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貞 潘魯生
(山東大學 藝術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山東工藝美術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墨經》是《墨子》一書的重要組成部分,包括《經上》《經下》《經說上》《經說下》等篇章?!赌洝穬热莘浅XS富,涵蓋了許多學科領域,包括邏輯學、哲學、算術學、幾何學、光學、力學、心理學、政治學、經濟學、教育學以及倫理學等,以往學者主要從上述學科進行研究,忽略了其造物維度。事實上,《墨經》的形成離不開工匠的參與,因此,我們有必要從造物視角對《墨經》進行研究?!赌洝分械脑煳锼枷胫饕婕霸煳锕δ?、造物科技和造物之美三個方面。
義利統一是《墨經》造物思想的一個顯著特點。《經上》明確指出,“義,利也?!?[清]孫詒讓:《墨子間詁》,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310頁。關于《墨子》一書的引用皆出于此。《經說上》進一步解釋為,“(義)志以天下為芬,而能能利之,不必用?!笨梢?,在《墨經》中,義就是利,那么利是什么呢?《經上》解釋,“利,所得而喜也”,其反面為害,“害,所得而惡也”?!督浾f上》則在闡釋利、害時,將二者并舉,說:“利,得是而喜,則是利也。其害也,非是也”,“害,得是而惡,則是害也。其利也,非是也?!泵鎸c害,《墨經》明確指出,“欲正權利,且惡正權害”(《經上》)。高亨將其解釋為:“人生而有欲,所欲者利也。但有利在前,宜加權稱,有利則欲之,不有利則勿欲之,有利則取之,不有利則勿取之,斯乃不失其宜矣……人生而有惡,所惡者害也。但有害在前,宜加權稱,有害則惡之,不有害則勿惡之,有害則除之,不有害則勿除之,斯乃不失其宜矣?!?高亨:《墨經校詮》,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8頁。也就是說,趨利避害是天下人的本性,而義、利的對象則是天下,它們維護的是天下百姓之義、利,所以要貴義尚利。墨子貴義尚利的目的是為天下百姓興利除害,他明確指出,“仁人之所以為事者,必興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以此為事者也”(《兼愛中》)。
在墨子看來,為義的途徑主要有談辯、說書、從事,“為義猶是也。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能從事者從事,然后義事成也”(《耕柱》)。其中,從事就是造物活動,也就是說,造物活動能夠為天下興利除害。造物活動作為一項物質生產實踐活動,其出發點就是為天下興利除害。這種功利主義的價值觀正體現出墨子對造物功能的重視和強調。
《墨經》中的造物功能集中體現為實用功能,并發展出與之密切相關的節用功能和經濟功能,三者聯結在一起,彰顯出器物的使用價值。
造物活動講究制器為用,《說文解字》將“器”解釋為:“器,皿也?!?[漢]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49、104頁。皿又意為“飯食之用器也”*[漢]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49、104頁。,一個“用”字集中體現了器物實用的、功利的價值取向,這也是人類社會最早產生的價值形態。原始社會時期,人類的力量異常渺小,面對自然界中洪水猛獸等種種危險,不得不采取趨利避害的方法,從而獲得生存與發展的機會。林惠祥認為,“原始的知識系統是極為實用的系統。他是半自動的,直見之于行為;而不就本身加以思慮?!?林惠祥:《文化人類學》,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63頁。故此,造物活動從源頭上說,一開始就打有極大的實用性烙印。黑格爾也說過:“人類有了種種需要,對于外界的‘自然’,結著一種實用的關系?!?[德]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248頁。由此可見,在造物活動之初,就已經天然地具有了實用功能。
在中國傳統的制器思想中,關于實用、功利的思想比比皆是?!吨芤住范啻握撌龅剑骸皞湮镏掠茫⒊善饕詾樘煜吕?《周易·系辭上》),“利用為大作”(《周易·益卦初九·爻辭》),“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謂之神”(《周易·系辭上》),“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楫之利以濟不通,致遠以利天下……服牛乘馬,引重致遠以利天下……斷木為杵,掘地為臼,臼杵之利,萬民以濟……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周易·系辭下》)從這些闡釋“用”“利”的思想中,我們可以看到,人們早就意識到器物實用功能的重要性,并把它當作是制器思想的核心。在漫長的器物發展歷史中,實用功能始終居于第一位,是器物的本質所在。韓非子認為瓦器“至賤”,但“不漏可以盛酒”,比“至貴而無當,漏不可盛水”的“千金之玉卮”更為實用(《韓非子·外儲說右上》)。管子則從造物者角度出發,認為“古之良工,不勞其知巧以為玩好。是故無用之物,守法者不生”(《管子·五輔》)。張道一明確指出“物以致用”是“人的造物活動的目的和出發點,不論我國的先秦諸子還是古希臘的先哲們都關注過這個問題,并非是今天才提出的”*張道一:《走進“人化的自然”——〈設計藝術經典論著選讀〉導言》,載奚傳績編:《設計藝術經典論著選讀》,東南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器物的實用功能說到底是為了滿足人類生存和發展的需求。人類的需求是手工藝造物活動產生和發展的動力。馬克思認為,“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即一切歷史的一種基本條件。”*《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2頁。這句話深刻地揭示了造物活動的目的,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造物活動首先滿足的是人類衣、食、住、行等基本的生理需求。
在衣飾方面,《辭過》篇中說:“古之民未知為衣服時,衣皮帶茭,冬則不輕而溫,夏則不輕而凊。圣王以為不中人之情,故作誨婦人,治絲麻,棞布絹,以為民衣。為衣服之法:‘冬則練帛之中,足以為輕且煖;夏則絺绤之中,足以為輕且凊。’謹此則止。故圣人之為衣服,適身體、和肌膚而足矣”。在真正的衣服未出現之前,古代先民身著動物皮毛,用草編制繩帶扎衣服,但不能在實用性上達到真正便利。于是,“圣王”教人們制作出絲麻布帛來做衣服,使身體更為舒適。
在飲食方面,墨子認為食物是用來“增氣充虛、強體適腹”(《辭過》)的,他在《七患》篇中說,“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為養也。故民無仰則君無養,民無食則不可事。”這句話表明了食物是人們賴以生存和從事生產的基礎?!吨芤住分小缎琛坟杂性?,“需者飲食之道也”,同樣也體現了人類對維持自身生命的渴望。
在住的方面,墨子在《辭過》篇中指出:“古之民未知為宮室時,就陵阜而居,穴而處,下潤濕傷民,故圣王作為宮室。為宮室之法,曰:‘室高足以辟潤濕,邊足以圉風寒,上足以待雪霜雨露,宮墻之高足以別男女之禮?!惫糯让癯鲇诳咕軡駳?、風寒、雪霜雨露的需求,創造了宮室建筑。出于別男女之禮的需求,對宮墻進行加高?!俄n非子·五蠹》中也說,“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圣人作,構木為巢以避群害,而民悅之,使王天下,號曰有巢氏。”
在行的方面,《辭過》篇中說:“古之民未知為舟車時,重任不移,遠道不至,故圣王作為舟車,以便民之事。其為舟車也,全固輕利,可以任重致遠。其為用財少,而為利多,是以民樂而利之?!庇刹恢圮嚨绞ネ踝髦圮嚭蟮男械谋憷?,受到人們的普遍歡迎,這種“利多”也是建立在實用的基礎上的。

器物的實用功能與人類的生產生活密切相關,是人類基于生存和發展的必然的價值選擇?!捌魑镏兴^的‘實用性’,不是可有可無或是誰賦予的東西,而是生命價值的體現和投射;這種實用價值作為人類社會最古老而又最永恒的價值,是不可背離的,也是生活之物的根基。”*李硯祖:《生活之物與藝術之物——中國傳統陶瓷的藝術與文化》,《文藝研究》2002年第6期。
造物的實用功能在墨子那里發展到極致,形成一種節用功能。墨子非常推崇節用,認為“節用”是古之圣王之道,“是故古者圣王,制為節用之法”(《節用中》)。“節用”思想是墨子學說的重要內容。
墨子站在小生產者的立場,非常強調造物的節用功能。墨子認為,“仁者之事,必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將以為法乎天下。利人乎,即為;不利人乎,即止?!?《非樂上》)在他看來,凡是利于人的就是有用的、好的,需要積極鼓勵提倡的;凡是不利于人的,就是無用的、壞的,要加以反對和制止。墨子認為當時統治者為了豪華的宮室、華麗的衣服、輕便的舟車等,“厚作斂于百姓,暴奪民衣食之財”(《辭過》),這種驕奢淫逸的作風違反了圣人之道,也損害了民眾的利益,“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萬民之利”(《非樂上》),容易引起社會混亂,危害政治統治,所以于衣食住行用等方面,統治者“不可不節”(《辭過》)。

墨子的節用思想在當時社會經濟條件下具有積極的作用。春秋戰國時期,生產力尚不發達,很多底層人民連基本的衣食住行都難以保證,統治者卻為了滿足自己的奢侈享受,用金銀、玉石、象牙等貴重材料制作器物,還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來裝飾器物,無疑加劇了廣大人民群眾的負擔,不僅損害了人民群眾的利益,實際上也損害了統治者的利益。節用可以節約有限的社會資源,提高利用率,以免耗費不必要的人力物力財力,不僅有利于維護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而且有利于維護國家的統治,還可以促進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正如司馬遷所評價的,“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強本節用,不可廢也?!?[漢]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85頁。
節用功能反映了人對器物的態度,是墨子強化器物實用功能的結果,這也是器物對人的價值的體現。無論是實用功能還是節用功能,歸根結底都是因為器物具有經濟功能,即器物能夠在人們的生產生活中起到耗費少而收益多的效用。效用是指器物的功效和作用,這是器物實用功能的直接作用和結果。衡量一件手工藝品的經濟效用就是看它能在多大程度上發揮其實用功能,能對人們的生產生活產生多大程度的影響。

墨子作為親身參加生產實踐的工匠,深切地意識到器物經濟功能的重要性,所以在《墨經》進行了深入闡述。事實上,每一次生產力的巨大變革,都必然伴隨著器物經濟功能的重大發展。從原始造物到春秋戰國時期,先后經歷了石器時代、銅器時代、鐵器時代,都顯示了器物在所處時代所產生的巨大效用。原始人類制作和使用石器等工具,使人類與其他動物區別開來;銅器使人類從原始社會邁入奴隸社會;鐵器使人類從奴隸社會進入封建社會,人類社會的每一個進步都留下了器物經濟功能的烙印。
造物科技推動著造物活動的發展,“萊斯利·懷特認為‘一種文化是由技術的,社會的和觀念的三個子系統構成的,技術系統是決定其余兩者的基礎,技術發展則是文化進步的內在動因’。就工藝文化而言,技術的子系統確實具有一種新生的力量,而且是工藝文化中活躍著的基礎部分”*李硯祖:《工藝美術概論》,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07年版,第16頁。。造物科技作為一種巨大動力,始終為造物活動的目的和需要服務,張岱年指出:“墨家的自然科學研究從屬于墨子的‘為天下興利除害’的最高宗旨?!?張岱年:《論墨子的救世精神與“摹物論言”之學》,《文史哲》1991年第5期。《墨經》集中反映了墨子的造物科技,在科學思維、科學認識、科學方法等方面具有深刻的見解,體現了春秋戰國時期高度發達的造物科技。
《墨經》以興利除害的價值標準為導向,重視實踐應用,使《墨經》體現出一種科學的思維方式。愛因斯坦認為,“西方科學的發展是以兩個偉大的成就為基礎,那就是:希臘哲學家發明形式邏輯體系(在歐幾里德幾何學中),以及通過系統的實驗發現有可能找出因果關系(在文藝復興時期)。在我看來,中國的賢哲沒有走上這兩步,那是用不著驚奇的。令人驚奇的倒是這些發現[在中國]全都做出來了?!?[美]愛因斯坦:《愛因斯坦文集》第一卷,許良英、范岱年編譯,商務印書館1976年版,第574頁。這段話揭示了中西方科學發展路徑不同的原因,不過愛因斯坦顯然未考慮達到《墨經》的科學成就。《墨經》中的造物科技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與西方近現代意義上的科學接軌。首先,中國傳統造物活動的一個顯著特點是以經驗為基礎。《墨經》造物科技雖然建立在經驗的基礎上,但是又超越了經驗,表現出強烈的邏輯性,只不過其邏輯研究側重于實質分析,與西方的形式邏輯有所不同。其次,《墨經》重視科學實驗,通過一系列觀察和實驗揭示出事物之間的因果關系,在力學、光學等方面形成了具有一定系統性的自然科學理論。這些都是科學思維的產物,也是《墨經》造物科技區別于中國傳統造物科技的顯著特點。


《墨經》還闡釋了“法”,即現代意義上的生產標準這一具體的科學方法?!督浬稀诽岢觯骸胺ǎ舳灰病?,《經說上》進一步解釋為:“意規員(通“圓”)三也俱,可以為法?!币簿褪钦f,遵循“法”來行事造物,則物成其然,不循法則物不成其然,以圓形為例,意欲為一圓形為目的,圓規為工具,圓形為結果,通過操作運用而使三者具備,無所參差,才可謂之為法。*參見高亨:《墨經校詮》,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4頁。墨子非常重視生產標準,提出“天下從事者不可以無法儀,無法儀而其事能成者,無有也。雖至士之為將相者皆有法,雖至百工從事者亦皆有法。百工為方以矩,為圓以規,直以繩,正以縣,平以水(依孫詒讓說補)。無巧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為法。巧者能中之,不巧者雖不能中,放依以從事,猶逾已。故百工從事,皆有法所度”(《法儀》)。這句話揭示出“法”的三個層次:一、法儀是工匠造物活動成立的前提,離開法儀,造物活動將無法進行,它規定了器物制造的方法和準則;二、工匠的操作技能影響其如何遵循法儀,“巧者”能夠嚴格地遵循“法儀”,生產出高質量的產品,“不巧者”盡量效仿,也勝過亂來;三、工匠需要憑借矩尺、圓規、墨繩、懸垂、水平儀等生產工具來遵守方、圓、直、正、平等具體生產準則。也就是說,墨子眼中的生產標準是生產方法、操作技能和生產工具三者的統一。
《墨經》還比較了生產標準的同異,以及如何處理同異問題,指出“法同則觀其同。法異則觀其宜”(《經上》)。可以解讀為若生產標準相同,則審視其相同之處,不同,則選擇適宜的生產標準。生產標準并不是一開始就存在的,它有一個產生發展的過程。人們最初在制作器物時,往往具有較大的偶然性,制作方法也各有不同,人們對偶然性進行探索和研究后,逐漸發現其中的規律,并對其進行總結和推廣,使之成為一種行業內部共同遵守的標準,在還沒有成為共同標準時,則選擇最適宜發揮器物最佳功能和價值的標準,從而達到省時、省力的目的。當然,這樣的生產標準往往也代表了更高的技術水平,生產實踐的發展也會促使標準的變更,技術越成熟、越先進,標準也就適宜、越完善。
生產標準首先必須具有“合理性”才能夠要求“合法性”,“合理性”一方面是標準之所以能夠存在的必然要求,另一方面則是行業內部經過充分商討,最終達到觀念一致的結果。“法”字強調了其“合法性”,要求行業內部必須遵循。墨子甚至將法儀與上天意志相類比,說:“我有天志,譬若輪人之有規,匠人之有矩。輪匠執其規矩,以度天下之方圓,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天志上》)這樣一來,法儀不僅是工匠制造器物必須遵循的法則和標準,還具有了“至高無上”的強制性。
《墨經》中的造物之美不是抽象獨立地存在的,而是與造物功能、造物科技等綜合在一起構成造物活動的主要內容。造物活動源于人們直接的生活需求,自誕生之日起就體現出一種本元文化的特點。本元文化是一種綜合性的文化,是“科學技術、生產能力、人文素質、審美水平和經濟條件的大綜合,從而表現出實用性、藝術性、技術性、風尚性、經濟性的統一”*張道一:《張道一選集》,東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71-72頁。。正是由于這種統一,實現了造物之美與造物功能、造物科技的結合,從而夯實了造物之美的基礎,擴大了造物之美與實際生活的聯系。
在本元文化中,實用性和審美性始終統一在一起,只不過二者既不是并列關系,也不是從屬的關系,其中,實用性是第一位的,審美性是第二位的,在實際情形中,實用性和審美性體現的程度也各不相同。自古以來,器物的實用性就是評價其審美性的一個重要內容。中國傳統思想中大多對器物的功用是肯定的,并積極倡導?!翱住⒚?、老、莊、荀、墨、韓、都從不同角度對此發表了自家看法,總體上,大家都認為實用是關鍵,是否有用是衡量事物美與不美的標準。只有有用的事物才可能是美的事物,不能體現實用價值的事物是不能與美沾邊的”。*曹耀明:《設計美學概論》,浙江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3頁??梢?,在中國傳統思想中,“用”和“美”是分不開的,“用”在功利層面上體現了一種合目的性的“善”,在無功利的層面上體現了一種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即“美”,中國傳統思想向來講究美善統一,有用為“善”,“善”即為“美”,因此,“用”和“美”是相通的。西方“有用便是美”和功能主義等主張雖然混淆了實用性和審美性,卻也表明了用與美的聯系。《墨經》對“利”“用”的強調使造物功能具有明確的目的性和功利性,但是因為其滿足了人們生存和發展的需要,合乎人的目的性,不僅使人得到物質上的利益,還得到了情感上的愉悅和滿足,從而體驗到造物之美。另外,器物的審美功能必然地具有某種目的,即使表面上看似無目的,卻依然潛在地符合一定的目的性,也就是說,器物的實用性和審美性在造物目的上是相通的,它們最終都是要為人們的各種生活需求服務的。造物之美從來不是純粹意義上的美,純粹意義的美是人為分離的結果,那些在經濟社會中占據統治地位的階級,實用性的需求早已得到極大滿足,他們有能力去追逐“無用的”美,并利用自己強大的話語權把美局限在純粹的層面,這無疑損傷了美與實際生活的廣闊聯系。只有明確器物的實用性始終是審美性基礎的觀念,才能更深刻地認識造物之美。
如果說造物功能從實質內容上體現了造物之美,那么造物科技則從形式上與造物之美聯系起來,這也是功能決定形式,形式服務于功能關系的體現。一般來說,器物若符合造物的科學原理和技術手段,其在實現功能的同時還往往體現出一種形式美。形式美是科學思維、科學認識、科學方法等造物科技綜合作用的結果。墨子運用科學思維來認識和改造自然,不僅從形式上感知自然界中的各色事物,而且還從本質上進行深入研究,從而獲得了許多形、數、方位等方面的科學認識。在形的觀念方面,如“圜,一中同長也”,“方,柱隅四讙也”(《經上》),并進一步點明其成形工具,“圜,規寫攴也”,“方,矩見攴也”(《經說上》)。在數的觀念方面,如“倍,為二也”(《經上》),并從相反的運算法則進一步闡釋,“倍,二尺與尺但去一”(《經說上》),再如,“一,少于二而多于五,說在建位”(《經下》),并進一步說明運算關系,“一,五有一焉,一有五焉,十,二焉”(《經說下》)。在方位的觀念方面,如“宇,東西家南北”(《經說上》),“長宇,徙而有處,宇。宇,南北在旦有在莫,宇徙久”(《經說下》)。這些科學認識抽象地揭示了自然中的美。在具體的造物過程中,墨子將這些科學認識運用一定的科學方法表現出來,從而在形式上表現出對稱、均衡、簡潔、精確等造物之美,同時也表現出質樸、純然的生活形態。換句話說,表面上的形式美是內在科學邏輯的體現。當然,這種形式上所具有的美從深層來講也是出于實用的需要。古希臘畢達哥拉斯學派通過“數”“和諧”“秩序”等概念來闡釋美,與《墨經》的造物之美有異曲同工之妙。
功能和形式雖然“限制”了造物之美,但是人們在進行造物時,精神上處于自由自在的狀態,自發地把內心的情感、理想、意愿等審美內容傾注在造物活動中,在獲得更多審美感受的同時,也借助器物的功能和形式傳達了自己的審美理念。
通過對《墨經》的深入挖掘,我們發現造物功能、造物科技、造物之美構成了《墨經》的三重造物維度。其中,造物功能由對義利的闡釋生發出來,造物科技并不涉及具體的造物流程和方法,而是從基礎的科學原理、科學方法等方面揭示出造物的科學邏輯,造物之美甚至不涉及任何裝飾(當然這也是墨子明確反對的),而是與造物功能、造物科技聯結起來,從質的層面揭示出功能美、科技美的內容。它們深層闡釋了造物活動對人、對生活的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