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夢姣
二十多年前的一個節日,天未亮,父母就已經出門賣豆腐了。我常常提前坐在門口等著父母。
那天我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天有些黑。那時的冬天,黑得早,也比現在冷得多??赡芤驗檫@,以前的人做晚飯也做得早一些。村頭村尾喚孩子的聲音,濃郁的飯菜香似乎都匯集到了我的耳朵里、鼻子里。坐在此起彼伏,洶涌的香氣中,我覺得很寂寞,寂寞又帶來更強烈的餓意。
一個年輕的婦人牽著小女孩從我家走過,小女孩的棉襖和嘴巴都是紅紅的,但奪目的是她手里一只又大又圓又亮的橘子。年輕婦人瞥了我一眼,她很輕地嘆氣:“外地人的小孩真可憐”。那時,我隱約有些理解可憐的意思,我是外來戶,父母是做豆腐的,似乎就比別人低一點。同齡人不想帶我跳皮筋時,常常會帶著鄙薄的神氣,用清脆的童音冷冷道:“你個外地人!”年輕婦人說話時,小女孩將一片月牙樣的橘瓣塞進嘴里,我的眼淚忽然落了下來。
我開始想念外婆,她那總有溫暖的笑容和熱烘烘的飯菜。我憑著記憶尋找著那條通向溫暖的路。出了村莊,小路兩旁就只有空蕩蕩的田。有的田里堆著黑魆魆的墳,聽說有個無家可歸的瘋子經常睡在墳塋間,碰到落單的小孩就會故意跳出來嚇人。我全心全意地惦記著外婆,再加上與同村的黑狗一起走了不少路,所以起初并不覺得害怕,直到我發現前前后后沒了人家,同村的黑狗不知去向。一個中年男子在尋找離家出走的女兒,他跟著我邊走邊叫嚷,我想起了那個詭異的瘋子,嚇得渾身僵硬,腳下生風。
我扎進了一個亮著燈,熱氣氤氳的小店,那人說了什么,我說了什么通通記不得。只知道那店主端來一碗又白又濃,又熱又香的羊湯。那湯上浮了滿滿一層青翠的蒜葉。熱的鮮,涼的辣一股腦地喝進嘴里,我渾身都覺得舒暢。直到今天,我依舊喜歡在湯上灑滿蒜葉,然后捧起碗,大口地喝,否則總覺得不算喝了湯。印象中,店主并沒有收我的錢,還讓老板娘陪我走了很長的路。
當父母找來時,我已經在外婆家了。媽媽的眼睛有哭過的痕跡。年輕時,她很容易哭。我家的豆漿很便宜,一熱水瓶豆漿才一塊錢,村人欺生,兩次用百元假鈔買豆漿,媽媽都在找完錢后才發現,她知道事后沒人認賬只能默默哭。爸爸兼職賣小雞崽,幾個老人故意賣慘賒賬,還四處宣揚爸爸傻,她聽了也只是干流淚。聽了我的歷險記,媽媽的眼睛比以往更紅,她嘆了口氣:“到底是心善的人多!”她說他們之所以這么晚回來,是去市里賣豆腐了。他們一個推車一個跟在后面,兩人走走停停竟然賺了幾百,這相當于賺了農村人一個月的工資。他們說得高興,外婆聽了也高興,我更高興,因為他們給我買了一只玩具電動狗,這可是農村小孩少見的精致物。
那只灰色的玩具狗,我喜歡了很久。直到我高中搬家時,無意間翻出了它。它竟然這么丑!印象中靈活的大眼睛是兩顆凸起的塑料,脖子上優雅的蝴蝶結是廉價的紅紗布,所謂的高科技不過是能胡亂唱幾首歌罷了。我丟棄了它,有種扔掉貧苦童年的快感。
媽媽卻把小狗撿了回來,她笑嘻嘻地告訴我,那天他們去市里賣豆制品,兩人天寒地凍地熬了許久才賣光,她把錢貼肉收好,沒想到還是吃了虧,小偷設計將三輪車騎走了,那時這種拉貨的大三輪車要六百多,遠比一車豆腐值錢。那個傍晚,疲憊的媽媽哭了一路,萬家燈火時他們想起年幼的我還在家苦苦等著,便咬牙買了這個玩具。高中時,我們已經過上了安穩小康的生活,媽媽也早已變得愛笑了。她說話時,正背對著種滿了花草的大陽臺,有棵白百合開了幾株碩大的花,房間里飄渺著清香。我突然懷疑,媽媽真的經歷過這些辛酸的事嗎?如果有,她是怎么釋懷的?
或許,當她滿懷苦楚、擔憂地尋找我,卻發現我喝飽了羊湯,安全地偎依在外婆懷里時,她那句“到底是心善的人多!”寬慰了她。
(作者單位:江蘇省奔牛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