生活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如果說蘇軾黃州時期安于苦難,在“生理亦粗足”[7]2064的基礎上就能超然自適——“御氣本無待”[7]2074,對生活還充滿詩意的想象而還沒想真正歸隱的話,那么此時的蘇軾卻更加入俗而詩意漸少了,他又開始考慮退隱田園的生活了——“乞得紛紛擾擾身,結茅都嶠與仙鄰。少而寡欲顏常好,老不求名語益真”[7]2235,而且在獲準北歸后,他還囑咐子孫要卜居買田——“已蛻則兩忘,身后誰毀譽?所以遺子孫,買田豈先務”[7]2057,這應該是真正的退隱意愿了。“教我同光塵,月固不勝燭”[7]2007,“意適忽忘返,路窮乃歸休;古來賢達人,此路誰不由。百年寓華屋,千載歸山丘。”[7]1115退守田園、清心寡欲、閑散疏放、逍遙娛樂的生活,才是晚年更近人之本性的生存方式。可見,晚年的蘇軾在對人生看滿也看空后漸趨入俗,開始回歸生活世俗本真的狀態了。
總之,面對世俗的現實生活,二者晚年都回歸到了個體性情的粗狂和淳樸的狀態之中了。只是劉禹錫晚年仍然以才子情懷吏隱于洛陽,與同僚詩酒唱和、才情酬賞,還物我酬賞,可謂詩性不減、愈老彌狂。因為對經歷了大半生的理想沉淪和仕途困頓的劉禹錫而言,其從騷怨、抗爭、滄桑的心態到老狂倔強、嘲謔娛情的醉沉姿態的轉化過程因符合個體具有的普遍的生命意識和文化心理而顯得自然而然,所以他能老年安樂、灑脫舒放。而蘇軾晚年還在貶所,生命即將面臨終點的叩問和坎坷命運已達極限的洗禮使其處于抗爭與順適糾結矛盾的人生態度和文化心理之中。一面堅守道義和志節,表現得愈發剛強傲岸、堅韌不屈,一面又不得不性情尚安的情況下回歸現實,粗狂入俗。
中唐的劉禹錫和北宋的蘇軾都是主體精神和個性意識非常突出的文人。在人格類型方面,二者都同屬思辨型的文人,都以自然哲學觀和主體的批判精神為基礎,劉禹錫是才子,而蘇軾則是士大夫。在思想與人生態度方面,二人都儒釋道兼宗而以儒立身,都積極進取,力主有為。相對而言,劉禹錫更主動和執著,蘇軾更超然和曠達。在主體精神和個性意識方面,二者主體精神和個性意識都很強,都好以氣使才,都天生剛正豪放、堅韌倔強,同時又都豪爽灑脫、詼諧幽默。但相比之下,劉禹錫主要以高雅的情懷和才情的不自覺的呈現為主,而蘇軾則以內含其性命學說的儒家的道義精神和雅俗結合的性情的自覺呈現為主。就階段性的生命軌跡和文化心理來看,二者大致都經歷了早年“青春激昂,功名早就”的功名順達、仕途顯暢的顯耀時期;繼而“意氣風發”、極力有為,而又“才命相妨”、命運轉折的時期;從中年后又都開始了長期的理想沉淪和仕途謫居的坎坷階段,可謂“理想沉淪、人生謫居,生命沉潛、人格存賞”時期;都騷怨過,但后來劉禹錫則戀闕中等待,而蘇軾則人生價值已經轉向,能超然物外、無待而足、隨緣自適、曠達自處;又都經歷過“老狂入俗,看滿自適”而回歸現實生活的入世隨俗、淳樸粗狂的晚年階段。他們都大致經歷過生命與仕途的五個前后相接的連貫階段,五個階段的連續性和層次性可謂舛逆人生的普遍縮影,而劉禹錫和蘇軾在其各自人格類型和階段性的文化心理上的思想和行為表現,則為廣大士人樹立了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