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保險合同糾紛案評析

施 瑒

[提要]

1.在保險事故發生后，被保險人明確告知了保險人其已放棄了向承運人索賠的權利，保險人仍全額向被保險人支付了保險賠償款，應視為保險人對被保險人放棄向承運人要求賠償的權利的行為的追認。

2.按《海商法》規定，即使存在因被保險人原因致使追償不能，保險人亦無權要求返還已支付的保險賠款。

[案情]

2009年4月6日，韓國S公司向被告B公司出具了賣方為韓國S公司、收貨人為B公司、貨物為M棒成型機械設備、總價款為1 438 000美元的商業發票及裝箱單。2009年4月16日，長錦商船株式會社（以下簡稱長錦商船）作為承運人簽發了托運人為韓國S公司，收貨人為信星公司，承運船舶航次為“金色貿易916W”，裝貨港為韓國釜山港，卸貨港為中國大連，裝載貨物為9個集裝箱的M棒成型機械設備，提單號為SNKO011090400369的記名提單。同日，現代保險為上述貨物簽發了保單號為S200904C3100167、保險金額為143.8萬美元、被保險人為韓國S公司的海洋運輸貨物保險單。2009年4月29日，B材料公司與C物流公司簽訂了貨物運輸協議，約定由B材料公司委托C物流公司運輸海運進口貨物外拖運輸事宜，包括由C物流公司根據B材料公司指示，代理B材料公司辦理約定貨物的外拖運輸手續，負責將B材料公司進口貨物自大連碼頭運至信星公司工廠，該運輸協議第四條約定，B材料公司負責其托運進口貨物的全程保險，C物流公司不負責該批貨物的運輸風險。2009年5月7日，C物流公司司機尤某某駕駛被告所屬遼B×××××號集裝箱運輸車輛提取上述貨物中箱號為×××××的集裝箱，在沿開發區黃海西路自西向東行至大窯灣疏港路T形路口處左轉彎時，車輛側翻，車輛及所載貨物受損。2009年5月8日，大連公安交通警察支隊高速公路第一大隊（以下簡稱交警）出具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司機尤某某對本次交通事故負全部責任。2009年5月12日，H保險公估有限公司（以下簡稱H公估公司）依原告申請在B材料公司工廠對受損機器進行了檢驗，并出具了公估報告，報告認定機器的損壞是因為交通事故造成，該機器受到嚴重損壞無法進行修理，因托運人韓國S公司同意按184 615美元購買受損機器，認定該事故造成貨物損壞的損失金額為184 615美元。2009年6月5日，B材料公司向A保險公司出具了代位證書，確認收到保險賠償金，并同意就貨物的損害由原告以原告名義提出訴訟。2009年6月11日，原告向被告B公司支付了184 615美元保險賠償金。2011年5月，A保險公司提起訴訟，要求C物流公司對貨物損壞承擔賠償責任。2014年12月18日，本院作出（2014）大海商初字第315號民事判決書，認定B材料公司與C物流公司間貨物運輸協議第四條免責條款有效，雖然A保險公司取得了代位求償權，但根據上述合同條款的約定，B材料公司無權就運輸過程中產生的貨物的損壞要求C物流公司承擔賠償責任，A保險公司當然亦無權要求C物流公司承擔賠償責任，駁回了A保險公司對C物流公司的全部訴訟請求。A保險公司上訴于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于2015年6月24日作出（2015）遼民三終字第120號民事判決書，認定B材料公司與C物流公司簽訂的《貨物運輸協議》為雙方當事人的真實意思表示，且不違反法律、法規的強制性規定，合法有效，因B材料公司已約定免除C物流公司的運輸風險責任，故A保險公司不能再代替B材料公司主張追償責任，駁回了A保險公司上訴，維持原判。

[爭議]

原告訴稱：2009年4月，被告B公司作為買家從韓國S公司進口一批M棒成型機械設備，為此韓國S公司向原告投保了海洋貨物運輸險。2009年5月7日，裝載該批設備貨物的集裝箱的貨車在大連保稅區港區內發生側翻，箱內貨物嚴重受損。事故發生后，被告B材料公司以保險單受讓人身份，向原告提出理賠申請。2009年6月11日，原告不得不依據保險單向被告B公司支付了保險賠償金184 615美元，被告B公司簽署了賠款收據和權益轉讓書，原告依法獲得保險代位求償權。在向前述事故責任方C物流公司進行追償的訴訟中，原告發現被告B公司在與C物流公司簽署的貨物運輸協議中明確約定C物流公司不負責被告B公司委托運輸的進口貨物的運輸風險，原告起訴C物流公司的代位求償之訴，也因此被一審、二審生效判決駁回。按照中國海商法第二百五十三條規定，被保險人未經保險人同意放棄向第三人要求賠償的權利，或者由于過失致使保險人不能行使追償權利的，保險人可以相應扣減保險賠償。中國保險法第六十一條第三款規定，被保險人故意或者因重大過失致使保險人不能行使代位請求賠償的權利的，保險人可以扣減或者要求返還相應的保險金。被告主動放棄了向C物流公司要求賠償的權利，致使原告無法行使代位求償權，原告有權要求被告返還保險賠償金184 615美元。

被告辯稱：首先涉案保險合同雙方已明確約定適用英國法律，因此因保險合同所產生的糾紛，理應適用英國法，原告按照中國法律請求被告返還保險賠償金沒有法律依據，不應予以支持。本案即使適用中國法律，原告的請求也無事實依據及法律依據，依照《保險法》第一百八十二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海上保險適用《海商法》的有關規定，《海商法》和《保險法》對保險事故賠償有不同規定時，根據《保險法》的上述規定，應優先適用《海商法》,《海商法》第二百五十三條明確規定，出現該種情形時，保險人只有相應扣減保險賠償金的權利，而無保險法規定的要求返還的權利。本案保險事故發生后，被保險人已向原告提供了與C物流公司的運輸協議，原告也確認在賠付保險金前已收到該協議，其應依據該運輸協議中被告放棄對C物流公司請求賠償權的事實和法律規定在賠付保險款時予以扣減，但原告不僅放棄了相應扣減保險金的權利，且以實際支付保險賠償金的方式追認了該運輸協議，因此原告要求返還已付保險賠償金沒有法律依據。

[裁判結果]

法院經審理認為：本案為涉外保險合同糾紛，中華人民共和國《涉外民事法律關系適用法》第四十一條規定：“當事人可以協議選擇合同適用的法律。當事人沒有選擇的，適用履行義務最能體現該合同特征的一方當事人經常居所地法律或者其他與該合同有密切聯系的法律?！北景冈婧灠l的保險單中，雖載明了適用英國法律的內容，但該保險單確定的被保險人為韓國S公司，保險合同雙方當事人為原告及韓國S公司，協議選擇保險合同適用英國法律的當事人亦應為原告及韓國公司。被告雖因涉案貨物所有權的轉移，承接了該保險單的相關權利義務，但其并未與原告就保險合同的法律適用達成協議，本案的法律適用仍應遵循最密切聯系的原則。本案的保險事故發生在中國大連，貨損的檢驗、定損均由大連H保險公估公司在中國國內進行，保險單受讓人被告B公司也為中國公司，原告將保險賠款也支付給了被告B公司，因此中國法律是與涉案的保險合同關系具有最密切聯系的法律，本案應依據中國法律確定當事人的權利、義務。

我國《保險法》第一百八十二條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海上保險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一條均明確規定，海上保險適用《海商法》的有關規定，《海商法》沒有規定的，適用《保險法》的有關規定?！逗Ｉ谭ā返诙傥迨龡l及《保險法》第六十一條均是對因被保險人放棄向第三人要求賠償的權利或者因被保險人的行為致使保險人不能行使追償權利的情形及法律后果作出的明確的規定。本案所涉保險合同系海洋貨物運輸保險合同，且《海商法》已就本案涉及的當事人間的權利、義務及法律后果作出了明確規定，因此本案應適用《海商法》第二百五十三條的規定，《保險法》第六十一條的相關規定不適用本案。按照《海商法》第二百五十三條的規定，被保險人未經保險人同意放棄向第三人要求賠償的權利，或者由于過失致使保險人不能行使追償權利的，保險人可以相應扣減保險賠償。本案中被告與C物流公司于保險事故發生前簽訂的貨物運輸協議，明確約定了承運人C物流公司不承擔貨物運輸風險，實際上是放棄了就貨物運輸途中可能發生的損害向C物流公司要求賠償的權利。保險事故發生后，被告將該貨物運輸協議作為理賠材料的一部分提交予原告，原告對該運輸協議及條款并未提出反對，而是全額向被告支付了保險賠償款，應視為原告對被告放棄向C物流公司要求賠償的權利的行為的追認。原告雖主張其為韓國公司，被告提交的貨物運輸協議為中文本，并無英文譯本，因此其在做出賠付決定時并不清楚該協議的具體內容，也不清楚其中的承運人免責條款。但本院認為，貨物運輸協議是海上貨物運輸險保險理賠的重要文件，也是保險人要求被保險人必須提供的文件之一，也是保險人據以判斷是否應予賠付的重要依據，其具體內容是保險人在決定是否賠付前應該知曉的，原告僅以其獲得的協議為中文本，無英文譯文為由主張其并不知道免責條款的存在與常理不符，況且其委托進行檢驗的公司也為中國公司，因此對其該項意見，本院不予支持。

另外，根據《海商法》第二百五十三條的規定，即使被保險人存在未經同意放棄向第三人要求賠償的權利或因過失致使保險人不能追償的情形的，保險人的權利也僅限于相應扣減保險賠償金，現代保險在已就該保險事故進行賠付后，要求被告返還保險賠償金的訴訟請求，不符合法律規定，本院不予支持。

綜上，法院判決：駁回現代保險全部訴訟請求。

[案例注解]

1.關于案件適用法律的問題

本案為涉外保險合同糾紛，本案原告簽發的保險單中，雖載明了適用英國法律的內容，但該雙方當事人為原告及韓國S公司，協議選擇保險合同適用英國法律的當事人亦應為原告及韓國公司。被告雖因涉案貨物所有權的轉移，承接了該保險單的相關權利義務，但其并未與原告就保險合同的法律適用達成協議，本案的法律適用仍應遵循最密切聯系的原則。本案的保險事故發生在中國大連，貨損的檢驗、定損均由大連H保險公估公司在中國國內進行，保險單受讓人被告B公司也為中國公司，原告將保險賠款也支付給了被告B公司，因此中國法律是與涉案的保險合同關系具有最密切聯系的法律，本案應依據中國法律確定當事人的權利、義務。

2.被告B公司是否應返還保險賠償金

我國《保險法》第一百八十二條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海上保險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一條均明確規定，海上保險適用《海商法》的有關規定，《海商法》沒有規定的，適用《保險法》的有關規定。《海商法》第二百五十三條及《保險法》第六十一條均是對因被保險人放棄向第三人要求賠償的權利或者因被保險人的行為致使保險人不能行使追償權利的情形及法律后果作出的明確的規定。本案所涉保險合同系海洋貨物運輸保險合同，且《海商法》已就本案涉及的當事人間的權利、義務及法律后果作出了明確規定，因此本案應適用《海商法》第二百五十三條的規定，《保險法》第六十一條的相關規定不適用本案。按照《海商法》第二百五十三條的規定，被保險人未經保險人同意放棄向第三人要求賠償的權利，或者由于過失致使保險人不能行使追償權利的，保險人可以相應扣減保險賠償。本案中信星公司與友航物流于保險事故發生前簽訂的貨物運輸協議，明確約定了承運人友航物流不承擔貨物運輸風險，實際上是放棄了就貨物運輸途中可能發生的損害向友航物流要求賠償的權利。保險事故發生后，信星公司將該貨物運輸協議作為理賠材料的一部分提交予現代保險，現代保險對該運輸協議及條款并未提出反對，而是全額向信星公司支付了保險賠償款，應視為現代保險對信星公司放棄向友航公司要求賠償的權利的行為的追認?，F代保險雖主張其為韓國公司，信星公司提交的貨物運輸協議為中文本，并無英文譯本，因此其在做出賠付決定時并不清楚該協議的具體內容，也不清楚其中的承運人免責條款。但本院認為，貨物運輸協議是海上貨物運輸險保險理賠的重要文件，也是保險人要求被保險人必須提供的文件之一，也是保險人據以判斷是否應予賠付的重要依據，其具體內容是保險人在決定是否賠付前應該知曉的，現代保險僅以其獲得的協議為中文本，無英文譯文為由主張其并不知道免責條款的存在與常理不符，況且其委托進行檢驗的公司也為中國公司，因此對其該項意見，本院不予支持。另外，根據《海商法》第二百五十三條的規定，即使被保險人存在未經同意放棄向第三人要求賠償的權利或因過失致使保險人不能追償的情形的，保險人的權利也僅限于相應扣減保險賠償金，現代保險在已就該保險事故進行賠付后，要求信星公司返還保險賠償金的訴訟請求，不符合法律規定，本院不予支持。