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私小說”虛構性的考察

張晗

摘要：明治四十年九月，田山花袋的《棉被》作為“私小說”的開山之作，一經發表便在日本文壇上引起巨大的反響。自此，日本“私小說”的時代悄然而至并迅速蓬勃發展。“私小說”追求毫無保留的自我暴露，以現實性為其最大特點，但是作為“小說”，其虛構性又是不可避免的。本文以《棉被》的解讀為例，試從“私小說”的誕生，《棉被》的創作分析和文本分析三個方面來考察“私小說”的虛構性。

關鍵詞：私小說；虛構性；《棉被》

一、私小說的誕生

中村羅夫曾指出：私小說是“自然主義系統的最后一種小說”①。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在田山花袋的《棉被》發表以前，自然主義流派還曾用過其他的文體形式。比如，為了模仿左拉自然主義風格，永井荷風創作了《地獄之花》，完全照搬了法國自然主義小說的文體樣式和創作手法。再比如島崎藤村的《破戒》，雖然被認為是日本自然主義流派成熟的代表作，但是它的取材視角也極大地受到左拉自然主義風格的影響，它是以廣闊的社會視角來寫實的。至此，日本的自然主義都未從法國自然主義的影子下脫離出來，直到1907年，田山花袋《棉被》的問世，才最終在文壇上誕生了日本特有的小說文體——私小說。

日本自然主義流派重視“人”的自然屬性，追求從靈與肉的側面來把握人生的真實。這種文學傾向培育了私小說誕生的土壤。于是，進入自然主義文學活動中期，一些作家開始把筆觸轉向以自己周圍的生活為背景，追求對個人內心世界的探索。正如島村抱月主張的“內在的寫實”，主要描寫丑惡的人性和痛苦的內心。私小說便是經過這種自然主義文學的遺傳和變異，逐漸發展成為日本文壇上一種特殊的小說樣式。然而，日本的自然主義，收存收存一方面受法國左拉自然主義的影響，另一方面繼承著很多浪漫主義元素，逐漸形成的“混血”文學流派。同時，它既直接受到法國自然主義的影響，同時又從本質上不同于法國自然主義。因為“在歐洲文學中，自然主義是作為浪漫主義的反動而出現的。”②而日本的自然主義文學的大部分是由浪漫主義轉移過來的，所以從很大程度上來說，浪漫主義的因素導致了私小說的“虛構性”的存在。

日本自然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淵源，可以說前者在某些方面繼承和發展了后者。19世紀末20世紀初，由于日本自由民權運動的失敗，天皇政府對言論的控制加強，使得當時占據文學主導地位的浪漫主義流派受到很大的打擊，接著浪漫主義的領袖北村透谷的自殺，也加快了浪漫主義滅亡的步伐，最終，浪漫主義流派在沒有充分自我確立的狀態下夭折了。所以自然主義必將帶著浪漫主義的色彩接替主角的位置登上日本文壇，也就是說自然主義必然部分地繼承了浪漫主義的“虛構”手法。

最后，田山花袋在《作家的主觀》一文中，把主觀區分為“作家的主觀”和“大自然的主觀”。他利用三段論式的方法論述說，“大自然的主觀”是真正的自然萬物的形態，而人又存在于大自然中，所以人所使用的主觀必定包含了部分大自然的主觀。一言以蔽之，自我的內心世界也是一種等同于大自然的自然，即客觀的大自然實際上是具有主觀性的，主觀的個人內心世界實際上是可以反映客觀事物的。既然著眼于主觀，那么即便選取的是客觀的真實生活，主觀的成分也是必須存在的，進一步說，論及主觀，因為沒有程度的評判標準，所以“虛構”成分是在所難免的。

二、《棉被》創作手法的虛構性

首先，在創作動機上，柄谷行人在其《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一書中從自白這一角度對《棉被》的真實性提出了質疑，他指出：花袋“不是先有了隱蔽的事情而自白”，而是“在已經確立起來的自白制度中，開始產生了隱蔽的事情。”③即作為私小說鼻祖的《棉被》，并不是作者有感而發的完全真實的再現，而是作者思想經過加工后，“用語言構筑的另一個‘現實”。

此外，在《棉被》的先行研究中，關于它的類型界定曾有過兩種影響頗大的論爭。一方以島村抱月為首，認為《棉被》屬于“告白小說”，另一方以片上天弦為首，認為《棉被》屬于“客觀小說”。其中，抱月的觀點是：“「『蒲団』は赤裸々の人間の大膽なる懺悔録であることを強調し賞賛することに全編を費やし、構成など作品の技術的な批評はほとんど見られない。時雄=花袋という公式に基づき『蒲団』の告白性について論及する。”④抱月把作者等同于作品中的主人公，這也是他把《棉被》定義為“告白小說”的基本根據，同時，用《棉被》與自傳體裁的《懺悔錄》相對比，使作為私小說開端的《棉被》脫離了“小說”的樣式而失去其重要的鼻祖意義。所以抱月的觀點不免有其片面性。再次，自傳和私小說很大的區別就是對于“真實性”的判斷標準，從這個方面亦可窺見私小說的“虛構性”。具體來說，自傳是完全真實客觀的，與其說創作，不如說記錄作者的經歷；而私小說則不是內容和作者經歷完全吻合的產物，它只是作者取自真實的事件，并用文學的手法“描寫”出的“藝術上的真實”。

1904年2月，田山花袋在文藝雜志《太陽》上發表了著名的文學宣言“露骨的描寫”，提出了兩個重要觀點。第一，技巧排斥論。花袋指出，以表達內心為目的的創作，不應該拘泥于形式或者語言的考慮，應該把重點放在內容上，“一切必須露骨，一切必須真實，一切必須自然”。第二，在技巧排斥的基礎上，他又提出了“描寫”這個概念。”而對于“描寫”的進一步說明，出現在“1906年出版的《美文做法》的第四篇‘小說做法略中，花袋將描寫獨立成為一節，并列舉了正寫法、側寫法、曲寫法、反寫法、對照法這五種‘描寫的方法。”⑤

在此必須指出，“描寫”本身就是一種寫作技巧，如何在同一個框架里提出兩個相互矛盾的概念呢？如果誤把語言簡單地看做是文字符號拼湊起來的，不帶任何主觀色彩的工具，那么就很容易進入這種認識誤區。即便再直白的自我暴露，有了“描寫”這一輔助手段，就可以變成小說的樣式，給“虛構性”的發揮提供了必要的場所。

三、《棉被》的內容與現實的出入

首先在作品的背景設計中就有”虛構“成分。女學生芳子在現實中的原型永代美知子是于1904年2月來到花袋家的，而花袋作為日俄戰爭的戰地記者于3月離開家，去了半年之久。回來之后，又忙于和島崎藤村商量出版《破戒》，由此看出，這期間的花袋不可能是一位像時雄一樣生活在自我世界中，過著平淡生活的不得志的中年男人。并且作品中對當時的社會事實也只字不提。這就是作品與現實的出入。然而，作者對這種“出入”的設計是有理由的，因為人物形象需要背景的襯托來彰顯魅力。只有枯燥的工作，平淡的家庭生活和無法滿足的性欲這種設計下的背景，才能讓芳子的出現激發出時雄激烈的感情相呼應。

其次，芳子的原型人物美知代在花袋作為戰地記者從軍期間，給他寄去過很多封信，“「一入師の君戀しう存候」「君は今西へ四百里春の日をこの身涙にもの思ひ暮らす」”⑥

田山花袋的研究者小林一郎認為，這些信就是赤裸裸的“情書”。而作品中雖然用了少許筆墨提到了這些“熱情洋溢”（第9頁）的信件，但是花袋故意顛倒了愛意的傳達者與接收者，作品中到處可見的是時雄對芳子壓抑不住的愛和欲望。這種內容上“虛構”的設計，也是為了把“被壓抑的男性欲望”作為可視文本搬上文壇而為之的。

四、結語

本文以私小說的“虛構性”考察為目的，首先從私小說的發展過程論其“虛構”的合理性，然后以私小說第一作《棉被》為分析對象，針對田山花袋提出的“露骨的描寫”，客觀的事實再現和赤裸的自我暴露等觀點，探討了其中包含的“虛構”成分。我國學者葉渭渠在《日本文學思潮》中提到，日本自然主義追求無理想，無目的，無解決，就是再現客觀事實但是不提出解決方法。他強調自然主義流派重視真實，但同時指出《棉被》屬于印象派自然主義，不是追求徹底的事實再現，而是可以運用文學手法做一定的“虛構”以達到作為文學作品的價值的。因此，私小說作為文學類別，既需要作者自身現實性的要素作為創作前提，也不可忽視“虛構”這一構成文學作品的必要因素。

注釋：

①轉引：中村羅夫《通俗小說的傳統及其發達的過程》原載昭和5年《新潮》1月號

②《文體與自我》——中日“私小說”比較研究的兩個基本問題新探 王向遠（四川外語學院學報）1996年第四期

③轉引《“描寫”與日本近代小說的確立》王梅——柄谷行人 日本現代文學起源[M].趙京華譯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70

④島村抱月<評《棉被》>早稻田文學，1907年10月

⑤“描寫”與日本近代小說的確立 王梅（大連海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10卷第6期 2011年12月

⑥岡田美代子と花袋『蒲団』について<共同研究報告>小谷野敦 第297頁

參考文獻：

[1]樸金花.“田山花袋《棉被》”[M].四川文藝出版社，2007.4.

[2]王梅.“描寫”與日本近代小說的確立[J].大連海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10卷第6期，2011.12.

[3]小谷野敦，岡田美代子と花袋『蒲団』について<共同研究報告>.

[4]田山花袋.『定本花袋全集』第一卷（京都、臨川書店、一九九三）.

[5]王向遠.文體與自我——中日“私小說”比較研究的兩個基本問題新探[J].四川外語學院學報，1996.

[6]王志松.“告白”、“虛構”、”與“寫實”——重新評價《棉被》的文學史意義.知網.

[7]楊華.<從《棉被》來看日本“私小說”的現實性與虛構性[J].外國文學研究，2011.2 下半月.

[8]大東和重.《読むことの規制ー田山花袋『蒲団』と作者をめぐる思考の磁場》.

[9]安英姫.《『蒲団』における告白言説ー語りの視點と內面》.

[10]葉渭渠，唐月梅.《日本文學史》（近代卷）[M].濟日報出版社，1999.

（作者單位：云南農業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