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山玉雕仕女的審美特征與角色認知

李新珂

(南陽師范學院 珠寶玉雕學院，河南 南陽 473061)

玉雕中的仕女題材年代久遠，是一種常見又極為特殊的題材，她以女性形象作為塑造和表現的對象，在古代中國具有特殊的意義。由于玉石的產地、歷史、文化背景的不同，對各種題材的藝術表現風格不盡相同。獨山玉雕是中原地區的民間雕刻藝術，其藝術風格古樸，有“北派玉雕”的典型特征，在藝術表現上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獨山玉雕所選用的獨山玉出產于河南省南陽市，是一種多色玉石，有綠、藍、黃、紫、紅、白六種顏色。其中的白獨山玉常與黑獨山玉相伴，形成黑白雙色的強烈對比，尤其適合進行人物雕刻。在獨山玉雕人物題材中，以仕女人物雕刻最為奇巧，仕女人物常與山水、樓閣相伴，或奏樂捻扇、或輕歌曼舞，惟妙惟肖地展現出古代女性的生活狀態、性格魅力及社會地位。作為獨山玉石雕刻中的一種藝術形象，玉雕仕女的審美特征和藝術形式等都值得深入探討。

1 對女性美的寫意表現

1.1 設計構思的擇選

獨山玉雕塑造的女性形象源于中國畫中的“仕女”(或士女)，多為貴族婦女，也有宮廷女子或侍女。這些女子絕大多數都接受過一定程度的教育，學習過禮、樂、詩、書、舞等，并具有一定的身份和社會地位。中國畫中這類女子端莊、謙恭、含蓄，形象特征比較明確，這種藝術風格在玉雕仕女中同樣得到延續。相比較而言，獨山玉雕中的仕女形象更接地氣，究其根本在于題材選擇上。獨山玉雕仕女更為生活化，除了常關注的貴族婦女、宮廷女子外，還有勞動婦女等形象，幾乎涉及各個社會階層。為準確地表現出仕女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特征，常會設計一些場景，包括人物所處的環境，如風景、園林、亭臺樓閣等，或者是生活情景再現，如人物正在奏樂、賞景、舞蹈、嬉戲等。這些場景所涉及的景物陪襯、背景人物、動物、植物等元素都屬于獨山玉雕仕女創作題材的范疇。在設計構思的選擇上，獨山玉雕僅提取主要元素，點到為止，形象定位準確、生動。

1.2 構圖講究章法

由于創作題材豐富，涉及元素較多，使得獨山玉雕仕女在藝術表現上十分注重章法，追求一種類似繪畫的秩序感。獨山玉雕仕女中秩序感的建立，通常是通過采用對稱、均衡的構圖方法，合理布局，使各種元素合理分布，將玉雕人物表現中所涉及到的各種元素統一在一件作品當中。為形成明確的視覺中心點，將作品中的各種元素通過各種“明線”“暗線”貫穿在一起。“明線”如輪廓線、動態線、衣紋線等，“暗線”則是水平線、垂直線等。玉雕中的“線”是豐富結構語言的重要因素。獨山玉雕仕女在創作過程中始終保持與繪畫原理一致的秩序，在統一中追求變化，注重形式美感。誠如朱景玄在《唐朝名畫錄序》中所說：“夫畫者，以人物居先，禽獸次之，山水次之，樓殿屋木次之。”[1]這就要求在刻畫藝術形象時做到主次分明、層層深入。獨山玉雕仕女的構圖嚴格遵循這一畫論，造型強調主次關系，人物始終是刻畫和表現的重點，景致只是陪襯。在雕琢時，首先從大的形體結構比例入手，隨之再逐步確定人物的體型、身段、動態，待大關系確定后，再著重表現面部、手、發髻等細節。以此層層深入，形成繁簡疏密的對比，表現手法嚴謹樸實。

1.3 生動的細節刻畫

細節刻畫是獨山玉雕仕女中人物表現的點睛之筆，所涉及元素較為繁瑣。細節刻畫的重點是面部，其次是手、發髻、發飾等方面，細節刻畫不僅要表現出每一部分形象的顯性特征，而且要傳達出人物的情緒、身份等看不到的隱形特征。具體做法常表現為以下幾點：首先，將眼神和嘴作為面部刻畫的重點，通過眼神和嘴的細微變化傳達出人物內心情感，如怒目圓睜、左顧右盼、淡然一笑等。其次，動態設計的重點在于身段和手勢的表現，常見的動態有拈花、執扇、彈琴、撲蝶、吹笛、理鬢、寫字、繡花、戲鳥、捧盤等，這里都包含了豐富的形體動作和手勢的動態，恰如戲劇人物中扮演的各種角色，每一種姿勢都有一段故事。形體和手勢的動態需要根據人物的身份和動態特征來設計，這是“神”與“態”的“里應外合”。最后，對發髻、發簪等各種裝飾品加以刻畫，這些裝飾物最能代表人物的身份。在獨山玉雕仕女人物作品中，發髻、發簪卻不作為刻畫的重點。因此，細節刻畫不僅要層次分明，而且需繁簡有度、相互協調。獨山玉雕仕女人物通過對妝飾、手勢動態的細部刻畫襯托出鮮艷細膩的容貌，力求準確把握人物的身份、年齡、性格及神韻。

在經過無數藝術創作實踐后，最終形成了獨山玉雕藝術獨一無二的藝術形態，并具有了一定的藝術創作規律。獨山玉雕仕女的細節刻畫雖然涉及元素較多，但在表現時卻僅僅抓住每一部分的主要特點點到為止，并不拘泥于面面俱到的繁瑣。仕女人物造型通常采用這種繁簡對比的藝術表現手法，對人物情緒的表達婉轉含蓄，總體藝術風格呈現出“寫意”特征。

2 對女性的道德約束

獨山玉雕仕女這種“寫意性”的人物形象往往端莊、內斂，這源于傳統文化對女性的制約。古語有云：“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已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2]可見，古代中國女性受“貞”“法”“德”的約束，不僅行為上要嚴守禮教，思想亦受到“婦德”的制約。這些觀念體現在藝術作品中，女性“美”被認為是道德或者德行的體現，對女性形象的塑造追求內在、外在的統一，注重對女性氣質的表現。在玉雕作品中，女性最為普通的行為舉止往往也受到嚴格的規范，一些生活場景如站、坐、游、騎、奏樂、舞蹈，也要做到“舉止矜持、儀態典雅”，力求表現出女性外形“柔”與內韻“靜”的統一。玉雕仕女動態設計中的這種“動”與“靜”的矛盾，呈現出特殊的人物形象，充分證明了古代社會對女性嚴重的思想禁錮。

獨山玉獨產于南陽，南陽市位于河南省西南部，是中原腹地，這一產地的區域性決定了其玉雕作品的文化背景。獨山玉雕承載著中原地區的歷史文化，是南陽文化的物化形式和形象載體，仕女形象是經過歷史選擇后凝練出的一種特定的人物形象，這一人物形象經歷了“去物”的過程[3]。譬如，獨山玉雕中仕女的臉型通常是鴨蛋形，作為構成作品藝術形象的一個重要因素，仕女的臉型如果按生活中的各種臉型去表現就會影響作品的美感，在吸取了歷代仕女的臉型特征后，再加以美化最終形成了這種臉型。除此之外，柳葉眉、鳳眼、櫻桃口等仕女五官每一部分的刻畫都有傳統延續下來的規定性。由此可見，玉雕仕女的每一部分設計和塑造都講究“動靜有法”，端莊、內斂。從人物形象設計的種種規定性可以看出，受到區域人文環境的影響，獨山玉雕仕女的這種藝術形象其實以女性特征為載體，受到社會、文化、宗教的制約，壓抑了人自身的感覺和生命的體驗，呈現的是一種規定性的、符號化的特征。在中國古代審美觀念的約束下，獨山玉石雕刻中對仕女的刻畫更偏重對氣質的表達，人物形象有其規定的范式，這也是其表現的“寫意性”特征的文化根源。

玉是東方精神生動的物化體現，是中國傳統文化精髓的物質根基。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中定義：“玉，石之美者，有五德。”分別是仁、義、智、勇、潔。玉的溫潤、冰清玉潔更與古代對女性美的要求相匹配，同時與中國文化中“德”的約束相匹配。正因如此，獨山玉雕中的這些女性雖然體態婀娜、嫵媚動人，身體的回旋扭轉在衣褶變化中若隱若現，卻從未裸露身體。由此可見，中國傳統藝術中的女性形象需要服從于特定的政治、倫理、宗教、性別等觀念，首當其沖即“德”的制約。近年來，開始出現一些以“裸女”形象為創作原型的玉雕作品，將女性身體的“膚若凝脂”與玉石材質的“晶瑩剔透”結合在一起。這類形象的出現或多或少是由于傳統玉雕藝術受到現代藝術觀念的沖擊，但是由于其創作觀念的局限，藝術形態特征雖然有所改變，卻并未觸及根本。這種裸露的身體并不是對自然的、感性的身體上的表達，從某種意義上講，裸露的身體僅僅是放松了“德”的約束，呈現一種媚俗化傾向。這種現象體現了現代人審美趣味的庸俗化，與玉本身蘊含的文化內涵并不匹配，只能是一種短暫的文化現象，必然不會被大眾所接受。

3 對女性社會地位的體現

中國古代女性行為舉止之所以受到“貞”“法”“德”的種種制約，歸根結底在于女性卑微的社會地位。在封建社會，男性是主要生產力，在社會中處于中心地位，是家庭中的主導，在禮制上對婦女百般束縛和壓制，由此產生了“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4]。傳統文化認為：“陰陽殊性，男女異形。陽以剛為德，陰以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敬順之道，婦人之大禮也。”[5]女子對男子的順從和恭敬是其高尚品德的一種表現。古代社會女性身份和社會價值體系的建構，是以道德、習慣、行為準則，在法律、法令上都有所體現，所謂三綱五常、倫理道德，女性始終處于劣勢。女性柔弱且依附于自己的丈夫，在愛情和婚姻中扮演悲劇角色，這種社會地位的不平等被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在藝術作品中，男性成為審美標準的制定者，女性則是這種標準的執行者，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屬，失去了文化領域的話語權。

受封建社會倫理道德的影響，藝術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失去了獨立的人格，以取悅男性為己任。獨山玉雕仕女形象常常被塑造為姿態婀娜、容貌姣好的形象，不僅如此，在動態、衣著等細節也要強化曲意逢迎的特點：人物表情一般謙恭順從，又極具媚態，手勢則與眉眼顧盼呼應，衣著嫵媚，動態設計則通過身體回旋、曲折、扭轉來表現女性婀娜多姿的身段……。總之，玉雕仕女中的女性總是以被欣賞或者作為一種陪襯和點綴呈現在人們眼前。在獨山玉雕仕女中，無論是人物的造型、動態、服飾、發飾，還是作品傳達出的神韻、氣質都充分說明了女性所處的社會地位及當時社會的審美取向，其動機和目的顯而易見，即為了滿足男性的精神與心理需要，是典型的男性視角。由此可見，女性雖然是玉雕藝術中的主角，卻一直處于被動的地位，被欣賞、被把玩，位于社會底層。

朱怡芳談道：“在傳統社會的等級制度下，社會結構中人與人的關系、不同群體所處的社會地位都能憑借象征‘身體’與‘身份’的‘符號’體現出來。”這里的“身體”與“身份”指的是佩玉的人以身體為載體，通過穿著佩戴不同類別和式樣的玉石制品以及佩戴時的言神舉止，傳達出不同社會身份與地位等級的信息[6]。這是現代學者對“飾”玉的認識。孔子曰：“垂之如墜，禮也。”古人認為玉垂掛時，好像要跌落下來的樣子象征著君子的謙下恭謹，有禮有度。這里的“飾”玉則表明了一種人生態度——低調、謙恭、有禮。當女性形象出現在玉飾中，女性的身份地位與“飾”的功能意義發生了互動，女性的“卑”與玉飾的“卑”發生碰撞，從而使女性卑微的社會地位更加突出。由此形成的仕女形象在不同的時期呈現不同的特點，隨著朝代的更替而有所變化，但女性作為一種陪襯，其“卑”的地位，在玉雕作品中都并無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4 現代玉雕女性形象的塑造和角色轉變

近年來，玉雕產業發展日益興盛，致力于仕女人物創作的大師也不乏其人，但藝術作品在審美上卻仍延續傳統中國式的仕女人物審美特征。隨著時代的發展，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那種禮樂教化的人物形象與時代的發展已呈現出格格不入的態勢，搔手弄姿、低眉順眼的女性形象只能讓人感到做作，偏離了現代人的審美標準。現代社會倡導女性解放，女性形象的塑造應建立在男女平等的基礎之上，不存在誰取悅于誰、誰依附于誰，對女性美的追求是平等、健康、積極的。因此，人物造型觀念理應順應時代發展的要求，重新建構新的藝術形態。

現代社會中的女性開始參與社會活動，關注自己在社會中的地位、作用和價值，并以自己的方式與男性爭奪話語權。一種獨立、個性的新女性形象逐漸出現在藝術作品中，如少數民族姑娘、戲曲人物等，已經成為現代獨山玉雕藝術家較常涉獵的題材，而都市白領、女士兵、勞動女性等能體現現代女性生活狀態、精神面貌的形象也已成為一種新的選擇。由于身份的轉變，這些女性的著裝、言談、舉止都發生了改變，對這些女性形象的表現不應僅僅局限于對女性靚麗的五官、窈窕的身段的刻畫，而應通過對外貌的刻畫著重表現出人物的精神世界、性格特征。這意味著女性的主體意識開始覺醒，藝術作品中對女性角色的塑造逐漸擺脫男權視野下的模板化形象，開始致力于對人物個性特征的表現，力求深入刻畫人物的內心世界，體現出新社會女性積極的人生態度。仕女形象不再局限于某一種模式，而是逐漸呈現出多樣化特征，她不再是單一的、平面的，而是豐富的、立體的，其中包含著女性對自我的認同。這些形象也是當代社會女性的縮影，是女性在追尋自我價值與人格平等，重塑社會身份的過程中的價值體現。現代社會是一種開放的狀態，社會價值觀呈現出多元化特征，現代獨山玉雕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由傳統柔弱的單一形象到現代獨立、堅強、個性的多樣化女性形象的轉變，構建出多種身份和角色。

總而言之，獨山玉雕中的女性形象仿佛是一面鏡子，映射出中原地區的歷史文化和女性生活特點。獨山玉雕仕女人物特征鮮明，藝術表現手法獨特，創作理念緊隨時代潮流，在藝術風格和角色塑造上都極具代表性。解析獨山玉雕仕女人物的藝術形式特征和歷史文化內涵，并深究其產生的社會根源，對正遭受現代藝術觀念的沖擊和多元文化交融的雙重重壓下正踟躕不前的現代玉雕藝術有極大的啟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