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濤
(中國民航大學外國語學院,天津,300300)
戴維·洛奇(David Lodge,1935-)是位享有國際聲譽的英國小說家、文學批評家,迄今為止已發表小說15部,文學批評專著14部,文學創作與批評齊頭并進,成就斐然。洛奇小說大致分為天主教小說及校園小說兩類,其中以《小世界》為代表的校園小說被稱為西方的《圍城》,深受中國讀者的喜愛。2003年,丁兆國發文《戴維·洛奇的天主教小說》指出:“在譯介與研究洛奇校園小說的同時,也應該注意一下他的天主教小說,并給予應有的研究空間。”[1]2007年,歐榮撰文《戴維洛奇國內研究述評》,全面梳理了洛奇作品在中國的譯介和研究狀況,指出研究存在重心失衡的問題,其中一個表現即為基本忽視洛奇小說的宗教性。[2]事實上,洛奇天主教的小說不僅記錄了洛奇本人神學思想的演化、信仰嬗變的軌跡,也折射出西方世界天主教半個世紀的沖突和激蕩;此外剝離宗教的外衣,人類追問事物本源、探索靈魂歸宿、追求永恒和超越是人的本性使然,具有普世價值。
1970年,美國著名宗教社會學家羅伯特·貝拉出版《超越信仰》一書,以歷時的方式將宗教劃分為五種形態:原始宗教、古代宗教、歷史宗教、早期現代宗教及現代宗教。在歷史宗教階段,宗教的行為在于引導信徒到達高于現實世界的神的國度;而在早期現代宗教階段,人們在世俗的活動中尋求救贖,而在進化的譜系的最后一個階段現代宗教,人與其終極生存條件的關系的象征化不再被任何宗教組織所壟斷,個體擁有更多的自由和能力去尋求新的象征,發現和創造自己的意義系統。[3]20洛奇“自稱為不可知論的天主教徒,當然這種稱謂并不為教會所認可”[4]。如果按時間順序來讀洛奇的小說,能明顯看出洛奇從一個正統、篤信、踐行的天主教徒走到不可知論者的過程,半個多世紀在文學作品中對信仰的探尋也經歷了從歷史宗教到現代宗教的過程。1991年,洛奇發表小說《天堂消息》,神學思想走向成熟,在宗教與理性、權威與自由意志、靈與肉之間終于達成了某種妥協,在原有的天主教信仰的基礎上構建形成新的意義系統。本文關注的焦點是,在《天堂消息》中,洛奇如何在敘事的框架下傳遞自己的宗教立場。
人對體制天生有著既憎惡又依戀的復雜情愫。在《大英博物館在倒塌》(1965)中,洛奇描繪了遵循教規的天主教徒壓抑荒誕的生活,小說主人公亞當愛坡比(Adam Appleby),名字讓人直接聯想到伊甸園生命樹下的亞當,書中亞當面對的禁果是教廷關于禁止人工避孕的教規,亞當并沒有摘下禁果,而是寄希望于教廷的改革。1968年,當教宗保羅發表《人類生命》通諭,譴責使用人工避孕,整個事件導致教宗權威陷入自馬丁·路德以來最嚴重的危機之中。此后,越來越多的天主教徒選擇遵循自己的道德良知而不是天主教規來生活。1980年,洛奇發表小說《你能走多遠》,正是這一潮流的回響,小說以更開闊的視角對天主教傳統及教義作了系統的反思。小說記錄了八名年輕的天主教徒及一位年輕神父二十三年的生活經歷及信仰的變化。《大英博物館在倒塌》及《你能走多遠》均以人工避孕作為切入點,用喜劇的手法展現了嚴格遵循天主教教規的教徒們尷尬、無奈甚至荒誕的生活。關于人工避孕的討論對天主教的影響遠遠超過人們的預期。當西方現代社會已經在質疑一夫一妻制的合理性時,天主教徒的已婚夫婦還在為是否能夠使用人工避孕而煩惱,這反映了天主教規在指導教徒生活上的刻板與滯后。人工避孕問題在教會內部也掀起不小的漣漪。如果神職人員單身是為了避免家庭子嗣的拖累,從而全身心地投入教牧工作,那使用人工避孕就可以做到,這使神職人員單身制度的必要性大打折扣。《人類生命》通諭的發布不僅導致許多教徒棄教,也使得許多神父離職。《你能走多遠》中寫了兩位離開教職的神父,但這兩位神父屬于小說的次要人物。在《天堂消息》中,脫下教服的神父伯納德被推到小說的前景位置,他的經歷在聚光燈下被放大,被審視,同時伯納德的神父身份也賦予洛奇在敘事框架下闡述神學思想以文本的合法性。
伯納德·沃爾什出生于英國中下階層的家庭,從小天資聰穎,篤信天主,十五歲時立志畢生侍奉天主。伯納德成年后將這一抉擇解釋為出于對性的困惑及對地獄的恐懼而找到的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博納德進入初級神學院后直接升入高級神學院,又因為成績優異被送到羅馬的英語學院深造。在羅馬接受圣職后,被送到牛津大學攻讀神學博士學位。期間廣泛研讀神學著作,對神學思想有著深入思考,然而在離開神學院之前,他的信仰已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出于膽怯,伯納德做了一段時間心懷不可知論的神父,直到遇見女護士達芙妮。達芙妮要求伯納德輔導其天主教義,兩人暗生情愫。當達芙妮俯身親吻伯納德時,伯納德發現“在我作為未來的神父受訓時和當了神父時的那段漫長歲月中,我是多么的缺乏人與人的肉體的接觸啊,我從未感受過動物間相互接觸的快樂,特別是,從未接觸過神秘的、身體構造不同于我的異性。”[5]187與達芙妮相愛后,伯納德毅然離開教職,但與達芙妮的愛情卻因為伯納德不諳性事而以失敗告終,留給伯納德窘迫不堪的回憶。一無所長的伯納德最終在一所普世神學院中做了一名兼職教師,經濟窘迫,與世俗社會格格不入。
伯納德的姑姑厄休拉生活在夏威夷,厄休拉年幼時被自己哥哥肖恩性侵,而伯納德的父親并未出手相助,肖恩已在二戰中犧牲,但年幼的這段經歷卻成為厄休拉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并導致她婚姻失敗,與家人疏離。厄休拉罹患癌癥行將就木,希望死前與伯納德的父親和解。于是伯納德在姑姑的召喚下,帶著年邁的父親遠赴夏威夷。出于經濟上的考慮,伯納德和父親加入了一個旅行團。熙熙攘攘的希思羅機場,形形色色的游客,讓人不禁聯想到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中朝圣的香客。關于旅游是世俗朝圣的隱喻貫穿全書。旅行團中有一位團員是研究旅游學的人類學家,洛奇借其口傳達了關于“觀光旅游是現代朝圣”的思考。“觀光旅游是宗教儀式的替代品。觀光旅游是世俗的朝圣。通過參觀高級文化的神龕來聚集神的恩寵。旅游紀念品就是圣物。旅游指南是禮拜輔導。”[5]71。在夏威夷,伯納德邂逅離婚女人尤蘭達,尤蘭達成為伯納德夏威夷朝圣之旅的“引路人”。在世俗的天堂里,駕輕就熟的夏娃引領亞當體會了性愛的歡愉,成為一個身心健全的人。
天主教藩籬內的愛欲糾葛一直是貫穿洛奇小說的一條重要線索。天主教認為不以生育為目的性行為是一種罪,婚前貞潔、婚后生理期避孕法,諸如此類教規給天主教徒的生活造成頗多無奈與不便。洛奇批判天主教諸多清規戒律對于人性的壓抑。在《天堂消息》中,洛奇的批判更加尖銳,通過神職人員孤獨壓抑生活的刻畫,直指單身禁欲制度是對人性的一種戕害。在小說中,性愛不但不是一種罪,更是健康人性的一部分,是一種救贖方式。
在《你能走多遠》中有這樣一個情節,若干人物在酒館里聚會,他們問自己為什么“這么多年來堅持不懈地遵循那種令人沮喪、不便、無效、制造焦慮和緊張的規則”[6]79,答案各不相同。洛奇在《大英》再版時為這個問題提供了一個更加信實的答案:“那一代人中,但凡從青春期到成年期堅持到教堂做禮拜,而且資質聰穎又受過良好教育的天主教徒,都已立下某種生存契約:為了獲得天主教玄學體系所提供的慰藉和恒定感,你就得接受隨之而來的道德律令,即使它們實行起來有時是非人地困難和苛嚴。”[7]195在《天堂消息》中,接受十多年正規培訓的神職人員毅然棄教,是對天主教體制的一種否定。傳統的天主教信仰不能為生活在現代社會的信徒提供令人信服的價值系統及生活指南,人們也不再通過宗教組織來實現救贖。
心理學家榮格說:“大部分的人從記憶難及的洪荒時代就感受到了一種信仰的需要,需要信仰是一種生命的延續性。”[8]宗教信仰是信仰的主要形式,它將經驗世界與超驗世界聯結,以神秘化的方式解釋生死、災難及其他不可知的事物。在現代社會,人類的精神世界接受科技發展的洗禮,宗教信仰體系經歷了一個祛魅的過程,即以世俗的世界觀取代逐漸消逝的宗教宇宙世界觀。死亡、永生、天堂及地獄是基督教的中心教義、禱告和經文的重要內容,但在許多神學家和受過高等教育的信徒的信仰體系中被肢解、被邊緣化。1983年,歐洲體系研究會公布的對9個歐洲國家的一項調查顯示:在法國,1968年相信上帝存在、相信有天堂、相信有地獄的人分別占被調查人數的71%、39%,22%,而到了1981年,這個數字分別下降到62%、22%、15%,在荷蘭和聯邦德國也有類似的情況。[3]183這組數據除了說明天主教衰落的現狀,還反映出一個有趣的現象,天堂和地獄并不是一體兩面,無法進行捆綁式銷售,相信有天堂的人遠遠超過相信有地獄的人。在《你能走多遠》里,洛奇首先消解了地獄;“在1960年代的某個時間點,地獄消失了。”[6]113《天堂消息》里,洛奇試圖解構天堂。誠如厄休拉所言“要是沒有了天堂,我不明白宗教還有什么用處”[5]234。人們渴望在此生之外“還有另一個空間,時間之外還有另一個時間,在那里一切都會得到補償,正義將得到伸張,痛苦和損失將得到彌補”[5]171。盡管仍然有很多人樂于相信這樣的來世,但“死有來世這個概念本身,已被20世紀幾乎任何一位神學大家所懷疑、嘲諷或者不聲不響地一略而過”[5]318,天堂、地獄、永生不再為普通的現代人的理性思維所接受。
當人們對于彼岸世界的天堂不再確定之時,人間天堂卻比比皆是。小說標題中的天堂是雙重指涉,既是基督徒心目中向往的天堂,也是被旅游業包裝的世俗天堂——夏威夷。被旅游業鼓吹為人間天堂的夏威夷惡俗、吵雜、擁擠,在女主人公尤蘭達眼里是個“失竊的天堂。失貞的天堂。受了感染的天堂。天堂被納入私囊,被開發包裝后,天堂被出賣了”[5]160。但伯納德在夏威夷卻感受到了天堂的意味:家人和解,病者安然離世,肉體得到救贖,信仰得以重塑,天堂是現世的圓滿和完成。
盡管地獄消失了,天堂不再指向遙不可及的彼岸世界,但對于死亡,洛奇始終是抱有幾分敬畏,小說末尾從《生命的悲劇意識》中摘錄了一段文字,表達了伯納德或洛奇本人不可知論的立場:
有人相信,死亡將永久地結束他的意識,甚至于他的記憶。但是在他靈魂中的一角,在他靈魂最隱秘的一角里,可能連他本人都不知道,有一片蔭翳在游移,一片模糊的陰影在潛伏著,那是一片懷疑的影子之影子。他對自己說:“除了度過這流淌著的日子,別的都沒有意義,因為生命只有一次。”就在他說這話的同時,他聽見在他最隱秘的內心深處,他自己的懷疑小聲說:“誰知道呢?……”他不敢肯定自己沒有聽錯,但他聽到了。同樣地,在篤信來世的人的靈魂之深處,一個被壓低的聲音,懷疑的聲音,對著靈魂的耳朵說:誰知道呢?[5]332
池田大作在《社會與宗教》中寫到:“對這冥靈世界的敬畏,從而在現世的人生中,控制自身的本能沖動,確立指導自己的正確的生活準則。”[9]當死亡、永生、天堂及地獄在人們的觀念中淡化,如何維系人與人之間的道德關系?《天堂消息》的最后一章,伯納德在講義中提出一個問題:如果將永生的承諾從基督教中清除掉的話,基督教與世俗的人文主義還有何區別?伯納德轉換了一個角度來回答這個問題:世俗的人文主義還有什么不是起源于基督教呢?伯納德遂援引馬太福音二十五章里的一段關于基督復臨和末日審判的描寫來做闡釋:
當人子在他榮耀里、同著眾天使降臨的時候,要坐在他榮耀的寶座上。萬民都要聚集在他面前……王要向那右邊的說,你們這蒙我父賜福的,可來承受那創世以來為你們所預備的國。因為我餓了,你們給我吃。渴了,你們給我喝。我做客旅,你們留我住。我赤身露體,你們給我穿。我病了,你們看顧我。我在監里,你們來看我……我實在告訴你們,這些事你們既做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了。
這段經文被稱為“末日的布道”,耶穌留下的永生的信息是愛,愛鄰如己,這“基本是屬于人文主義的啟示,似乎早就知道會有那么一天,他(耶穌)的啟示的外殼——所有超自然的神話,都將會被摒棄似的”[5]321。因此當死亡、永生、天堂及地獄在信仰體系中被邊緣化之后,愛成為信仰,被高舉、被凸顯。早在《大英博物館在倒塌》中,洛奇借一位激進神父之口就傳遞了類似的信息:“愛越多,罪越少……只要心里多少懷著愛,和妓女睡覺也比出于慣性跟自己老婆睡覺要好。”[7]71在《天堂消息》末尾,伯納德收到尤蘭達從夏威夷的來信,告訴伯納德自己將來英國與他團聚。同事看到伯納德手中的信封,開玩笑地問他“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伯納德說“非常好的消息。”從天堂傳來的消息是愛的信息。伯納德在樹下讀完信后,“他仰起頭,透過山毛櫸那紅光流溢的樹葉的間隙,朝蔚藍的天空微笑。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一兩片葉子像火舌一般飄旋而下”[5]333。“紅光流溢”、“沙沙作響”及“火舌”,這些詞匯的使用讓人想起《圣經·出埃及記》中,耶和華的使者從荊棘里火焰中向摩西顯現的場景,荊棘被火燒著,卻沒有燒毀。“上帝是愛”是基督教的一項著名命題,現代人對它進行了本末倒置的改寫,當愛被放到前景位置,其道德動機卻被模糊虛化,人們不再信仰作為父神形象的上帝。
1999年,Bernard Bergonzi在《與戴維洛奇的對話》中談到洛奇的宗教立場:盡管對于禮拜儀式及經文的象征背后的終極真相并不確定……他(洛奇)堅持認為宗教語言并不是毫無意義的,那是一種永恒的象征,是我們思維的模式,我們用以表達矛盾和焦慮這些人類境遇不可根除的一部分。[10]事實上,洛奇不止一次在不同場合表達過將宗教視為文化產物的觀點,比如在《大英博物館在倒塌中》,洛奇借書中人物之口講到“我想保持基督教的興旺,否則我們半數的文學遺產就要消亡了”[7]65。《天堂消息》作為一本天主教小說,基督教元素的運用貫穿全書。小說末尾有一段景物描寫:“就在群峰中的一座小山之上,懸著一道彩虹,彩虹前方是希爾頓夏威夷村的大廈,大廈上有一副彩虹的壁畫……真正的彩虹在巴結著人工的彩虹。”[5]328熟諳基督教文化的人都了解彩虹的象征意義。《圣經·創世紀》寫到,洪水之后,神對諾亞說:虹必現在云彩中,我看見,就要紀念我與地上各樣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永約。小說關于彩虹的描寫恰如其分地表達了西方社會宗教式微的現狀:世俗主義長驅直入,攻城掠地,而宗教的社會控制則節節敗退,甚至不惜一再放低身段來曲意迎合世俗的社會。
宗教儀式是宗教意義的演示或發布,是由具有著宗教意義的象征性行為組成,是關于神圣意義的隱喻和宗教經驗的催化劑。[3]78宗教儀式作為宗教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其語言及象征已根植于文化難以剝離,人們在尋求新的信仰表達時依然難以逾越原有的象征體系。
羅馬天主教認為基督耶穌制定并委托給教會七大圣事,天主教徒通過這些可視的儀式可以感受上帝的同在,領受神的恩典。七大圣事分別是洗禮、堅振禮、圣餐禮、懺悔、為病人膏油、圣秩及婚姻。七大圣事在小說里均有跡可循。圣餐禮及為病人膏油在小說里有直接的描述,對于梵二會議之后儀式發生的變化也有涉獵,洛奇對于儀式給病人帶來的精神慰藉持肯定態度。小說主人公伯納德曾經是一位神職人員,因此小說并不缺乏圣秩的描寫,小說甚至可以視為20世紀后半頁神職人員的生存狀態報告。盡管小說中描述的婚姻多是失敗的,但小說末尾仍然讓人對美滿的婚姻有所期待。
洗禮是基督教重要的儀式。《新約·羅馬書》寫到“所以我們借著洗禮歸入死,同他(耶穌)一同埋葬,原是叫我們一舉一動有樣式,像基督藉著父的榮耀從死里復活。”伯納德在夏威夷的海水里接受了一次真正的洗禮。小說的高潮部分,伯納德決定去海邊游泳放松一下。“這會是游泳的絕好時間。太陽斜掛在西天,已不似白天般酷烈了,但海水暖暖的,空氣芬芳宜人,我奮力朝著澳大利亞的方向游出大約一百碼,然后翻身仰躺在水面上,凝視著蒼穹……浪頭一過,留下我在水中拍水大笑,笑得像個孩子。”[5]185這段描寫象征意味濃厚,太陽不再炙熱暗示宗教的控制力的衰落,伯納德朝著盡管看不到卻在心中認定的另一塊大陸的方向游去,象征著對新的價值體系的追尋,在海水里像個孩子般盡情嬉戲象征信仰的自在狀態。然而當伯納德回到岸邊即面臨新的試探,他發現隨身攜帶的鑰匙串不見了,上面不僅有公寓及汽車的鑰匙,還有厄休拉保險箱的鑰匙。日薄西山,在茫茫的沙灘上尋找一個小物件無異于大海撈針。伯納德自責絕望,剛剛建立的自信喪失殆盡,但他抑制住跪下禱告的沖動,情急之下想出一個辦法。
“我筆直地朝水邊走了十五碼左右。這時太陽剛剛觸著地平線,射出的光線正好同海面平行。我停下腳步,轉身蹲下……在我毛巾右邊一兩碼遠的地方,有什么東西在閃著亮光兒,它映著落日的余暉,閃閃爍爍的,像蒼茫宇宙中的一顆小星星……我高興得“哈”地大叫一聲,彎腰把那鑰匙,連同其他鑰匙一起從沙子里拔出來,然后高高舉起……就在那一瞬間,太陽沉入地平線以下,沙灘頓時暗了下來,像一座忽然熄滅了燈光的舞臺。我手里緊攥著那一串鑰匙——他們留在我手掌上的凹印現在還沒消呢——在夕陽紫色的余暉中走到車旁,滿身的輕松和愉快。”[5]186
這段描寫在暗示借助神學日趨暗淡的光芒,伯納德找到了打開新的信仰體系的鑰匙,同時也呼應了小說中的另一句話“世俗的人文主義還有什么不是源于基督教呢”[4]320。天主教認為洗禮會在人的靈魂上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伯納德手中的鑰匙在他手上也留下了深深的凹痕。
在小說中,當尤蘭達向伯納德釋放愛意時,伯納德本能的閃躲,隨后又對自己的笨拙和粗魯感到自責。伯納德將自己前半生的經歷寫成日記交給尤蘭達看,可視為懺悔。伯納德回顧自己作為神父的職業生涯時,曾寫道:“我把信仰視為理所當然的了。我不曾嚴肅地對他提出過質疑,或是慎重地審驗過它”[5]168。天主教的信仰是伯納德教養的一部分,當伯納德逐漸走向成熟,天主教的教規卻不能說服伯納德,也不能成為其俗世生活的指南。伯納德需要在現實世界中重構自己的價值體系與意義系統,而夏威夷之行則是伯納德重塑信仰的一次朝圣之旅,是在履行信仰的堅振禮。
綜上所述,伯納德信仰的重塑是對原有信仰的部分揚棄與重新整合,淡化天主教體系中神話的、先驗的、超自然的,即不為理性所接受的部分,否定僵化、壓抑的體制化的宗教,尋求個性化的信仰表達。然而天主教與西方文化兩千年的融合卻是無法分割的,它的語言、象征及隱喻成為文化的基因,潛伏在意識深處。因此,不論是對愛的推崇,抑或是對新的信仰的表述莫不是脫胎于原有的信仰根基。伯納德或是洛奇尋找的新的信仰不過是裝在舊瓶里被過濾、被稀釋的酒,這為人們在后現代的語境下重構信仰及價值體系提供了一種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